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唐柊覺得自己好像飄在雲端,整個人暈乎乎的,一桌好菜都沒吃出什麽滋味。
飯畢掏出手機一看,好幾個班級群裏的同學加他好友,蔡曉晴也給他發消息了,說:臉紅成猴屁股了,像這樣→[愉快]
小黃豆臉上兩坨紅雲看起來很憨,唐柊把這狀況歸結于酒精上臉,散席之後跑到洗手間往臉頰潑了把冷水,照鏡子看紅得沒那麽誇張了,才戴上口罩別別扭扭走出去。
除了留下幫戚樂計算賬目收拾殘局的老熟人,其他人都走了。唐柊和尹谌也欲幫忙,被賀嘉勳一手推一個往門口送:“你們難得回來一趟,趕緊到處去轉轉,別留在這兒礙事了哈。”
兩人領了大家的好意,出了飯店就往龍藏河去。
大年初二,景區內稱不上人山人海,還是熱鬧非常。作為二人校園戀愛時期最常來的約會地點,眼下龍藏河的樣貌看起來與從前無異,燈影搖曳碧波蕩漾,喧鬧中自有一番寧靜雅致。
到碼頭邊,看見那排供人喝茶的休息桌椅被刷了锃亮新漆,唐柊吃吃地笑了起來。
尹谌問他笑什麽,唐柊說:“那時候你總愛耍酷,對誰都兇巴巴的。”
其實跟兇不搭邊,只是有些冷漠。那是尹谌第一次來龍藏河,陌生的環境令他麻木不仁,遇到在這裏打工的同學也起不了什麽同情心,順手幫一把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不過你很善良啊。”唐柊熟練運用打一巴掌再給顆紅棗的技巧,“還出錢請我坐船,雖然我都坐過好幾次了。”
誇人也不忘嘴硬。尹谌勾了下唇角,沒戳穿他的小心思。
傍晚,穿過熙來攘往的河畔大道,拐進人煙稀少的羊腸小巷,瓦檐下懸挂的紅燈籠照亮腳下起伏不平的青石板。
唐柊仰頭盯着巷口枝杈交錯虬曲的不知名老樹看了一會兒,掰着手指計算它的年齡,算完扭頭對尹谌說:“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它還沒這麽老呢,現在樹皮都打褶了。”
巷子裏的商鋪依舊鱗次栉比,賣鏡子的鋪面擠在各種新穎鮮豔的招牌中,存在感更加微弱。
老板倒是渾不在意,聽見漸近的腳步聲也懶得擡頭,直到唐柊脆生生地喊“何爺爺”,他才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綻開的笑容在臉上擠出條條皺紋,朗聲招呼道:“小唐來啦。”
與其說是客人,唐柊在何老頭眼裏更像一位知交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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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子裏只容得下兩個人,唐柊進去坐,跟何老頭把茶言歡。尹谌倚着木質窗框掃視店內陳設,還是老樣子,商品款式都沒怎麽變,仍以古樸典雅為主。
許多年過去,何老頭看着精神矍铄,誠然歲月已經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一尺之距的櫃臺裏的鏡子圖案他都看不清楚,讓尹谌想起今天早上對着窗外陽光穿針引線的唐奶奶。
說到孫子,他還是未語先笑:“我那個臭孫子啊,瞞着全家報了警校,這會兒在城南巡邏呢,可苦了我老伴和兒媳,大過年的還要輪班他送飯。”
唐柊聽了也笑:“人民警察多光榮,我小時候也想當警察呢,就是體質太差了,征兵标準都達不到。”
聽說尹谌現在是醫生,何老頭誇道:“醫生好啊,妙手回春,受人尊敬。”
“才不好呢,”唐柊替尹谌謙虛,“念那麽多年書剛拿到職稱,過年也休息不了幾天,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
“那你吶,在做什麽工作?”
“就給人拍拍照。”
“攝影師?”
“我是被拍的那個。”
“喲,模特啊?”
