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了埃裏克那一番冷冽無比的警告在前,記者再次問話都變得溫和許多,基本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小問題,和之前尖酸刻薄的他們判若鴻溝。問話結束後,他們又是鞠躬又是賠笑地離開了,心裏想的是再也不要來這個鬼地方了,有這麽多錢幹什麽不好,在一家虧本的小劇院裏當樂手,恐吓威脅他們這種小人物,這不是腦子有問題嘛!
白蘭芝目送那些記者離開,頭腦卻陷入混亂,她垂下眼,輕撫着手腕被他觸摸過的地方,心尖像被潮熱的春水熨過一般,發軟又發漲。她再不經世事也明白了過來,自己恐怕是喜歡上身邊的人了,但看着他平靜無波的側臉,淡漠無情的雙眼,她也很清楚,他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所有的暧.昧都是她一廂情願。
想到這裏,一顆心空落落地墜了下去,她失落地放下手,垂着頭。而這時,仿佛要印證她的猜想一般,埃裏克拿起挂在一旁的黑色禮帽。她不自覺癟嘴,小聲地問道:“……你要走了嗎?”
他答得很快:“嗯。”快得像怕被她挽留一樣。她茫茫然地眨眨眼,紅唇微啓,也想不出什麽話讓他留下,只好賭氣一般地回答道:“好。”
他眉頭輕蹙,不太明白她的情緒為什麽起伏如此之大,不過這并不在他的關心範圍之內,他也沒時間去關心。戴上禮帽,略一颔首,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見他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內心那種一廂情願的失落感頓時更加強烈。白蘭芝踢了踢地板,正想回房悶頭睡大覺,卻看見一只修長、幹淨伸了過來。這只手的主人家境顯然不怎麽樣,指腹、關節有幾枚粗大的老繭,但他的指甲修剪齊整,短而圓潤,顯示出手主人超乎尋常的細心與整潔。
白蘭芝愣了一下,擡頭望去,只見一個穿着深藍大衣、條紋馬甲和白襯衫的年輕男子正笑吟吟地注視着她。他有一頭漆黑齊肩的半長發,眼睛明亮,身材清瘦,面容英俊溫和得幾近泛出柔光,和埃裏克完全是兩種氣質、兩個世界的人。
他始終維持着要與她握手的姿勢,輕笑着說:“白蘭芝小姐,你好。”見她不回話,他也不尴尬,反而更加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我叫加斯頓·韋伯。你放心,我不是記者,你不必如此戒備我。”
他這麽說,白蘭芝非但沒有放下戒備,反而更加警覺:“不是記者并不能證明你是個好人,韋伯先生。”
“如果可以,請叫我加斯頓。”他站直身子,露出溫柔的淺笑,“對你的指控我保持沉默,因為這個世上誰也無法坦然承認自己就是個好人。”
見她轉身就走,他連忙跟上去,手撫着胸口急聲說道:“你一定不會相信,我還沒聽過你的歌聲,就已成為了你的樂迷。報紙上的你實在是太奇特、太迷人了……我忍不住幻想出一位既能在掌心跳舞、又能以歌聲貫穿凡人靈魂的絕世女郎,本以為見到真人後會失望,沒想到你比我幻想出來的女神更美麗、更豐.滿。我只能說,在沒見到真正的美人之前,任何想象都是乏味而貧瘠的。很高興,你教會了我這一點。”
這個人說話比教堂裏那些閹伶的歌聲還動聽,但不知為什麽,白蘭芝總覺得他溫和親切的笑容顯得有些虛假,像是另有所圖。她的直覺一向敏銳,能很快辨別出虛情與假意,之前就因為直覺逃過了莊園裏鋼琴老師的“狩獵”。這個加斯頓,很大程度上和那個鋼琴老師是同一類人。
不管是不是,她都不想和他多話:“謝謝你的贊美,我還有事,先走了。”
如此明顯的逐客令,臉皮再厚的男人都會知難而退。加斯頓眼中流露出幾分尴尬,卻依舊風度翩翩:“白蘭芝小姐,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殷勤。我只是太……欣賞你了。”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我明天還會來看你的,相信我,我将是你最忠誠的樂迷。”
她才不要這種樂迷。白蘭芝沒把這個人當回事,她回想着埃裏克冷淡無謂的态度,傷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鑽進被窩,頹喪地躺了一整天。
明明當晚入睡前,她還在悶悶地想再也不要見到他、再也不要理他了,誰知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只要一想到今天又能見到他,竟充滿了起床和打扮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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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自己恨鐵不成鋼,卻控制不住雙手雙腳,把自己打理得明明白白,迫不及待地朝練舞室趕去。趕到一半,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今天沒有要排演的節目,她根本不清楚他是否會來。那天記者采訪時,他已表現得很明白了,樂手似乎只是他的個人愛好,他的家底十分豐厚,豐厚到能眼也不眨地說出成為所有報社投資人的話。這樣身份尊貴的一個人,會按部就班地來小劇院嗎?
