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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

朱淚兒繼續敘述慘痛的往事,道:“這時雙方的距離,已不及三十丈了,只因我母親懷裏抱着我,身手總要受些影響的,而且,她多年以來,只是想專心專意地做一個安分人家的主婦,功夫雖未完全擱下,終也退步了許多。”

俞佩玉嘆道:“功夫不進則退,那是必然之理。”

朱淚兒道:“她眼見已将被追着,就在這時,突見二條人影,如驚鴻,如神龍,自半空中急墜下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聽到這裏,大家又不禁輕呼了一聲,失聲道:“這又是什麽人?”

朱淚兒也不回答,只是接着道:“我那時雖還不懂得武功高低,但也瞧得出這人的輕功,竟比我母親還要高出許多。”

胡姥姥道:“哦?”

她眼角一瞟,衆人也不禁都向鳳三先生瞧了過去,大家心目中,都已隐約猜出,來的是誰了。

朱淚兒道:“我母親見到有人擋路,眼睛都急紅了,不問皂白,就一掌拍了過去,誰知這人輕輕閃過之後,并未向我母親還擊出手,反而繞過了她,雙手一伸,将後來追來的那些人,一齊攔住。”

她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們想必也已知道這是什麽人了?”

衆人齊聲道:“嗯。”

朱淚兒也瞧了鳳三一眼,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道:“那時我三叔還是位翩翩佳公子,那天他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自半空中飛降而下,看來簡直像神仙一樣。”

胡姥姥幹咳一聲,道:“鳳三公子的風采,老身昔年也聽到過的。”

朱淚兒道:“東方大明等人,雖也是武林中頂尖高手,但瞧見三叔這一手驚世駭俗、天下無雙的輕功,也不禁都被震住了,只是東方大明究竟比較沉得住氣,就問三叔:是何來意?又是何來歷?”

胡姥姥道:“東方大明久居海隅,認不出鳳三先生來還是情有可諒,但李天王、我妹子這些人,難道還猜不出來這就是鳳三公子麽?普天之下,除了鳳三公子外,還有誰這麽輕的年紀,就有這麽高的功夫?”

朱淚兒道:“我母親這時已遠在十餘丈外,聽到東方大明問出這句話後,胡姥姥突然驚呼出來,說出來三叔的名號,我母親也立刻停住了腳,只因她知道鳳三既已救了她,就再也不會讓她被人冤枉,被人欺負了。”

聽到這裏,床榻上的鳳三先生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誰知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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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淚兒趕緊奔過去跪了下來,流淚道:“這怎麽能怪三叔,三叔你又何必難受?”

鳳三先生黯然良久,閉起眼睛,道:“你……你說下去吧。”

朱淚兒垂着頭站起來,也閉着眼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三叔當時就将其中曲折說了出來,大罵東方美玉的無情無義,那些人聽得全怔住了,也不知是相信,還是不信。”

俞佩玉嘆道:“他們心裏縱然不信,嘴裏只怕也不敢說出來。”

朱淚兒道:“只有那李天王素來自高自傲,東方大明雖然也聽過三叔的名頭,究竟還不知道三叔有多少厲害,兩人心裏只怕都在想:“你縱然武功高明,但究竟人單勢孤,難道還能強得過我們這許多人麽?”兩人悄悄打了個眼色,心裏想的完全一樣,竟忽然一齊向三叔施出了殺手。”

胡姥姥嘆道:“這兩人只怕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們難道未聽說過:‘垂天大星江南風,鳳鳴千裏天地動’麽?”

這句話俞佩玉也從未聽過,只覺胡姥姥說得音節铿锵,心裏不知不覺也有一股熱血直沖上來。

朱淚兒道:“三叔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算準他們這一着了,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當時我在遠遠瞧着,只見那看來有好幾百斤的鐵寶塔,向三叔當頭擊下,風聲之猛,我雖遠在十多丈外,衣袂都被震得飛起,再瞧見東方大明還在一旁夾擊,我實在是又驚又怕,竟被吓得哭了起來。”

衆人也不禁聽得為之色變,朱淚兒接道:“誰知就在這時,三叔突然清嘯一聲,嘯聲雖高徹雲霄,但聽來卻絲毫不令人難受,反覺也不知有多麽好聽。”

胡姥姥撫掌道:“這就叫做‘千裏鳳鳴,其清入雲,風鳴千裏,魂魄難尋’了!”

