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白蘭芝一陣心慌意亂, 恨不得在埃裏克的身上撞暈過去,逃離這個尴尬的場面。但別說撞暈, 只要稍微離他近一些,她都會緊張到呼吸顫抖。他的頸間散發着清淡卻苦烈的香水味道, 是銀裝素裹的參天大樹,給人一種冷冽、純淨、靜谧的感覺,她卻因為這個味道面紅耳赤、心跳劇烈。
怎麽辦,她是真的好喜歡他。他的眼睛、睫毛、輪廓、喉結、手指,甚至是一個冷漠的眼神,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她都喜歡到難以形容的地步。不想再隐藏去了, 哪怕被他拒絕,她也要告訴他。
“埃裏克。”
屋內光線昏暗,她看見他的喉結微動了一下,沒有回應。
他的不置可否, 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只能暫時清空大腦,深吸一口氣,聲音微顫地說道:“我喜歡你。”
本以為他就算不喜歡她, 也會禮貌地拒絕, 誰知他停頓了幾秒鐘,只是平靜地答道:“你不會喜歡我。”
白蘭芝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有些委屈:“你又不是我, 怎麽知道我不會喜歡你。”
“是麽。”他的口吻漫不經心,“那你喜歡我什麽呢。”
“你哪裏我都喜歡。”
“是麽。”
她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他的站姿挺拔,聲音低沉平緩,與平常無異;反倒是她雙頰生暈,眼角浸着薄薄的嫣紅。要說不對勁,也只有她不對勁。
可他以前的語氣雖說也很冷淡,卻不會像現在這樣,躁戾而不耐煩。他似乎生氣了,為什麽?
是不是她的喜歡說得太随意了,讓他覺得她有些輕浮草率,是在玩弄他的感情?也對,哪有人表白只說“我喜歡你”的。白蘭芝垂着頭思考了片刻,擡起眼,認認真真地問道:“埃裏克,你養過寵物嗎?”
她的話題轉移得太快,他不由皺了皺眉:“什麽?”
“公爵曾送給我們一只小貓,白色的,很小很軟,像一團毛茸茸的棉花。它的吃喝拉撒,都有專門的仆人照料。對于做寵物這件事,它顯然比我更有自知之明。都說貓是夜行動物,一到晚上它卻自覺地鑽進窩裏睡覺,白天偶爾過來讓我們陪它玩耍,但只要我們有其他事情要做,它就會立馬離開。它異常馴服,即使有陌生人靠近它,也不會掙紮反抗。教母告訴我,貓都是敏感而膽小的,這只貓卻失去了這一本性,但因此它的身價也更加昂貴。
“我想說的是,從前的我,和那只貓沒什麽區別。白天與黑夜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明暗的變化。我不懂反抗,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那座莊園,直到遇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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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想讓表白顯得更莊重一些,卻勾起了一些不願深想的回憶。白蘭芝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淚,上前一步,握住他的雙手:“從那時起,我才發現白天和黑夜是那麽不同,白天,我會期待着與你相遇;黑夜,我又會期待下一個白天。我能自由走動的地方不再只有莊園的花園,我可以走到你的身邊,走到你的身後,走遍整個巴黎。我想走過你曾走過的國家,看過你曾看過的風景,讀過你曾讀過的文字。你讓我見識到了更廣闊、更壯觀、更自由的天地,沒有你我什麽都不是,我喜歡你,埃裏克。”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
本以為經過記者的圍攻、天鵝島的開解、沙龍上的并肩、探戈時的回吻,他對她再沒有感覺,也會有一些好感,誰知他聽完她的肺腑之言,至始至終都沒什麽表情,只是輕描淡寫地反問:“所以呢?”
盡管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發火,但他過于古怪的态度,還是讓她有點生氣:“所以什麽?”
他冷不丁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得更近了一些,明明只是拉近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她卻突然有種被陰沉、扭曲、躁戾等負面情緒,包圍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走過我曾走過的國家,”他輕蔑一笑,“你知道我都去過哪裏麽?”
自從認識他以來,他在她的面前一直是個冷靜而理性的學者形象。他仿佛宏偉大教堂裏冷漠卻溫和的神父,循循善誘她如何認識自己與世界。于是,她根本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如此刻薄而尖銳地跟她說話,不禁有些呆了。
“看過我曾看過的風景,讀過我曾讀過的文字……”他松開她的手,煩躁地扯開兩顆扣子,口吻嘲弄,“你不會想知道我曾看過什麽。”
思緒空白一片,她完全憑借着本能回答:“你怎麽知道我不想知道?”
