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
淚兒道:“三叔将那些惡人殺死後,自己也倒了下去,若非三叔身上帶得有‘化骨丹’,我真還不知道該将那些屍身怎麽辦哩。”
郭翩仙道:“那些失蹤的人,自然也靠了‘化骨丹’之力了。”
朱淚兒冷笑道:“這‘化骨丹’乃是千古秘方,珍貴已極,我将之用在那些豬狗不如的人身上,實在還覺得太糟塌了。”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道:“以前我只覺所有的事都不合情理,簡直難以解釋,直到現在,心中的種種疑窦,才總算一掃而空。”
突聽鐘靜失聲驚呼道:“你……你們瞧,鳳老前輩怎地怎地……變成這模樣了?”
只見鳳三先生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他服下的明明是解藥,此刻卻像是又有劇毒發作。
衆人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朱淚兒又不禁急出了眼淚,抱着鳳三先生顫聲道:“三叔……三叔,你還聽得見我說話麽?”
鳳三先生雙目緊閉,竟然緊咬着牙關不說一字。
朱淚兒駭極大呼道:“你們方才都瞧見的,那明明是解藥,現在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誰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銀花娘忽然一笑,道:“我知道。”
朱淚兒沖到她面前,嗄聲道:“你真的知道?”
銀花娘道:“嗯。”
朱淚兒道:“胡姥姥這匣子裏難道并非全是解藥?還有毒藥混雜在其中?還是她交給我匣子時,用了什麽手法,将解藥換成了毒藥?”
銀花娘道:“匣子裏的的确确全是解藥,在各位面前,她也不敢用什麽手法的,就算她敢用,難道還能瞞得過這許多人的眼睛。”
朱淚兒跺腳道:“那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Advertisement
銀花娘悠然嘆了口氣,道:“将八九十種毒物配煉成一種毒藥,并不是你做大雜燴那麽簡單,随便混合在一起就成了的。”
郭翩仙點頭道:“不錯。”
銀花娘道:“只因每種毒物的毒性都不相同,有些毒性還彼此相克,你若随便找幾種毒藥混合在一起,有時反而會變得一點毒性也沒有了,這正如同将紅、橙、黃、綠、青、藍、靛、紫七種顏色混在一起,反而會變成白的。”
郭翩仙嘆道:“不錯,混煉毒藥若是件容易事,胡姥姥又怎會在武林中獨享大名。”
銀花娘道:“所以你若要将八九十種毒藥配煉在一齊,其中的成色分量,就一絲也錯不得,這成分的輕重比例,也就是配煉毒藥最大的秘密,它的解藥,自然也是按照這種成分配制成的,自然絲毫錯不得,否則便毫無效力。”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銀花娘道:“但經過這麽多年,鳳三先生已将身子裏所中的毒,成分全都弄亂了,只因毒性有輕有重,有的已被他內力逼出,所以胡姥姥這解藥,對他們中的毒非但已全無效力,反而将他辛苦以內力逼住的毒性,又激擾得散了開來。”
她嘆了口氣,接道:“這也就是胡姥姥毒藥的厲害之處。”
朱淚兒一把揪住了她,嘶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早說?”
銀花娘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會說麽?”
朱淚兒怔了怔,銀花娘已又接着道:“也許,這道理我也是直到現在才想通的。”
大家此時也都想通了這道理,想到胡姥姥用解藥竟也能害人,其手段之毒,心計之深,真令人不寒而栗。
只見鳳三先生滿頭汗出如雨,顯見正在以內力将四下散開的毒性再逼回來,瞧他面上的痛苦之色,已可想此事的艱苦。
朱淚兒緩緩垂下頭,目中又流下淚來。
鐘靜忍不住道:“姑娘也不必着急,鳳三先生昔日既能将毒逼住,這次已有了經驗,做來豈非更容易。”
朱淚兒流淚道:“話雖不錯,只不過……只不過我三叔的內力,已大不如前了。”
銀花娘淡淡道:“何況,在這種緊要關頭中,他已決不能妄動真氣,而他的冤家對頭,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來了,這該怎麽辦呢?”
她話雖說得好像是在為鳳三先生着急,其實誰都可以聽出她話中的幸災樂禍之意,朱淚兒恨恨道:“你得意什麽?”她頓了頓,又恨聲道:“我們若死了,你難道還想活着?”