朱淚兒道:“長嘯聲中,也不知怎地,李天王身子竟也飛了出去,那鐵寶塔卻已到了三叔手裏,他雙手一搓,竟将這鐵寶塔搓成了一條鐵棍。”

衆人聽得世間竟有這麽樣的掌上功夫,都不禁為之駭然。

朱淚兒道:“那東方大明顯然也着了一招,此刻更吓得呆了,三叔卻望着他冷笑道:“看在你媳婦的面上,饒了你。”他一面說話,一面又将那鐵棍彎成一個圓圈,随手抛了出去,只聽“噗”的一聲,遠處一株合抱大樹,已應聲而斷。”

說到這裏,她長長吐出口氣,道:“三叔這一手露出來,那些人就沒有一個敢再妄動了。”

大家聽到這裏,雖然明知她母親到後來還是難逃一死,但還是覺得心胸一暢,也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但是大家卻也更奇怪,不知道銷魂宮主到後來為何還是難逃一死,更不知道鳳三先生又怎會受了傷的。

※ ※ ※

暮色将臨,小樓上已漸漸黝黯。

俞佩玉忍不住道:“這件事後來難道又有什麽驚人的變化不成?”

朱淚兒倒了杯茶,服侍她三叔喝了,才緩緩道:“我母親瞧見三叔之威,已懾住了大家,就趕過來叩謝他的大恩,三叔就問我母親,想将此事如何處理?”

俞佩玉嘆道:“那東方美玉雖然對令堂不起,但令堂想必還是不忍傷了他的。”

胡姥姥嘆道:“不錯,女人的心總是比較軟些。”

郭翩仙微笑道:“但其中也有硬的,而且硬得可怕。”

朱淚兒好像全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癡癡地瞧着窗外逐漸沉重的暮色,又呆了半晌,才接着道:“我母親聽了三叔的話,只是流淚,也不開口,三叔就問她:‘可是要我殺了這負心人麽?’我母親還是沒有開口,卻搖了搖頭,三叔就說:‘既是如此,就叫他遠遠地滾吧。’……”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着道:“誰知我母親聽了這話,竟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忍不住道:“令堂既不肯殺他,又不肯放他,究竟是想怎麽樣呢?”

朱淚兒垂首道:“我母親她……她……”

鳳三先生突然接口道:“你歇歇,讓我來接着說吧。”

朱淚兒揉了揉眼睛,垂首道:“是。”

鳳三道:“當時我也不免奇怪,朱媚既不忍殺他,又不讓他走,究竟是想要我怎麽樣呢?”他嘆了口氣,接道:“女人的心意,我一向捉摸不到,正在為難時,那胡姥姥突然插了嘴,說朱媚的意思她是知道的。”

俞佩玉苦笑道:“不錯,女人的心意,也只怕惟有女人能猜得到。”

鳳三道:“當時我自然就讓她說出來,胡姥姥就走到朱媚面前,悄悄笑着說:宮主的意思,是否還想和東方公子重歸于好呢?”

“我聽這話,忍不住大怒起來,心裏想到這東方美玉既然對朱媚如此無情,朱媚不殺他已是很客氣了,又怎肯再與他和好。

“誰知朱媚聽了這話,竟然立刻不哭了,胡姥姥回頭向我一笑,道:前輩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但我還是不信,就問朱媚是不是這意思,我一連問了好幾遍,朱媚雖然不哭了,還是死也不肯開口。”

銀花娘突然嘆道:“既不哭,也不開口,那就是默認了。”

鳳三苦笑道:“我弄了很久,才算明白她的意思,雖覺得這麽做太便宜了東方美玉,但這既是朱媚自己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強。”

俞佩玉嘆道:“世上只怕也惟有這男女之情,是誰也勉強不得的。”

鳳三道:“那些人見我有了允意,都松了口氣,東方大明還将他兒子拉了過來,父子兩人,雙雙向朱媚賠禮,到了這時,我更無話可說了。”

俞佩玉道:“那東方美玉又是何态度呢?”

鳳三道:“他自然滿面都是悔罪之色,朱媚本來還是滿面怒容,到後來眼睛也亮了,臉色也紅了,眼看一天雲霧俱散,誰知這時胡姥姥又在旁出了個主意。”

俞佩玉道:“什麽主意?”

