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回給了好臉色,一本正經的解釋:“昨夜蚊子多,叮的
當她胡言亂語,斜了她一眼,叫她站好喽,元疏桐撇撇嘴,心裏有些不高興。
月朗星稀,桂枝飄香。
元疏桐剛剛問候了老夫人,從屋裏出來,給她備的屋子今天才收拾出來,她依照着記憶往那兒走,大概百十來步,熟悉的門窗終于出現,她推動那扇許久不曾開過的老門,裏頭黑漆漆的,沒有掌燈。
她一向大條,一骨碌鑽進去,摸索到軟綿綿的床榻,倒頭就睡。
“——你大概是我見過的,業績最差的細作了。”又是那個聲音。
元疏桐驟然睜開眼。
屋裏很黑,她甚至不知道這個聲音的具體位置。
“——有關天狼堡,不準再查。”那聲音頓了頓,繼續道:“從今天起,你也不再是天狼堡的人,你自由了。”
元疏桐試圖尋找聲音的來源,太黑了,什麽也看不見。
“——記住,你和顧辭初,已經沒有任何價值,蕲城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夠你們倆厮守到老了,其餘的,只當一場夢,忘幹淨罷。”
元疏桐隐約看見,不遠處敞開的窗上有一點朦朦胧胧的亮,仔細瞧,是塊玉。
她極其小心地下床,夜裏惱人的蟬鳴适當的掩護了她極輕的腳步聲,眼見着那光離自己越發近,整個人都撲上去。
一陣鈍痛。
元疏桐撲了個空。
“嘶——”她揉着摔疼的腿站起來,窗邊早沒了人影,只剩一襲涼風,塵埃落定。
是因為自己業績太差,連主子都覺的她不太适合做細作,幹脆讓她和顧辭初一塊兒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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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一聲,緩緩擡起右手,掌中一枚墨色玉髓安靜的躺着,月色下,瑩潤精美,形如狼。
這就是掌控了她所有思想的東西。
元疏桐指尖微微發抖。
就算這樣,她再見到這東西的時候都會心悸,甚至喘不上氣。
明明就是個小小的物件而已,卻像收斂着巨大的威懾力,一旦看見,便不自覺的腿軟,不自覺的心悅誠服。
元疏桐知道,她從前絕對不叫王二狗,沒有哪個缺心爹媽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個名字。
她知道,她一定有個動聽的好名字,有朋友,有親人,還有……顧辭初。
今日顧辭初起得早,本來想順路去王湉湉那兒叫那個小懶蟲起床,結果半途遇上他母親。
顧老夫人一直有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此時她已經穿戴整齊,雪白的皮膚在清晨的陽光下露出一種健康的紅潤,她對顧辭初招招手:“小初初,過來。”
顧辭初一直不喜歡他母親給他起的這個外號,又是無奈又是失笑,腳下已經邁着步子過去了。
顧老夫人起身,按着兒子的肩膀讓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囑咐他:“你呀,在這裏等着,晚飯之前絕對不準離開,中午的時候會有飯送過來,乖。”
顧辭初不明所以,被他母親搞得一愣一愣的。
日漸中天,幾只蜻蜓盤旋,院子裏桂花樹、美人蕉争相開了,顧辭初覺的有些熱。
四下張望,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
母親葫蘆裏買的什麽藥?
忽的,有個身材玲珑,衣着可愛的小姑娘邁着蓮花碎步,羞羞答答的走過來。
顧辭初深邃的眸微微一斂。
小姑娘怯生生的坐在他對面,手中繡花團扇遮住半個臉,細聲細語的說:“顧公子,小女子姓鄒,小字月如。”
顧辭初挑挑眉,了然。
還真給桐桐說中了,他母親知道他無心官場,開始給他張羅終身大事了。
鄒月如進來時瞧見顧辭初豐神俊朗、身姿挺拔,本就有些滿意,靠近了看,才發現,這男人眉目內斂、氣質出塵,絕非池中之物。
據說以前是金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她本還以為是趙媽誇張,如今看來,還真有那麽點兒意思。
元疏桐舒舒服服的抻着懶腰起了,剛開門。就聽見門外掃地的小丫頭竊竊私語。
“唉,你聽說了麽,老夫人給少爺弄了個好親事,鄒員外家的千金。”
“鄒月如啊?哎呀,那可是遠近聞名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模樣還好,今年二月剛及笄,來提親的把鄒家的門檻都踩破了。”
“咱少爺那副和尚樣,能行嗎?”