“模特談不上,個頭不達标,随便拍點封面什麽的混口飯吃。”
“也好,你身子虛,這種松快活兒适合你。”
……
聊着聊着,天色暗了下來,燈籠的光由朦胧變清晰,從巷子的一頭望去逶迤連綿,串成一條紅色的瑪瑙項鏈。
唐柊說要出去買點東西,尹谌要幫他買他還不樂意,非要自己去,讓尹谌到屋裏等他。
第二次坐在這張小板凳上,心境的大不相同令尹谌有些悵然。
何老頭給他倒了杯茶:“當時我就有預感,你們倆最終還是要走到一起。”
想起當年到處找不到唐柊,尹谌沒頭蒼蠅一樣跑來這裏,何老頭看出他的失魂落魄卻沒有點明,狀若無事地跟他聊天,那半個下午算是那場兵荒馬亂中唯一的寧靜慰藉。
指腹碰着溫熱的杯壁,尹谌笑了笑:“借您吉言。”
“跟我老頭子沒什麽關系。”何老頭道,“你們倆啊,一個兩個都往我這裏跑,傷心都寫在臉上,我看不出來豈不是老眼昏花?”
經由這話,尹谌忽然意識到什麽:“後來他也來過?”
何老頭點頭:“來過呀,就在你之後沒幾天。大冬天的下着那麽大的雨,他跑到這兒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我拿毛巾給他擦臉,怎麽擦都擦不幹淨,仔細一看,原來在哭呢。”
提到那天冬天,尹谌倏地怔住。
“新書包也扔地上不要了,捧着個四四方方的收音機,背面的鏡子摔得稀碎,問我能不能修,我說要看看大小,不一定有正合适的,他哭得更厲害了。”
何老頭嘆了口氣,“分明還是個孩子,哭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只看見眼淚從睜得老大的眼睛裏往外淌,看着叫人可難受。”
回去兩人選擇乘坐公交車。
這站下了一波觀光客,正好空出并排的兩個座位,唐柊坐靠窗位置,路上一會兒看窗外一會兒扭頭瞅尹谌,實在憋不住了,碰碰他的手:“你怎麽不睡覺啊?”
他喜歡被尹谌靠着肩打盹,好久沒被靠過,肩膀都有點癢了。
“不想睡。”尹谌看着嵌在窗外夜景中的面孔,牽住伸過來的手,“舍不得睡。”
晚上到家,奶奶給煮了酒釀小元宵,聽說兩人中午都喝了酒,出鍋前又往裏頭兌了一燒白開水稀釋,提醒他倆少吃點。
唐柊口中稱是,捧起碗來就剎不住車,咕嘟咕嘟連吞帶嚼喝了個底朝天,舔着嘴唇又去盛了一碗。
許是酒精含量不高的緣故,今天的醉酒反應來得不甚明顯,若不是尹谌見過他喝醉的樣子,都不知道他在耍酒瘋。
可惜的是這次并非吃醋,也沒有強吻。尹谌洗過澡進到房間裏,就見唐柊盤腿坐在床頭,抱着枕頭,鼓着臉似在生氣。
問他剛在龍藏河買了什麽也不理,等尹谌邊擦頭發邊在屋裏來回走了兩圈,他才忍不住了,沖尹谌勾手指:“我幫你擦。”
享受VIP待遇不到三分鐘,又被心有怨氣的擦頭師傅教訓了:“是誰說的來着,當醫生不是因為我?”
突如其來的追究責任令尹谌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碰到這種事道歉總不會錯,他适時道:“之前說了謊,是我的錯。”
唐柊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黏糊糊地哼了一聲,手上動作還是溫柔的,跪坐在尹谌身後為他擦幹每一縷黑發,連耳廓裏殘留的水漬都細心地抹去。
屋裏開了空調,唐柊只穿一件睡衣,為了方便動作卷起寬松的袖子,不慎讓尹谌看見他手臂內側的傷痕。
尹谌握着他的手肘往前拉,偏頭細看那處被手指反複摳出來的痕跡,似乎看到它流着血的樣子。
“疼嗎?”尹谌問。
“不疼。”唐柊回答得幹脆,“已經長好啦。”
尹谌反身,擡手輕撫上他後頸柔軟的皮膚,下面藏着Omega最珍貴的東西,有人想占有它,有人想破壞它,更多人選擇守護它。
另一只手放在唐柊腰側,尹谌又問:“這裏呢,疼嗎?”