鳳三道:“她說,東方美玉和朱媚雖然情投意合,但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算不得正式的夫婦,所以她現在就要來做媒,讓東方美玉和朱媚在他父親面前,正式結為夫妻,還要請我來為朱媚主婚。”

胡姥姥笑道:“這豈非是個好主意?”

鳳三冷冷道:“當時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于是大家又一齊回鎮,回到這小樓上,由大家置酒為新夫婦賀喜。”

俞佩玉眼睛一亮,失聲道:“置酒?”

鳳三道:“不錯,置酒。”

俞佩玉一字字道:“酒中莫非有什麽毛病?”

鳳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年紀雖輕,但閱歷實比我那時豐富多了。”

俞佩玉暗嘆忖道:“前輩只怕是自命武功無敵,從未将別的人放在心上,也從未想到有人敢來暗算你。”

這些話他并未說出來,鳳三已接着道:“你心裏必定要認為我太過自負,總認為別人不敢害我的,這只因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如何。”

他長嘆接道:“你當時若在那裏,瞧見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開心已極,你也絕不會懷疑到有人會害你的。”

俞佩玉忍不住道:“若有人要加害前輩,又怎會讓前輩看出來呢?”

鳳三臉色更是沉重,久久作聲不得。

朱淚兒這時已緩過氣來,搶着道:“這還有別的原因,第一,三叔認為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總不致使出太卑鄙無恥的手段。”

俞佩玉苦笑道:“有時越是自命俠義之輩,手段反而越是卑鄙得可怕,只因這些人若是做出壞事來別人非但不會提防,而且還不會相信。”

朱淚兒也默然了半晌,緩緩道:“第二,以三叔那時的功力,縱然喝下一杯毒酒,也能以內力逼出來,何況他還眼瞧着酒是自同一個壺中倒出來的。”

郭翩仙瞟了胡姥姥一眼,道:“若是普通的毒藥,鳳老前輩喝入自無妨,但胡姥姥使毒的功夫,可算得是海內無雙,鳳老前輩縱然功力絕世,究竟也不是鐵打的肚腸。”

朱淚兒道:“後來三叔才知道,她并沒有在酒中下毒,但卻在三叔和我母親所用的酒杯塗上了一層極厲害的毒藥。”

俞佩玉道:“酒中有毒,酒味總會改變一些,鳳老前輩喝下第一杯後,難道還嘗不出來?又怎會再喝第二杯?”

郭翩仙忍不住又道:“就算鳳老前輩未曾覺出,朱宮主也是使毒的大行家,又怎會覺察不出呢?”

朱淚兒嘆道:“就因為毒藥塗在酒杯上,酒又是冷的,第一杯酒倒下後,大家立刻就舉杯幹了,毒藥溶入酒中的并不多。”

郭翩仙道:“但後來……”

朱淚兒道:“後來毒藥溶化得雖然越來越快,但那時三叔和我母親酒都已喝了不少,感覺已漸漸遲鈍。”

她垂下頭接道:“各位要知道,那天我母親的心情實在太高興了,一個人若是太快樂時,對別人的提防之心就會少得多的。”

郭翩仙嘆道:“看來胡姥姥下毒時,竟已将每一個因素都計算進來,此人下毒的手段,果然是無人能及。”

衆人想到那胡姥姥心計之毒辣,行事之周密,心裏都不禁有了寒意,對眼前這胡姥姥,也不禁起了提防厭惡之心。

俞佩玉本來就站在她身旁,此刻竟避如蛇蠍,遠遠走開,鐘靜更是扭轉頭,連瞧也不願瞧她一眼。

朱淚兒道:“這頓酒喝了半個多時辰後,我母親忽然向三叔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再三叩謝三叔的救命之恩。”

鳳三嘆道:“我見她此時就來謝恩,心裏雖覺有幾分奇怪,但也沒說什麽,她又笑吟吟走過去,拉起東方美玉的手,道:多蒙各位前輩之賜,使你我今日得成夫妻,無論如何我心裏都是感激的。

“東方美玉自然也立刻賠笑道:‘我自然也感激得很。’“朱媚又笑道:‘常言道,夫妻同命,我雖未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你願意麽?’“我聽她竟在大喜之日,忽然無緣無故地說起‘死’字,心裏正在怪她為何要自取不吉。

