第38章 池水
芳草萋萋,金烏西沉……
不知陣外已是何時,我只覺這三關闖過來,好似過了漫長的半生……
我們腳下的路漸漸變得崎岖陡峭,擡頭竟是一座直插入雲端的險峰,沒有仙力加持,只能手腳并用向上爬,才爬了一小會兒,便覺手腳酸疼,我擔心星沉沒有內丹,身子受不得這般磋磨,悄悄問他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誰知他臉上一陣難看,爬得比方才更快了。
我們爬一程,歇一陣,捱到峰頂時已數不清歇了多少次,因為這一路耗時太久,整整用了一個晚上……
星沉将我們兩個拽到山頂時,遠處海平面剛剛好蹦出一輪圓日,東邊漫天紅霞絢爛,我和慢慢師姐卻像兩只土狗,癱在地上只顧喘氣,星沉不緊不慢走到懸崖邊上,對着朝日大海坐了下來,若不看他那慘白的臉色,還真以為他是閑庭信步溜達上來的……
慢慢師姐攤開傷痕累累的雙手給我看,我一看不要緊,突然覺得自己兩只手也疼的厲害,低頭一看亦是滿掌深深淺淺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
慢慢師姐感慨:“難怪凡人皆道行路難,我仙齡三百歲,活到今日方知什麽叫苦……”
我瞧着師姐灰頭土臉的樣子,知道自己瞧着應是一樣的狼狽,再看一眼坐在懸崖邊上的星沉,人還是那個蘭芝玉質的人,身上的衣服卻被一路的山石草木刮擦的破破爛爛,與那逃荒落難的別無二致……除了背影還是那麽好看……
一時間心頭湧上無限感慨,原來凡胎一具,在這世上當真是舉步維艱,一條大河,一座峻嶺,或許便是此生越不過的天塹了……
回想進入迷陣闖關這一路,始于驚醒動魄的劍光血影,終于平凡無奇的行路之難,我卻覺得這一關的确比一關要難,直到最後這一關,嘗了一回凡人貨真價實的不易,我此刻同慢慢師姐一樣,也是活到今日方知了什麽叫苦……
難怪世上多有苦行的僧侶,他們定是知道慈悲之心需設身處地方能真切……
不知迷陣引着我們行了這一路,是否也是希望我們能有些許感悟……
“餓……”
師姐喃喃道。
“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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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星沉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起身離開了懸崖,朝不遠處一叢茂林走去,不一會兒,林子裏傳出他的聲音:“裏面有水。”
我和慢慢師姐一聽來了精神,忙忍着一身酸疼從地上爬起來,相互攙扶着踉踉跄跄跑進林子裏,這林子從外面看頗為繁茂,進去後才發現只有外面一圈參天古木,裏面卻是一塊敞亮的平地,覆着一層嫩綠的青草,青草中央是一個清澈的泉眼,往外汩汩湧着山泉,在草地中央彙成一泓波光粼粼的泉水。
星沉怔怔站在青草上,駐足不前。
我和慢慢師姐走到他跟前,順着他的目光,看到泉水邊跪着的一個身影,正是霁月師兄。
“霁月師兄這是在做什麽……”
我們看了他一會兒,也不見他有什麽動靜,只一動不動跪在泉邊,一手泡在泉水裏,低頭似是陷入了沉思裏……
“霁月師兄……”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聲,他也沒反應。
“師兄,這水裏莫不是有什麽蹊跷?”
我不安的問星沉。
他點點頭:“若沒猜錯的話,蓮燈應是在這泉水裏了。”
想到最後一關考驗就在前面,我緊張的全身都不覺得疼了,扯着星沉的袖子便向前走:“師兄,還等什麽,早點拿到蓮燈,回去好吃好喝一通,然後睡上三天三夜……”
一想到我那柔軟馨香的錦被,竟比親手摘下蓮燈還令我歡喜……
星沉腳下卻有些遲疑,被我拽着才勉強走到泉邊,果然如他所言,蓮燈就在水中,這泓清泉很淺,水面也不寬,伸長胳膊便能從水中取出。
瞧着這麽容易,反到讓人心生不安了……
我在霁月師兄身邊蹲了下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聲叫他:“喂,霁月師兄,醒醒……”
星沉一把拎開我,自己蹲了下來,一巴掌抽在霁月臉上,啪的一聲脆響,霁月師兄捂着臉猛地跳起,嘴裏慌亂喊着:“父皇,你別去,父皇,你別去……”
他一邊喊,一邊竟哭了起來,哭着哭着,漸漸又覺得哪裏好似不太對勁,他摸着被星沉一巴掌扇腫了半邊臉,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麽。
“混賬東西,竟敢打我……”
他掄起拳頭朝星沉撲過去,兩人頃刻間又打作一團。
我瞧着這每隔三兩日便要上演的一幕,甚覺乏味至極,與慢慢師姐一邊一個,費力将他們拉扯開來,慢慢師姐擋着還要撲上去的霁月師兄,連聲勸道:“師兄,莫要激動,莫要激動,方才你中邪一般,非要投河自盡,星沉師兄怎麽叫都叫不醒你,只好将你打醒了……”
我看了一眼未及膝蓋深的泉水,默默閉上了準備連聲附和的嘴巴……
師姐戲精上身,獨自一人也能扛起一臺大戲,她腳下步子踉跄,做出将倒未倒的樣子,一臉真誠的繼續胡扯道:“師兄,方才真是驚心動魄,若不是星沉師兄出手相助,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你一邊尋死覓活,一邊還哭哭啼啼的說……”
星沉閉上眼睛,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聽得眼皮直跳,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師姐雖勸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卻奇跡般的轉移了霁月師兄的怒火,他氣得一蹦三尺高,兇神惡煞的吼道:“誰他娘的哭哭啼啼了……”
師姐連忙擺着手解釋:“說錯了,說錯了,師兄英明神武,哪會跟個大姑娘似的哭哭啼啼,師兄是熱淚滾滾,鐵血柔情……”
星沉額角抽了抽,轉頭看向別處,眼不見為淨……
我瞧着慢慢師姐怕是要遭霁月師兄一頓毒打,忙硬着頭皮上去插嘴:“霁月師兄,你方才為何不摘那蓮燈啊,難道是水中有什麽蹊跷?”