銀花娘冷冷道:“我反正已是個廢人,死活都沒有什麽關系。”
※ ※ ※
時間一刻刻過去,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郭翩仙雖然絕不會為鳳三先生的死活關心,但想到自己現在的靠山就是他,他若死了,這小樓上的人只怕誰也休想活下去。
現在,距離子時已不到兩個時辰了。
俞佩玉忽然飛身而起,大聲道:“朱姑娘,你帶着鳳三先生快快走吧……各位也全都走吧。”
朱淚兒道:“你……你呢?”
俞佩玉道:“此刻他們必已在四面都暗下了暗哨,但以姑娘和郭翩仙之力,還是不難沖出去,怕只怕怒真人他們聞訊趕來,所以我……”
朱淚兒道:“你要留在這裏抵擋?”
俞佩玉道:“我武功雖差,但好歹還有法子抵擋他們片刻,多出這片刻功夫來,姑娘們只怕已可走得很遠了。”
他一點頭道:“與其大家都留在這裏等死,倒不如由我一個人來拼命的好,何況,他們找的并不是我,我也未必一定會死在他們手裏。”
朱淚兒道:“他們找的既不是你,你為何要拼命?”
俞佩玉緩緩道:“每個人都會有甘心拼命之時的,是麽?”
銀花娘忽然冷笑道:“我本以為你是個很謹慎小心的人,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珍貴,想不到你也會做出這種愚蠢沖動的事來。”
俞佩玉淡淡道:“一個人若永遠不會沖動,他還是人麽?”
郭翩仙趕緊站起來,笑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俞兄果然不愧為當世的英雄俠士,我們也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了。”
俞佩玉道:“不錯,我意已決,你們快走吧。”
誰知鳳三先生霍然張開眼來,直視着俞佩玉,厲聲道:“你這樣做,難道以為鳳某是貪生怕死的人麽?”
俞佩玉嘆道:“在下并無此意,只不過……”
鳳三厲聲道:“生死之事,固最艱難,但面臨抉擇時,大丈夫又何懼一死?”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知道。”
鳳三先生道:“你若不知道,也不會留下來了,是麽?”
俞佩玉道:“是。”
鳳三先生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我逃走?難道要我來成全你的俠名麽?”
俞佩玉惶恐垂首,道:“弟子不敢。”
郭翩仙頹然坐了下去,苦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都留下來和他們決一死戰也好,只不過咱們若能支持半個時辰,已算運氣不錯了。”
鳳三目光閃動,瞪着俞佩玉道:“你看咱們難道必敗無疑麽?”
俞佩玉想到對方聲勢之強,武功之高,惟有暗中嘆息而已,讷讷道:“前輩既已不能出手,我方的勝算實在不多。”
鳳三重重一拍床,厲聲道:“我死不足惜,卻不能挫辱于匹夫之手。”
朱淚兒駭然道:“無論如何,三叔你都萬萬不能出手的。”
鳳三瞧了俞佩玉一眼,緩緩道:“我既能将別人功力借來,難道就不能再将功力借給別人麽?”
朱淚兒顫聲道:“三叔若将功力借給了別人,又怎能再将毒性逼住。”
鳳三怒道:“我就算毒發而死,也比受辱而死的好,只不知有沒有人肯為我拼身一戰而已?”
郭翩仙和銀花娘的眼睛都亮了。
想到自己能将鳳三先生一身功力借來,他們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但轉念一想,鳳三先生功力既已所存無幾,自己就算将他功力借來,也未必能抵擋怒真人那樣的高手,一念至此,他們的心又沉了下去。
鐘靜忽然道:“前輩既能将功力借給別人,為何不能以這份功力應戰?”
鳳三苦笑道:“以真力注人人體,正如溪河流水,其力甚緩,我也許還可留一分內力來逼住毒性,但若與人交手,力道便如山洪暴發,以我此時中毒之深,交手不出三招,便得要毒發而死,而對方高手衆多,我勢必也無法在三招之中,将他們一一擊倒。”
鐘靜讷讷道:“既是如此,不知弟子可能為前輩效力麽?”
鳳三道:“你居然不念舊惡,要為我出手,這份心性和勇氣實在可佩,只可惜你身子單薄,禀賦不夠,我若猝然以內力注入,你反會受害。”
他目光有意無意間,又向俞佩玉瞧了過去。
鐘靜道:“俞公子,你……你難道不肯……”
俞佩玉嘆道:“我又何嘗沒有為鳳三前輩效力之心,但我又怎能乘人之危……”
鐘靜大聲道:“這是鳳老前輩自己要借給你的,你怎能算乘人之危、”
俞佩玉默然半晌,忽然躬身道:“不知鳳老前輩可肯收弟子這徒弟麽?”