“東方美玉已先笑道:‘如此高興的時候,你為何說出如此不吉利的話來?’“朱媚眼睛望着他,微笑道:‘我只問你願不願意?’“東方美玉笑得像是已有些勉強,只得點頭道:‘我自然也是願意的。’“誰知他話還沒有說完,朱媚突然将他的手一拗,只聽‘咔嚓’一聲,他手臂已被生生折斷。”

衆人聽到這裏,不禁都失聲驚呼起來,當時東方大明等人見了這一幕時的驚動之情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俞佩玉慘然道:“想來這時,她已發覺自己中毒無救了,她先向前輩叩謝大恩,正是與前輩行訣別之禮。”

銀花娘嘆道:“她當時極力不動聲色,原來早已立定了決心,要和那負心無義的人同歸于盡。”

鳳三嘆道:“但是當時我還不知究竟,正在問她為何如此,東方大明等人已驚呼怒罵着向她撲了過去。

“朱媚卻已扼住東方美玉的脖子,大喝道:你們誰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先要他的命。

“東方大明等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再動。

“朱媚這時才慘然對我說,酒中已下了不救之毒,毒已入骨,她已必死,只求我為她照顧淚兒。

“我暗中一運氣,就發覺自己竟也中了毒,毒性發作得本極和緩,我一運氣,手腳立刻變成紫的。

“朱媚一瞧見我的模樣,神色更是凄慘,只因她這時終于也發覺,我中的毒比她更深,更是無救的了。”

聽到這裏,衆人心上都像是壓上了塊石頭,悶得透不過氣來,朱淚兒揉了揉眼睛,緩緩道:“那時我正坐在張小椅上,吃我母親自己親手做的肉圓子,見了這情況,肉圓也駭得掉在地上。

“這時三叔卻又發出了那鸾風般的清嘯聲。

“胡姥姥臉色大變,身子往後退,口中叱道:‘這毒藥乃是東方島主采煉九九八十一種絕毒之物配成的,你若敢妄動真氣,立刻就必死無救。”’俞佩玉忍不住道:“毒藥怎會又是東方大明配成的呢?”

郭翩仙微笑道:“胡姥姥又奸又猾,眼見鳳老前輩餘威猶在,怎敢承認毒藥是自己配的,這句話不但要穩住鳳老前輩,而且還想栽東方大明的贓。”

俞佩玉長嘆道:“如此毒辣的人,倒真可怕得很。”

朱淚兒道:“但她卻低估了三叔的功力,那時毒性雖已大作,但三叔還所以驚人的功力逼在丹田腹下,長嘯着向東方大明撲去。

“我母親卻在一旁大呼道:毒藥絕不是東方大明配的,是胡姥姥,鳳老前輩你快抓住她,逼她将解藥拿出來,也許還有救。

“就在她老人家說完這句話的功夫,東方大明雙掌已被三叔生生震斷,當胸又着一掌,口吐鮮血而倒。

“別人見到名震天下的東方島主竟不堪三叔一擊,更駭得心膽皆喪,有的人已想奪路而逃。

“但三叔那時已動了真怒,怎肯放他們逃走,只聽‘咔嚓,撲通,哎喲’一連串驚呼聲、跌倒聲、兵刃骨骼折斷聲中,滿屋子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已沒有一個還是活的,鮮血将四面牆壁都染得像是畫滿了紅花。”

俞佩玉心裏的一口悶氣,這時才吐了出來,卻忍不住道:“那胡姥姥呢?”

朱淚兒道:“只有胡姥姥還沒有死,三叔先只廢了她的雙腿,到最後才逼她拿出解藥來。”

郭翩仙嘆道:“但這毒藥既是九九八十一種毒物配煉成的,只怕她自己也沒有解藥了。”

朱淚兒嘆道:“正是如此,我母親知道不假,就要她說出這八十一種毒藥的名字來,只要知道毒性,慢慢總可将解藥找全的。”

郭翩仙道:“不錯。”

俞佩玉道:“但……但她沒有說出來麽?”