“哼,你不知道,一大清早就屁颠兒屁颠兒的跑去後園等人家了,這都聊了快半個時辰了,有說有笑的。”
……
元疏桐覺的心裏堵了塊巨大的石頭,盡是燒灼之感,早晨剛起來的那點兒神清氣爽一瞬間都灰飛煙滅了。
她二話沒說,直接沖去後園了。
☆、26.老宅日常(下)
元疏桐才不管什麽三七二十一,沖到後院,打算好好和她家大人發一頓脾氣。
可惡可惡!前頭還說喜歡我,這才幾天?
院子裏的一男一女正對面飲茶,天高雲淡,日光傾城,這幅畫裏的才子佳人怎麽看怎麽般配。
元疏桐忽然就覺的,自己的存在如此刺眼而多餘。
腦袋痛了一下,有束火光炸開。
好像很久之前,她也見過這樣的畫面,小小的院落裏,芙蓉花般的女子笑的幸福甜蜜,青衫素衣的男人握着她蔥白的柔荑,一筆一劃的教她寫字。
那時她就像現在這樣,傷心難過,絕望又坦然。
她再仔細想,就是一片空白了。
元疏桐悄悄地轉身,漫無目的的往回走,恍恍惚惚間,她看見一方碧綠的池塘,已值初秋,滿塘殘花敗柳,平添凄涼之色。
她想,也許自己也同這凋零的荷花一樣,既忘了當初的輝煌,也不知前路的颠簸,兜兜轉轉,一無所有。
忽的,她邁開步子,一腳栽進這一片殘影橫斜中,驚起無數水花四濺。
據說湖水最深處有個慈祥的老奶奶,她會用手裏的夜明珠為這世間所有迷茫的孩子指引方向。
後來老奶奶一直沒有出現,元疏桐就醒了。
眼睛骨碌骨碌轉兩圈,四方小案,鸾鏡锃亮,這是她的屋子呀。
難不成,她又活了?
唉……為什麽是又?她什麽時候死過?
試着劃了兩下腿,兌着陽光瞧瞧手,四肢健全,元疏桐深深嘆了口氣:“唉~一定是顧大人家的池塘太淺了。”
“——這樣,我帶你回金陵,你跳護城河吧,包管一命嗚呼。”顧辭初面無表情的坐在案邊喝茶。
元疏桐心咯噔了一下,嘴閉的緊緊的,兩個眼睛瞪的比魚還大,她一下子彈起來,手舞足蹈:“意外!絕對的意外!我沒想死,真的,我就想試試水底是不是真的有老奶奶……”
想起那一腳,元疏桐自己都有點搞不清楚,她當時怎麽突然就魔怔了呢?
“那誰叫你去相親的!”元疏桐不高興的撅起小嘴,又道:“你前幾天承認你喜歡我呢,幾個月前還對女皇牽腸挂肚呢,你這七十二變的,也太随意了!”
“所以你就跳河喽?”顧辭初依舊是那副淡定的模樣,他放下茶盞,行雲流水的走到塌邊,定睛望着元疏桐,道:“你又不喜歡我,我相親,你跳什麽河?”
元疏桐歪着腦袋思考了一下,對啊,她跳河幹嘛?
還沒鬧明白,忽然聽見一聲暴喝,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顧辭初大發雷霆的樣子。
“元疏桐!”顧辭初攥着她的手,俊朗的眉眼因為盛怒而微微顫抖:“你知不知道,要是在晚一點,你就撈不上來了,要是大夫再遲一點,你就死定了,你就這般輕賤自己?你的盛氣淩人呢?你的永不認輸呢?都去哪兒了?!”