答案是否定的,她沒有在練舞室找到他的身影。
想到以後只能在有演出的時候看見他,而這破破爛爛的小劇院不知何時才能有演出,她的情緒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落裏。這時,身後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白蘭芝小姐,你真是刻苦,這麽早就起來練舞。”
回頭一看,正是加斯頓。白蘭芝有些無言以對,這個人還真是锲而不舍,昨天收到她那麽冷漠的回答,臉上笑容的熱情卻絲毫無縮減。他換了一身嶄新筆挺的大衣,戴着斜條紋領結,大衣盡管嶄新卻散發着濃重的衣櫃黴味,似乎只有重大場合才會拿出來穿上。
他一邊柔情似水地凝望着白蘭芝,一邊用餘光掃視着周圍,小心地避開有灰塵的地方,生怕昂貴的新大衣蒙塵,這個動作讓他有了幾分猴相,他卻還以為自己是個英俊多情的形象,始終對白蘭芝保持着光芒四射的微笑:“你最近沒有演出,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白蘭芝忽然有些委屈。
這種委屈就像是品嘗一塊甜點,把最漂亮、最香甜、最爽口的部分留下來最後吃,結果還沒咬下去就掉在了地上;又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一場露天舞會,舉行的當天卻下起了傾盆大雨;更像是想和喜歡的人碰面,卻先撞見了讨厭的人。
她壓下心中的委屈,面龐微沉,嗓音清冽地一字一頓:“韋伯先生,請你自重。”
加斯頓愕然地頓在原地。
“也請你尊重我。你說你是我的樂迷,很好,那希望我們之間只有音樂上的交流,至于其他的,我半點也不希望聽見。”她說,“還有,我讨厭輕浮的男人,請收起你虛僞的笑容。”
加斯頓聽懵了,他第一次被女性如此聲色俱厲的對待,羞恥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同時內心也漲起一股更為強烈的征服欲,兩廂較量之下他竟半晌都沒能發出聲音,只能面頰通紅地張着嘴。白蘭芝并不想聽他講話,說完就想離開。
加斯頓連忙攔在她的面前,苦笑連連,許久輕嘆着說道:“我……我為自己的輕浮與虛僞道歉,對不起,我并不是你的樂迷,我是跟着那些記者來看熱鬧的,見到你本人後卻起了邪念,這真的不怪我,你長得實在是太美了,毫不誇張地說,就像是畫中的天使,瞬間擄走了我的心神。請原諒我的唐突以及謊言。”
說着,他充滿歉意地欠欠身,看上去十分真誠:“現在,容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個自由作曲人,曾在樂團裏擔任第二小提琴手。但我更喜歡無拘無束作曲的生活,于是辭了職,四處游歷尋找靈感。我是‘奧黛爾流派’的反對者,對反對奧黛爾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我希望我們能做好朋友,也希望自己能為你的事業提供幫助。”
如果這個人繼續扮演情聖冥頑不靈地糾纏她,她有很多種方法讓他顏面盡失地離開,但他突然道歉并态度真誠地說要與她交朋友,她就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麽辦:“沒事……”
如果她再成熟一些,就會知道對方是在以退為進。但顯然,她還只是個不夠成熟的小姑娘。加上加斯頓改變了策略,變得極為知情識趣,見她沒心情和自己交流,立馬道別轉身離開,然後第二天又準時出現對她微笑,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是如此。他不再像之前那樣說着虛無缥缈的情話,而是盡量抛出一些她感興趣、又能展現自己學識的話題。
他跟她讨論巴赫的對位曲,分析對位法的細節與技巧,告訴她巴赫有可能是個數學家。他說巴赫的曲子就像是巴黎歌劇院的廊柱,設計重建歌劇院的神秘建築師,一定是個懂巴赫的音樂大師。他還說了幾個關于莫紮特的粗俗笑話,見她沒忍住面露驚訝,他當場哈哈大笑,說莫紮特其實就是這麽一個雅俗并存的人,不然怎麽會和薩列裏結仇。
那天以後,他自覺已走進白蘭芝的內心,談話的內容也越發大膽起來,他開始嘲諷帕格尼尼,鄙夷推崇他的李斯特,說他們只能算是雜耍家,毫無藝術家的靈魂,根本無法跟真正的音樂家相提并論。
也是在這時,白蘭芝再度察覺到他的虛僞。這些天他一直在引經據典,極力展示自己的才華,卻還不如埃裏克彈琴時的手指來得有力量;他自以為看穿了巴赫的奧秘,嘲諷帕格尼尼和李斯特,看不起奧黛爾,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提過自己的作品。
白蘭芝不願再跟這種人浪費時間,正想找個機會徹底拒絕他,這一天,加斯頓卻向她遞來一張巴黎歌劇院的入場券。
“今天有一場室內樂的演出,樂隊有個小提琴手曾是我的朋友,他送了我兩張票,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加斯頓微笑着說,“你去過巴黎歌劇院嗎?如果還沒去過的話,一定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它真的很壯觀、很華美,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建築。你也知道,巴黎歌劇院的入場券都是千金難求,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就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加斯頓誇大其詞了,巴黎歌劇院有的票确實千金難求,有的票卻是一文不值,比如這場室內樂,加斯頓那個朋友的樂隊瀕臨解散,演奏的曲子仿佛催眠曲一般,并不受歡迎。
但他誤打誤撞地說中了白蘭芝的心思,她确實沒有去過巴黎歌劇院。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果再次遇到埃裏克,她該跟他說些什麽,假如看過巴黎歌劇院了,她就能問他,巴洛克式的建築是否真的與巴赫有關系,到時候他說不定會跟她說很多話……
她下意識地接過票,鬼使神差地和加斯頓走了出去,走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她根本不必和這個人一起去歌劇院,可以直接邀請埃裏克。正想回絕加斯頓,按原路返回小劇院,這時,她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淩亂、急迫的腳步聲,好像有很多人在急速靠近!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