朱淚兒道:“那老狐貍貪生怕死,只要有求生的機會,她怎肯放過,誰知她剛說了兩種毒藥,旁邊忽有一蓬毒針飛來,全都釘在她背上。

“只聽東方大明厲聲狂笑道:鳳三,你殺了我,你也得陪着我死,天下再也沒有人能救你了。”

“原來他功力深厚,雖中了三叔一掌,還沒有死,只怕胡姥姥要說解救之方,就先殺了她滅口。”

她語聲漸漸沉緩,終于黯然垂首無語。

這段曲折而悲慘的故事,總算由她嘴裏結束,而她親口說出了她一家悲慘的遭遇,其心情之沉重,自也可想而知。

俞佩玉等人也總算聽完了這段故事,他們雖非局中人,但一個個心裏也是感慨萬千,黯然無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胡姥姥長長嘆息一聲,喃喃道:“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她将這句話一連重複了七八次,忽然長身而起,向病榻上鳳三先生深深一禮,垂着頭嘆道:“原來我妹子并非三爺殺死的,何況……她将三爺害成如此的模樣,三爺就算殺了她,我老婆子也是無話可說。”

她居然說出如此通達情理的話來,大家都覺有些意外,鳳三先生神情似乎十分蕭索,揮手道:“該死的人已都死了,往事再也休提,你……你去吧。”

胡姥姥道:“多謝三爺。”

她往樓下走了兩步,忽又回首道:“東方大明自作聰明,卻也錯了。”

鳳三道:“哦?”

胡姥姥道:“他以為天下再也沒有人能解前輩之毒,卻忘了還有我老婆子。”

朱淚兒跳了起來,大喜道:“不錯,她妹子配制的毒藥,她自然知道如何解救。”

胡姥姥笑了笑,道:“姑娘還有件事沒有明白。”

朱淚兒道:“什麽事?”

胡姥姥道:“那毒藥其實就是我老婆子配制的,所以我妹子身上才沒有解藥。”

這句話說出,大家俱是又驚又喜。

朱淚兒的臉都興奮得紅了起來,嗄聲道:“你……你身上難道有解藥麽?”

胡姥姥從懷中取出了個紫檀木的小匣子,道:“解藥就在這裏。”

這件事實在來得太突然、太幸運,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朱淚兒盯着她手中的木匣子,全身都顫抖起來。

胡姥姥嘆了口氣,道:“這解藥我老婆子本來也不想拿出來的,但三爺實在是大仁大義,若讓三爺這樣的人終生無救,天下豈非沒有天理麽?”

朱淚兒顫聲道:“想……想不到你還有些良心。”

她一把将那木匣子搶了過來,像是生怕又被人搶去似的,緊緊摟在懷裏,目中已是熱淚盈眶,喜極大呼道:“三叔,三叔……我們終于有救了,這麽多年簡直就像場噩夢,現在噩夢終于已做完了,三叔你高興麽?”

鳳三亦是心情激動,不能自已,在經過這麽多年非人能堪的苦難後,驟能脫離苦海,他又怎麽能不高興。

朱淚兒撲倒在床前,喜極之下,竟放聲痛哭起來,鳳三先生輕撫着她的柔發,似乎想說什麽,但語聲哽咽,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姥姥也似瞧得十分感動,唏噓嘆道:“好人自有好報,公道自在人心,唉,我老婆子現在也該走了。”

俞佩玉忽然橫身擋住了她的去路,道:“那真的是解藥麽?”

胡姥姥微笑道:“小夥子,你只怕是遇見的壞人太多了,所以對任何人都不肯相信,你看我老婆子忍心來害鳳三先生這樣的人麽?”

俞佩玉緩緩道:“我的确是遇見的壞人太多了,所以現在已知道,縱是鳳老前輩這樣的人,有時也會被人害的。”

郭翩仙忽也插口道:“何況,鳳老前輩借去了你的武功,你反而要來救他?這就連在下都不免開始懷疑起來,世上是不是真有這麽好的人。”

其實他早已有些懷疑,只是覺得事不關己,所以未曾開口,此刻俞佩玉既已發難,他自也樂得來做好人。

朱淚兒聽了他兩人的話,一顆心不覺又自半空雲霄沉入了地底,緩緩站了起來,瞪着胡姥姥道:“你……你說,這究竟是不是解藥?”

胡姥姥嘆了口氣,道:“姑娘若也不信,不如還給我老婆子也罷。”

朱淚兒厲聲道:“那有這麽容易,這若不是解藥,我就要你的命。”

胡姥姥苦笑道:“姑娘要怎樣才肯相信呢?”