元疏桐算了算,這應該是繼右相之後,不知道第幾個一激動把她認成女皇陛下的人。
也對,她從來只是女皇陛下的影子而已,模糊的一團,人們看見了,都會喊一聲女皇,太陽一出來,就該消失的幹幹淨淨。
就連對她如此好的大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否則,也不會對她那麽好。
顧大人。
顧辭初……
心口細細密密的疼,她開始讨厭這張臉,極其的厭惡。
“大人啊,我不是女皇陛下,我叫王二狗,一個連自由之身都沒有的婢女。”她忍着即将滾落的眼淚,喑啞着嗓子說。
老夫人十分不高興。
她心心念念的兒媳婦兒沒了,被他兒子一口拒絕,鬧的人家姑娘哭着跑出去,到現在也不敢出門見人,再無任何轉圜餘地。
想着想着,都要落淚,她這是什麽命啊,好好的兒子,官也不做,親也不成,滿心滿眼的就是那個……
那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哪裏是他們一個小小顧家能攀附上的?
小丫鬟遠遠兒的禀告一聲,顧辭初進來了。
“母親。”顧辭初喚了一聲老夫人,就勢坐下。
顧老夫人再沒了平日的嘻嘻哈哈,轉過身子,對顧辭初道:“為什麽拒絕鄒小姐?”
“我喜歡湉湉。”顧辭初溫順的垂下眉眼,無聲無息的蹦出來這句話。
老夫人氣的一拍桌子,站起來,呵道:“你到底是喜歡湉湉還是喜歡鹹寧女皇?!”
她本十分喜愛湉湉這孩子,善良、敦厚、可愛,若他兒子真能接受,自己絕不會反對。
但自那日鹹寧女皇突然拜訪顧府,她就什麽都明白了。
難怪當初怎麽也要同鹹寧坐一張桌子,難怪後來鹹寧一納男妃便醉酒,難怪守身如玉這些年,她這個當娘的竟然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顧辭初這段日子一直穿的很随意,連頭發都束的随意,故而,原先堅毅略帶滄桑的臉頰輪廓也柔和許多,除了那本身就自帶的疏離氣質,身上幾乎不再有金陵顧國師的影子。
他擡頭,深邃的眸子裏有直聳雲霄的泰山,莊重而沉穩:“我喜歡湉湉。”
不管她是尊貴的女皇也好,卑賤的婢女也罷,他就喜歡她,怎麽都不會變。
顧老夫人可不這麽想,她只覺得這兒子是冥頑不靈,保養得當的富麗面容微微扭曲,她從袖中掏出一方赤色的汗巾,這東西布料名貴,陽光下可偏出五彩之光。
顧辭初一驚,那不是桐桐送她的汗巾嗎?怎麽會在他母親手裏?
“好!你有出息!”老夫人轉頭沖出屋子。
顧辭初跟後頭追出去,無論怎麽喚她,老夫人就當沒聽見,火氣沖沖的往外走。
顧老夫人要去哪兒呢?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只想在老宅找一間最高的屋子。
不知怎麽着,就順腳走到元疏桐這間來了。
其實她這間屋子的确挺高的了。
顧老夫人冷哼一聲,回頭望見急匆匆追上來的顧辭初,随手拎起一顆小石頭,将汗巾粗略一系,當着她兒子的面,道:“我告訴你,這天底下的女人你都可以随便挑,為娘不管你,唯獨鹹寧女皇,你給我死了這條心,我絕不能讓你和你那短命的爹栽一樣的跟頭!”
說罷,她像扔掉顧辭初這些年來的執念一般,将那系着汗巾的石頭抛向遠處。
那顆任重道遠的小石頭帶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在空中跳出一個完美的弧度,穩穩落在房頂。
“母親!”顧辭初還是來遲一步,伸向半空的那只手僵住了,指尖微微顫抖:“母親,你太過分了。”
顧老夫人從未見過兒子此時的模樣,周身寒氣缭繞,臉上覆着一層灰敗。
可那又怎麽樣呢?