他不但溫良淳厚,而且冰雪聰明,這麽樣一來,徒弟借師父的武功,固然天經地義,徒弟代師父出來,別人也無話可說,正是兩全其美:
誰知。鳳三卻道:“你不願乘我之危,我又怎能利用你的善良之心,要你拜我為師……你要拜我為師,自然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我,是麽?”
俞佩玉怔了怔,道:“但……”
鳳三淡淡地笑道:“你若肯喚我一聲兄長,我已覺十分高興了,兄弟之間,豈非比師徒還要親近得多,有你這樣的兄弟為我出手,我已死而無憾。”
話未說完,朱淚兒已盈盈拜倒,叫了聲叔叔。
這一聲叔叔真叫得俞佩玉又驚又喜,能和這樣風骨峥嵘的武林異人結成兄弟,自然也是十分光榮的事,但想到這一戰自己已是只能勝,不能敗,他心情又如窗外天色一般,漸漸沉重起來。
※ ※ ※
狂風突起,夜色更深。
呼嘯的風聲,簡直要将人們的魂魄都要撕裂。
小樓上依然沒有燃燈,黑暗如死,鳳三先生盤膝端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也好像死人一般。
其實這小樓上每個人都已和死人相差無幾,除了一聲聲沉重的呼吸外,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瞧不見。
朱淚兒倚在鳳三先生身側,片刻不離,她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能和三叔這樣依偎的時間已不多了。
俞佩玉也靜靜坐在那裏,一心想将方才得來的內力盡量消化,使能運用自如,但一顆心卻又始終難以完全靜下來。
就在半天以前,他也絕不會夢想到自己能和怒真人那樣的高手對決一戰,這一戰縱是勝算不多,但也是令人興奮的。
普天之下,能和怒真人一戰的人,又有幾個?
郭翩仙一直站在窗口,凝目瞧着外面死一般的寂靜。
也不知是誰家的門窗沒有關緊,此刻被風吹動,發出一連串“劈啪”聲,畏縮在牆角的野狗,發着一聲聲凄厲的吠聲,李家棧的招商客旗也未取下,在風中飛舞狂卷,忽然幾片瓦被風吹落,“嘩啦啦”碎了滿地。
如此寒夜,如此狂風,如此時機,每一種聲音聽來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但沒有聲音時,卻又更沉重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忽然間,靜靜的長街盡頭,轉出了一盞燈。
微弱的燈光在風中搖蕩,看來亦如鬼火。
郭翩仙長長吐出口氣,道:“來了……終于來了。”
※ ※ ※
燈火來得很慢,但終于還是到了小樓前。
飄搖閃動的燈光中,只見人影幢幢,目光閃閃,每一條人影俱是步履沉凝,神情穩重,每一雙眼睛俱是神光充是,灼灼逼人。
接着,一個柔和而清朗的語聲緩緩道:“青城天妙觀弟子十雲,專誠投帖求見。”
朱淚兒悄聲道:“這十雲又是什麽人?”
俞佩玉道:“怒真人的高足。”
朱淚兒“哼”了一聲,大聲道:“門是開着的,上來吧。”
過了半晌,就聽得一個人緩緩走上樓來,樓梯聲響得雖慢,卻有節奏,顯見上來的這人心平氣和,而且下盤功夫甚是深厚。
只見他笑容可親,眉清目秀,年紀雖小,神情卻潇然有出塵之感,無論誰見了都不免生出一種親近之心。
大家也正如俞佩玉初次見到他一樣,實未想到剛烈火暴的怒真人,竟會收了個這麽樣的徒弟,朱淚兒更早已瞪大了眼睛。
小樓上實在太暗,十雲驟然上來,似乎什麽也瞧不見,但是他卻絲毫也不着急發慌,只是靜靜地站着。
朱淚兒冷道:“咱們都在這裏,你在那邊發什麽呆?”
十雲既未生氣,更沒有反唇相譏,只是望了她一眼,立刻垂下頭,緩緩走來,恭身行禮,道:“十雲叩見鳳老前輩。”
鳳三道:“不必多禮。”
十雲雙手呈上帖,道:“武林盟主俞老前輩和家師等已在門外,不知鳳老前輩可否賜于一見。”
朱淚兒冷笑道:“三叔若說不可,他們難道就不上來了麽?”