朱淚兒道:“你先吃一粒讓我瞧瞧。”

俞佩玉只道胡姥姥此番必定要作法自斃了,誰知胡姥姥竟立刻将那匣子接了過來,笑道:“既是如此,我老婆子就吃一粒給姑娘瞧瞧。”

郭翩仙忽又冷冷道:“你若先已服了解藥,這匣子縱是毒藥,你吃下去自也沒關系。”

胡姥姥嘆了口氣,道:“這才叫做人難,難做人了。”

她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但幸好我老婆子還有個法子證明這匣子裏裝的是什麽?”

朱淚兒咬牙道:“你最好有法子證明,否則……哼!”

只見胡姥姥又自懷中取出個木匣子,這只匣于雖也是紫檀木雕成的,卻已染成鮮血般的紅色。

胡姥姥道:“這匣子裝的,就是那天我妹子用來害人的毒藥。”

她自匣子裏取出一撮淡血色的粉末,竟一口吞了下去,衆人不由得又吃了一驚,胡姥姥卻笑道:“我看姑娘目有異光,體質必定大異常人,一些劇毒之物,別人吃了會立刻斃命,姑娘吃下去卻安然無妨的。”

她微笑着接道:“不知我老婆子看得可對麽?”

朱淚兒道:“哼。”

她嘴裏雖沒有說,心裏也不禁暗暗佩服這老婆子的眼力。

胡姥姥道:“但姑娘有此異禀,卻又絕非天生的是麽?”

朱淚兒默然半晌,終于沉聲道:“不錯,這只因我為了要試出三叔中的究竟是什麽毒,所以決心将世上每種毒藥都設法弄來嘗一嘗,從它們毒發後的征象,來研究它們的毒性究竟如何?有什麽解救的法子。”

胡姥姥微笑道:“不錯,無論任何毒,只有吃的不超過限量,都不會致命的,而且你若将這種藥吃多了,以後對這種毒就有了抵抗之力。”

她嘆了口氣,又接道:“但此事說來雖好像很容易,其實卻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姑娘的決心與毅力,實在令我老婆子佩服。”

衆人想到朱淚兒小小年紀,就每天以身試毒,明知自己若是稍一不慎,超過限量,就要以身相殉。

大家再想想自己,實在誰也沒有這樣的決心和膽量,對這小小的女孩子,又不禁多生了幾分敬意。

朱淚兒卻只是淡淡道:“這也算不了什麽。有些毒藥非但不苦,而且還甜得很。”

胡姥姥笑道:“要命的藥大多很甜,只有救命的藥才是苦的,良藥苦口,這句話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朱淚兒嘆道:“正是如此。”

胡姥姥道:“但以我老婆子看來,姑娘你能找到的毒藥,必然不會太珍貴,若是蛇蠍之毒,姑娘此刻服下自然無妨,但若是我老婆子這樣的毒藥……”

她笑了笑,接道:“不是我老婆子賣狂,這毒藥縱然是姑娘也禁受不起的。”

朱淚兒擡起頭,想說什麽,但一個字也末說出口來。

只因她忽然發覺,胡姥姥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此刻竟已變成紫的,連眼睛裏都發出了紫光,那模樣實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不但朱淚兒瞧得呆住了,衆人随着她望去,心下也不禁為之駭然。

胡姥姥卻笑道:“我老婆子方才所吃的毒,此刻已發作,姑娘既是內行人,現在可以瞧瞧,這毒性發作的情況,是否和鳳三先生那天毒發時相同?”

她語聲已模糊不清,身子也開始痙孿。

朱淚兒變色道:“不錯,正是這模樣。”

鳳三先生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嗄聲道:“毒已發作至此,你還不快服解藥?”

胡姥姥這才自那紫檀木匣裏,取出粒淡黃色的藥丸服下,衆人雖站得遠遠的,也已覺出這藥丸竟是又腥又臭,難以入口。

胡姥姥瞧得她們面上神情,笑道:“良藥非但苦口,而且還臭得很是麽?但救命的藥雖臭也有人肯吃,毒藥若是臭的,還有誰會上當?”

一直沒有說話的鐘靜,此刻忽然長嘆道:“這句話實是含義深刻,但世上又有幾人能領悟呢?”

胡姥姥微笑道:“小姑娘,你記着,男人的甜言蜜語,有時比致命的毒藥更可怕。”

鐘靜瞧了郭翩仙一眼,垂首無語。

過了半晌,胡姥姥面色竟已漸漸恢複正常,這毒藥雖厲害,解藥竟更奇妙,胡姥姥長長吐出口氣,笑道:“姑娘此刻可相信了麽?”