這件事她絕不會有絲毫讓步。
如果顧辭初願意接受湉湉是因為她那張同女皇陛下一模一樣的臉,他們就絕不能在一起。
她太明白了,一個男人因為不愛你,眸子裏透過你而出現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時,那種羞辱,那種崩潰。
她決不能害了湉湉,那是個好姑娘。
彼時的元疏桐正伏在窗柩上觀戰,她可不敢輕舉妄動,于是連偷看都只露出小半個腦袋,鬼鬼祟祟的,令人發笑。
後來老夫人終于撤了,三尺之外湊熱鬧的下人們識趣的避開這條路,悄悄離開。
只剩下一個顧辭初,仰頭望着屋頂,那陽光下小小的一個紅點。
桐桐,到底要怎樣,你才能是我的……
元疏桐第一次見到顧辭初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是無盡的落寞和凄楚,她才知道,原來像他這樣才思敏捷的人也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那方汗巾,不是女皇陛下贈與顧辭初的嗎?
想來,很重要吧。
元疏桐伸出半個身子,張望着屋頂的風光。
這房梁的确建的非常高。
晚飯的時候,老婦人沒有出席,顧辭初也沒有出席,這母子倆默契的一聲兒也不吱,直接玩消失。
于是桌上只有元疏桐一個。
剛從老夫人房裏回來的小丫頭跑得氣喘籲籲:“湉湉姑娘,老夫人說……她睡着了……”
剛從顧大人房裏回來的小厮也跑的氣喘籲籲:“湉湉姑娘,少爺說……頭疼……”
再然後,這一頓飯吃的元疏桐如同嚼蠟。
太陽漸漸落山,染了天空一片橘色,晚霞浪漫。
元疏桐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爬上了屋頂。
她搖搖晃晃的踩着墨瓦,極力保持平衡,回頭,底下是離她甚遠的地面,還有來來往往的人頭攢動。
小厮婢子全都圍在底下,看的心驚肉跳。
元疏桐倒是一往無前,毫無退縮之意。
再後來,老夫人睡醒了,顧大人頭也不疼了,兩個人趕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高高的屋檐上有個消瘦的影子,緩慢的移着步子,低頭尋找着什麽。
天色漸暗,元疏桐不知道那汗巾的具體位置,只得一點點摸索,她聽見老夫人在喚她,于是她頭也沒回,敷衍着回應:“別慌別慌,我很快就能找到了!”
“——桐桐,快下來!”
這時顧辭初的聲音。
眼前忽的瞥見一抹紅色,元疏桐興的跳起來,連忙拾起來,細細的瞧那方名貴的汗巾。
瞧着瞧着,眼睛裏盛不下那麽多東西,就只好抹掉。
她找到了!她終于找到了!
這下大人一定很高興,大人一高興,就會來吃飯,老夫人不會跟大人怄氣,也會回來,大家就像以前一樣,和樂融融的,太好了!
元疏桐回頭,不知怎的,明明那麽開心,嗓子卻啞了:“大人,我不叫元疏桐,你又喊錯了。”
哦——原來是她把嗓子哭啞了,這怎麽行?大人一定聽不見她說了什麽。
她忽然小跑着沖到屋檐,惹得底下一片倒抽涼氣,沖着底下的顧辭初吼:“老子叫王二狗!”
☆、27.積善堂
元疏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最後是怎麽從屋檐上下來的,反正她現在持着汗巾在屋裏發呆。
也不能說是發呆,應該說,在等一個人。
顧辭初來的時候見到的是一動不動,仿佛被冰凍了的元疏桐。
元疏桐見他終于來了,開心的像頭尋覓到吃食的小鹿,眨着撲粼粼的大眼睛,一下子蹦起來,放開緊緊包裹的五指,邀功似的:“我找到了。”
顧辭初臉色沉沉,眼裏翻滾着洶湧波濤。
元疏桐搞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虧她這麽盡心極力的幫他,連句謝謝也沒有。
顧辭初驟然擲飛那裹在石頭上的汗巾,瞧也不瞧一眼,元疏桐大急,旋身去撿,卻被顧辭初粗魯的揉進懷裏。
一句話都沒有。
她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下回不敢了。”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顧辭初,我有點喜歡你,咋辦?”元疏桐捂着心跳,傻傻的問顧辭初。
顧辭初像是要将她揉進心裏去:“正好,我也喜歡你。”
第一次問起這種問題,顧辭初的回答就是是肯定的,但元疏桐從沒深信不疑過,只要細細想就能發現,像她這樣的婢子,大人喜歡她什麽呢?