纖長的睫毛簌簌抖幾下,然後垂低,濕軟的唇瓣抿了抿,悶聲道:“奶奶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
尹谌的雙眸微微睜大,他沒想到唐柊如此敏感,這都能猜到。
昨天洗碗的時候,唐奶奶趁有限的時間和他說了很多,那些發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的事,還有唐柊這些年藏在心裏沒有傾訴于口的思念。
當年唐家內憂外患,除了承受着來自尹正則的施壓,唐柊那位繼母也趁火打劫來家裏鬧事,索要巨額錢財不成就撒潑哭鬧,揚言要找人把唐柊的終身标記,讓他嘗嘗自己受的苦。唐柊腰上的傷就是在那場撕扯中撞的。
家裏被砸得一塌糊塗,奶奶氣急攻心病倒住院,唐柊既要照顧奶奶,又要東躲西藏保護自己,精神時刻緊繃,幾度瀕臨崩潰。
确認腺體損壞後,躺在病床上的唐柊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
尤其在跟尹谌分手之後。
他的人生不過短短十餘年就已經歷盡艱險,每當抱有期待,就被迎面而來的一記重錘擊碎幻想。他什麽都沒有了,累得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被壓斷脊椎匍匐回黑暗裏,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黑的,看不見絲毫光亮。
就在唐奶奶束手無策,只能看着唐柊一天天流逝生機的時候,從書包夾縫裏找出來一枚銀戒指再次喚起了他生存的意志。奶奶找了根繩子幫他把戒指串起來挂在脖子上,他終于不再拒絕進食,開始看向窗外,并願意聽醫生的話準備手術。
所以那天尹谌在學校見到的唐柊心灰意冷,撐着一口氣沒倒下已經不易,把那些平日裏視若珍寶的東西倒在地上的舉動中,至少有一半源于絕望的自暴自棄。
他真的以為自己快死了,與其留着念想,不如由他來親手掐斷。他寧願尹谌恨他,痛恨總好過被思念折磨,總好過午夜夢回時發現依然愛着。
那些傷人的話是在給斷自己的後路,紮在尹谌心上的同時,也把他自己紮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當時的一幕幕仿佛在眼前重演,尹谌的瞳孔劇烈顫動,而後在Omega恬淡信息素安撫下漸漸恢複平靜。
尹谌望着失而複得的Omega,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刻這樣,為自己是個Alpha,擁有标記他、保護他的得天獨厚的優勢而慶幸。
“嗯。”他說,“奶奶讓我好好照顧你。”
擦頭發的毛巾還蓋在頭上,唐柊擡手摸了一下他濕潤的鬓發,湊過去親他的鼻梁,再碰一下唇角,小聲說:“我也可以照顧你呀。”
帶着些微酒氣的呼吸噴薄在臉上,兩人擁抱着纏綿親吻。
分開的時候,唐柊伸着一小截舌頭,頗有些得意地笑:“尹醫生好敏感哦。”
說的是睡褲底下起的反應。尹谌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羞赧,面不改色地說:“你也一樣。”
無人提醒,唐柊還是想起幾個月前的秋天,同樣在N城,酒店标間的床上,兩人之間的距離都與現在差不多。唐柊收起笑容,別開臉看地面:“我知道,這是Alpha對Omega的正常反應。”
重逢至今,這是他第一次用帶了委屈的語氣跟尹谌說話。
舊賬遲早要被翻出來,自己說的話硬着頭皮也得解釋。可這個話題的性質暧昧,理論依據又足夠詳實,縱然尹谌再博學多才也只能用幹巴巴的“不是”二字作為回應。
唐柊顯然無法接受這沒有誠意的回答,嘴巴噘得能挂油瓶:“書上說了,只要Omega釋放信息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Alpha都會受到影響,産生生理反應。”
聽到“生理反應”四個字,尹谌總算明白自己挖坑自己跳是什麽滋味。
見他不說話,唐柊有點着急,又覺得自己這麽質問太苛刻,給他找臺階下:“難道、難道你是那百分之十?”
“不是。”尹谌說。
唐柊扁扁嘴,快哭了,心想這個Alpha怎麽這麽笨,随口應付一下,哄人都不會嗎?
尹谌看着他泛紅的眼圈,既覺得好笑,又心疼不已。
Omega天生處于弱勢地位,旁的Omega都理所當然地借此向Alpha讨要東西,而他的Omega只知道付出,寧願自己委屈退讓也不讓他難辦。
“我對你不是生理反應。”唇貼着他濕潤的眼角落下一吻,尹谌溫聲說,“是由愛産生的本能。”
我愛你,從始至終,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