慢慢師姐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忙順着我的話茬,說了一串:“是啊,是啊,是啊……”
霁月師兄氣得胸口一陣起伏,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你們方才聽到我說什麽了?”
瞧他那神情,頗有些要殺人滅口的意思,我們忙說:“沒聽到,什麽也沒聽到……”
星沉冷不防問道:“你見到父皇了?”
霁月師兄臉上一陣黑紫,瞪着星沉看了半晌才咬着牙回道:“你也有臉提他?”
星沉黯然道:“是不是因為觸到這泉水?”
霁月師兄臉上煞氣更濃,他攥着拳頭,死死盯着星沉,我瞧着劍拔弩張的兄弟二人,漸漸發現霁月師兄似乎在微微的顫抖,突然間,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池邊,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該告訴他,我不該告訴他你去了哪裏,他若不知道,就不會去尋你,他就不會為你死,父皇就不會為你死……”
我和慢慢師姐好似被天雷劈過一般,驚成了兩截一動不動的木頭……
霁月師兄邊哭邊罵道:“你就是個掃把星,害死父皇,氣瘋了母後,你怎麽還有臉活着……”
星沉一動不動,任憑他破口大罵,原本就蒼白的臉此刻已無半絲血色……
按理說別人的家事,我們是不該摻和的,可霁月師兄這一通發洩也太不講道理了,什麽叫“你這這個掃把星”,什麽叫“你怎麽還有臉活着……”
這話說的,好像星沉不是他父皇的兒子……
好像失去父皇的,就只有霁月他自己一人……
慈父護子,本就是非如此不可的事,我雖不知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卻深信若那日涉險的是霁月,他父皇同樣會舍命護他周全,聽霁月斷斷續續透露出來的事情原委,這些年最受煎熬的人,明明是星沉,霁月卻還要拿這件事反反複複來折磨他……
況且現在是什麽時候,放着蓮燈不想辦法摘,先搞起內讧來了……
我默默給自己壯了壯膽,擋在了星沉前面:“霁月師兄,你父皇的死,今日你有多難過,星沉師兄便有多難過,你何必拿這件事反反複複折磨他,眼下還有最後一關要闖,你若放棄了,就請自便吧,我們還有的忙,就不聽你哭了……”
霁月突然擡起頭,不可思議的看着我,“你……你哪來的膽子……”
“我爹娘給的膽子,不服找他們去,你父皇當年舍命救下星沉師兄,定是盼着他好好活着,不負每一日的韶光。我若是你父皇,看到好不容易救下來的兒子,被你三天兩頭磋磨,早從九泉之下氣活了,虧你還年長他這許多歲,家裏出了變故,不替他多扛着些,整日只知尋他撒氣,你好意思讓他叫你一聲哥嗎?”
霁月被我怼得一愣一愣,拳頭捏得咯嘣響,半晌沒說一句話。
我瞧着他那拳頭甚是吓人,強自鎮定着扯住星沉的袖子,繞着泉池走了半個圈,在霁月師兄對面的泉邊停了下來,隔得遠些,他若突然暴起,我也有個機會跑路。
星沉由着我拉扯,讓走就走,讓停就停,停下來後低頭看着我,目光旁若無人的專注,好像我臉上蹭了什麽髒東西似的。
我用袖子蹭了蹭臉……
他卻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嗤笑,不是哼笑,不是壞笑,不是陰笑,不是偷笑,不是似有若無的笑,不是轉眼就看不見的笑,不是我以往在他臉上見過的任何一種笑……
這笑容漾起在唇角,直達到眼底,缱绻明亮,坦坦蕩蕩。
我叫不出這笑容的名字,若非要形容一下的話,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匹獨行的狼,在雪原的孤月下,不期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長嘯……
我袖子停在臉頰上,呆呆看着他,有種到底是撞鬼還是撞到天仙,傻傻分不清的感覺……
他見我不擦了,伸出拇幫我輕輕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