她這人,說到底,也就這張臉還過得去。
偏偏這張臉的本尊是鹹寧女皇。
但她從來沒有退縮的時候,既然喜歡,那就一定要追到手,管他心裏有什麽環肥燕瘦,喜歡就是她的了。
于是今日一早,她去‘博古通今’小書館裏翻閱戀愛知識,書上說,一個女子若對一個男子有意思,首先要留下暗示。這個暗示可以是首飾,可以是香囊,可以是汗巾……
汗巾嗎?
鹹寧女皇送過。
元疏桐賭氣的想,一個女皇帝出手竟然如此寒酸,要送就該送鳳頭釵。
也就只能想想,她哪裏來的錢呢?
當天,元疏桐就偷偷找了一份小工,在蕲城最北邊那一片,叫積善堂。
這裏是收容蕲城乞丐難民的地方,由官府設立。
元疏桐上工的第一天就被驚到了,積善堂裏的難民多的簡直可以從城南排到城北,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甚至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各個拖家帶口,找個靠牆的角落便草草安家了。
因為人多而雜,積善堂嘈雜悶熱,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元疏桐夾着繃帶傷藥,忙碌的穿梭在人群中。
在到第二十三個人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她累得腰酸背疼,因為長期困滞在吵鬧的空間裏,元疏桐的頭一陣一陣的疼。
這個男人看起來有五十歲,披頭散發,面龐枯瘦,唯有一雙眼睛矍铄非常,讓他在這一片烏泱泱的人群裏不同凡響。
元疏桐輕輕掀開他的傷手,裏頭血肉模糊,已經開始發炎。
這……割肉?
她瞧着那凹下去的血肉,突然意識到這傷的詭異。
不管是本地的乞丐,還是外地逃來的難民,誰也沒有理由受這樣的傷啊,可別告訴她是這男人因為餓的不行自己剜的,以他的精氣神,完全可以對別人做這種事。
元疏桐不動聲色,和前頭二十二個人一樣,按部就班的替他上上藥。
男人原先靠着牆角閉目養神,不知為什麽,這會兒又低頭瞧她。
元疏桐感覺到他的目光,沒有停下動作,只道:“大叔,您是從哪個地方逃來的?”
男人随口道:“西淩。”
行雲流水的動作一頓,随後又熟稔的包紮起來,元疏桐道:“這裏的人大多是從北方逃來的,一開始還以為您也是。”
男人深深的胡渣下掩埋着莞爾一笑。
因為積善堂的環境非常不好,一般不是走投無路,沒有什麽人肯來幹活,善于苦力的男人況且這樣,更容易找到工作的女人就更不可能來這裏幫忙了,但其實很多時候,這裏需要女性幹一些很細致的事。
故而,元疏桐的月俸非常高,她粗略算了一下,大概兩個月不到,她就能買一只樣式最簡單的鳳頭釵了。
幹到今天,錢也湊的七七八八,元疏桐打算結了錢明日就不來了,這裏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有時她要忙到夜裏才能回府,在這麽下去,顧辭初該知道了。
她照着列表給他們換藥,說來也巧,那個大叔的傷終于好了,明日也不用再上藥了,她覺得實在有緣分,便道:“大叔,明日我不來了,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嗎?”
這就算是告別了。
那男人并沒有多大的觸動,依舊是元疏桐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閉着眼睛,小憩,誰也摸不透他在想什麽。
元疏桐自顧自道:“我叫王湉湉,你也可以叫我二狗。”
男人依舊沒有理她的意思,元疏桐也不在乎,呼了口氣,去找下一個。
中午元疏桐送完飯便揣了最後兩個饅頭獨自去了一隅啃,正要下嘴,前頭忽然一陣騷亂,她聽見女人的尖叫聲,還有男人的爆呵聲。
擠進去一看,兩人打起來了!