十雲垂首道:“弟子只是奉命而來,別的事就不知道了。”
朱淚兒道:“你知道什麽?”
十雲道:“弟子什麽都不知道。”
朱淚兒冷笑道:“怒真人的徒弟,難道是個飯桶?”
十雲微笑道:“明師而無高足,這正是家師的遺憾。”
這少年說話不但對答得體,而且無論別人怎麽樣說他,他全都逆來順受,一點也不生氣。
朱淚兒倒真未見過脾氣這麽好的少年人,剛怔了怔,鳳三先生已嘆道:“怒真人有你這樣的徒弟,已可說毫無遺憾了。”
十雲躬身道:“多謝前輩嘉許,弟子實惶恐無極。”
鳳三道:“如此便請上複令師,就說鳳某在此恭候大駕。”
十雲再拜道:“是。”
他緩緩轉身走下樓,仍是心平氣和,毫不着急。
朱淚兒冷笑道:“明明是要來殺人的,偏偏還有這麽多假客氣,我見了真想吐。”
她自然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十雲卻如沒有聽到。
鳳三先生沉聲道:“這些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法,行事自然有他們的氣度,不肯失去了身份,要知道尊重別人,正也是尊重自己。”
朱淚兒嘴裏雖不敢再說,暗中卻是滿肚子不服氣:“他們這是明知咱們不會走的,所以才故意裝出這種從容有禮之态,否則他們不像狗一樣沖上來才怪。”
這時已有一陣燈光照上樓來。
但他們還是不肯太失禮,只不過将燈籠挑在樓梯間,并沒有提上樓,朦胧的燈光中,一個人已當先上樓。
只見這人面容清癯,氣度端重,正是俞放鶴。
要知怒真人的武功聲名,雖都比俞放鶴高出一籌,但俞放鶴究竟號稱天下武林的盟主,誰也不便走在他前面。
俞佩玉看見這人,胸中便有一股熱血上湧,幾乎難以把持得住,只見俞放鶴一揖到地,恭聲道:“末學晚輩江南俞放鶴,久聞鳳老前輩俠名,今日得蒙前輩不吝賜于一見,實是不勝榮寵。”
鳳三先生淡淡道:“閣下便是當今天下武俠的盟主?”
俞放鶴道:“不敢。”
鳳三先生轉過目光,不再瞧他,似乎對這位武林盟主有些輕蔑,又有些失望,只是冷冷的道:“很好,請坐。”
忽覺一陣清香撲鼻,花氣襲人。
郭翩仙面色立刻變了,他早就遠遠坐在角落裏,此刻更轉過了頭,閃閃縮縮,縮在鐘靜身後。
俞佩玉也知道這是海棠夫人到了,一顆心也立刻“怦怦”跳動起來,不知林黛羽來了沒有?
燈光中望去,海棠夫人實是儀态萬千,不可方物。
她也瞧見俞佩玉,似乎嫣然一笑,才向鳳三萬福行禮,道:“姑蘇君海棠參見公子。”
這樣的絕世美人,縱是女子見了,也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誰知鳳三先生仍只是淡淡一睹,道:“很好,清坐!”
只見一人衣衫落拓,卓然而立,傲不為禮。
鳳三先生目光卻為之一閃,道:“是丐幫的幫主麽?”
那人道:“正是紅蓮花。”
他不等別人相請,已在窗臺上坐了下來,俞放鶴和君海棠卻仍然站着,只因小樓上根本沒有椅子。
突聽“咚”的一聲,一個矮小道人已上了樓,竟似一步就跨-上樓宋的,逼人的目光瞪着鳳三,道:“你就是鳳三?”
朱淚兒搶着道:“你就是怒真人?”
怒真人大怒道:“我名字也是你這小丫頭随意叫得的麽?”
朱淚兒冷冷道:“我三叔的名字,也是你這老雜毛随意叫得的麽?”
怒真人瞪着她,眼睛裏已快冒出火來,忽然大喝道:“十雲,上來。”
喝聲方了,十雲已恭恭敬敬站在旁邊,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
怒真人道:“這小丫頭嘴裏說話不幹不淨,你去替她洗洗嘴。”
十雲道:“是。”
他嘴裏雖答應得快,腳下卻站着沒動。
怒真人喝道:“你為何不過去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