朱淚兒垂首道:“方才我錯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莫要見怪。”

胡姥姥笑道:“我怎會怪你,小心些總是好的。”

朱淚兒此刻那裏還有絲毫懷疑,只覺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接着那解藥,就向鳳三先生奔過去。

胡姥姥目光自俞佩玉和郭翩仙面上掃過,微笑道:“現在我老婆子可以走了麽?”

俞佩玉雖然還是覺得這件事其中有些蹊跷,但事實俱在,他也無話可說,只有當頭一揖,道:“失禮之處,但請恕罪。”

胡姥姥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到郭翩仙面前。

郭翩仙想到自己方才對她種種為難之處,才發覺自己實在不該得罪這種人的,臉色已有些發白了,強笑道:“前……前輩千萬……”

胡姥姥一笑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雖在找我麻煩,我也沒有怪你,反而覺得你這人真是個人才,以後不妨來找我老婆子盤桓盤桓。”

她瞧着鐘靜又一笑,道:“我老婆子已老掉牙了,想來你總不會吃我老婆子的醋吧。”

郭翩仙怔了半晌,只見她已走下樓了,不禁搖頭苦笑道:“這老婆子可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教人摸不透她……”

鳳三先生終于已将解藥服了下去——他棉被中的毒物,自然也早已被朱淚兒誘人一只堅硬的皮袋裏。毒性既解,還要這些厭物作甚?

朱淚兒開心得就像是只百靈鳥似的,吱吱喳喳,問個不停,俞佩玉便将此行經過簡要地說了出來。

鳳三先生盤膝坐在床上,皺眉道:“原來是怒真人,據說此人氣功不弱,你看怎樣?”

俞佩玉嘆道:“确是名下無虛。”

朱淚兒笑道:“無論他氣功多麽強,也沒用的,現在三叔毒既已解了,他們來一個,就叫他們倒一個,來兩個,就叫他們倒一雙。”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以晚輩這一日所見所聞,前輩确是大仁大義,無人能及,但他們此來,也并非全無道理。”

朱淚兒瞪眼道:“他們有什麽見鬼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

俞佩玉沉聲道:“只因姑娘做的事……”

朱淚兒跳了起來,道:“他們必定對你說,江湖中有許多人失蹤,都是被我害的,是麽?”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氣,道:“正是如此。”

朱淚兒冷笑道:“但你可知道那些人為何會走進這間屋子麽?”

俞佩玉道:“不知道。”

朱淚兒道:“他們有的人是為了要欺負我,有的人是要來搶劫,是他們自己先存了惡意,我才會找上他們的,只因這些人本就該死,你若瞧見這種又好色、又貪財的惡徒,你只怕也不會放過他們的,是麽?”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的話雖有理,但……”

朱淚兒截口道:“我三叔為了救人而中毒,雖以內力逼住了毒性,但也不能持久,只有想法子将毒逼出來,所以才需要別人的功力補助,否則只怕早已死了,你說是我三叔該死,還是那些人該死呢?”

俞佩玉默然半晌,長嘆道:“天下事的是非曲直,果然不是局外人們能論判的,在下……在下也錯了。”

朱淚兒道:“這其中還有一點,那就是三叔雖能用一種神奇的武功将別人內力借來,但這種借來的功力,卻消耗得極快,所以過一陣,又得再找個人來……”

郭翩仙忍不住問道:“鳳老前輩既能以功力逼出毒性,卻又要那些蛇蟲毒物何用?”

朱淚兒道:“這只因三叔将毒逼出後,但身體毛孔,自能呼吸,一呼一吸間,又将辛苦逼出的毒性吸了回來,三叔本來還不明白這道理,白費了幾個月的苦功後,才恍然大悟,所以才會将那些蛇蟲毒物藏在被裏,來吸收三叔自體裏逼出的毒氣……現在你們可明白了麽?”

這種事确是神秘詭異,令人難信,但經過她解釋後,大家非但也立刻恍然而悟,而且還覺得合情合理,一點也不奇怪了。

俞佩玉道:“鳳老前輩中毒之後,又動了真力,事後自然不能再到別處去,自然在這小樓上靜養複原了,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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