“是麽?”他不帶任何感情地問道,“假如我是一個舉國追捕的逃犯,因為逃亡而走過那麽多國家呢?假如我曾整日研究如何使人瘋狂的酷刑,只看過屍山血海和死囚求死不能的表情呢?假如我看的文字,都是貴族之間的隐秘醜事,以此要挾他們,詐騙巨額財産呢……”他反客為主,一步一步,把她逼到了角落裏,“假如我的世界肮髒、卑鄙、血.腥,遠非你想象的那樣風光霁月,你還會想知道我曾看過什麽嗎?”
他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大拇指的指腹用力蹭了一下她的下唇,動作粗暴而下.流:“我只不過随口說了幾句好話,你就認為我是一個好人。未免太過天真了一些。”
白蘭芝有些被吓到了。
她無意識地後退,後背抵着牆壁,不斷地對自己說:冷靜、冷靜,他也許只是在騙你,但撞上他壓抑着陰郁的扭曲眼神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怪不得他看什麽都雲淡風輕,怪不得他的財力如此驚人……
他的背後并不是優越高貴的家世背景,而是鮮血、白骨和殘酷。
她想要靠近的那個人,或許從沒有存在過。
白蘭芝頭腦混亂極了,簡直無法思考。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不知道該反駁哪裏。明明不久之前,她還覺得他不管什麽地方都十分迷人,現在卻感覺他的模樣是如此陌生,盡管站姿未變,五官還是之前的五官,眼中的陰郁與躁戾卻幾乎化為實質,充滿着濃濃的攻擊性。
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鐘,對于白蘭芝來說,卻是混亂無比的一段時間,像是終于控制住瘋狂而紊亂的情緒般,他松開她的下巴,恢複了以往那副從容冷淡的模樣。
“白蘭芝,”他的語氣清淡,像是從未失控過,“我不值得你喜歡。”
——
埃裏克走出房間,取下大衣裏襯的黑色皮手套,戴在手上。
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忍不住扣住她的後腦,俯身吻了上去。還好,他及時冷靜了下來。她不會喜歡他的。
他十分清楚,她喜歡的是什麽。她喜歡的是這張完整的皮相,喜歡的是他壓抑扭曲後平和的假象,喜歡的是他心血來潮對她伸出的援手。
她喜歡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忽然想起幾年前,和達珞珈在英國參觀的一家瘋人院。那時,英國已對瘋人院進行了一番整治和改革,但仍有許多私人瘋人院層出不窮。它們降低入院标準,低價接納患者,把患者安置在潮濕而逼仄的地下室裏,并對外開放,讓游客進來觀賞游玩。
他沒什麽同情心,就算有,也應當被磨得一幹二淨。瘋人院的種種慘狀并不能引起他的感慨。他看了片刻,本想轉身離去,達珞珈卻拽住了他,示意他看角落。
一個衣着高貴的少女,正試圖和一個被關在籠子裏的毀容男子交流。少女長得宛如天使般純美,穿着層層疊疊的長裙,戴着蕾絲手套。男子的神智已退化成小孩,目光天真地看着她。少女嘆息一聲,接過女仆遞來的一根小棍,逗弄貓狗般,輕碰了碰男子醜陋的面頰。
這似乎是充滿神聖光輝的一幕: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周圍是瘋癫癡狂的患者,醜陋而可怖的男子戴着鐐铐,牲畜一般被囚在籠中,高貴的少女卻不嫌棄他的瘋狂與肮髒,試圖去接近他、可憐他。
然而就在她再一次探出小棍的時候,男子突然發狂,嘶吼一聲撲向她;還好籠子足夠結實,少女并未受到傷害,卻也吓得夠嗆,躲進女仆的懷中淚流不止。
世事就是如此,不管真相粉飾得再如何美好,終會有暴露的那一天。到那時,她要麽憐憫他,要麽恐懼他,而他兩者都不想看到。與其走到那一步,不如現在就斷掉她的绮念。
想到這裏,他忽然回憶起昨天的親吻。
她的唇瓣,是他畢生未嘗過的清香;她的眼神,是他從不敢奢求的深情。
她是如此美麗、善良、純淨。
不該和他這種怪物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還有一更(重感冒,可能會鴿,但鴿了也會找時間補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