元疏桐定睛一看,被年輕男子按在腳下的人正是那個寡言少語的大叔,男子朝着他的背部就是一拳,捶的人面部發紫,一口血嘔出來,男子嫌惡的罵:“呸,老妖怪,拿你個破牌子怎麽了。”
言罷要搶,大叔将那東西攥的緊緊的,仿佛伸出脖子咬到吃食的烏龜,死都不會松口。
“幹什麽的?官府的地方也敢鬧事?”元疏桐實在瞧不過,萬一要是弄的好容易結痂的傷口裂開發炎,可不是鬧着玩的。
見元疏桐秋水眸、櫻桃嘴,男人摸了摸鼻子,笑的十分不懷好意。
蕲城還有這等貨色?
“小娘子,少管閑事,在蕲城,我就是王法。”
好心的老婆婆偷偷摸摸過來提醒元疏桐——這是新上任的孫巡撫家的寶貝兒子,就愛收集古玩珍寶。
這一下就激起元疏桐的怒火,她最讨厭狐假虎威的人,最是那種仗着自己出身好便為所欲為的人。
譬如,鹹寧。
元疏桐根本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拎起一塊磚頭砸上去,那男人怎會容她放肆,攥着她的手,正要給她一耳刮子。
元疏桐眼疾手快,擡腳往他裆下狠狠一踹,那男人愣了一秒,接着一波紅潤從脖子勢如破竹的竄上臉龐,他捂着□□,連跳三下,直接倒在地上抽抽,好半天才能說一句話:“臭、女表、子,你給老子等着……”
後來人群散了,大家都不敢靠近元疏桐,她今日得罪了地頭蛇,指不定哪一天就要倒大黴。
元疏桐才不怕,她爛命一條,愛咋咋地。
只有那個大叔,一瘸一拐的走過來,眸子依舊矍铄……不,是堅定。
他拉過她的手,将一樣冰涼平滑的東西放在她掌心,黑白分明的眼珠渡上一層光澤,那中好似視死如歸的眼神大概來自于太陽的照射,也或許是元疏桐的錯覺。
大叔道:“離開蕲城,永遠也別回來。”
說完,大叔轉身,如來時一般,回到角落,忽然,高大的身子一動,頹然倒地。
元疏桐正要上去扶,湧上去的人群突然四散,有男人大喊:“別靠近他!是疫病!”
她怔怔的愣在原地,攤開手,是一枚楠木令牌,上頭有雕法極其細致的圖騰,樣式奇特,準确來說,有些像……烏鴉。
翻過來,背面一行簡單小楷——鴉殺令
直到月俸到手後,元疏桐才從恍恍惚惚的狀态中脫離出來,她逃也似的離開積善堂,來到老鳳祥的店裏,火速挑了一只最便宜的鳳頭釵,花光了近兩個月的辛苦錢,回到顧府。
直奔顧辭初的屋子,元疏桐揣着那只簪子,揣着自己一腔愛意,到了門口,她聽見裏面有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大人,女皇如今正瘋狂的将重臣一一換血,新上來的一批有的連《大昭紀實》都背不全,國庫莫名其妙空虛,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稅收加劇,導致原本就不發達的北方一帶難民暴增,一齊湧入南方,且……”
“說下去。”
“據可靠消息來報,鹹寧女皇半月後于宣政殿親自處決秦四忠、欽天監、肖太尉等一派,如今大昭上下人心惶惶。”
至于後面的顧辭初的對策,元疏桐沒有聽下去。
她邁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屋走,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憂心些什麽,只是悶,悶得喘不過氣。
瞧着手裏那只簪子,越看越覺得醜。
其實顧辭初從來都沒有放下金陵的朝廷,也許,他從來沒放下朝廷裏的那個人。
一月後,積善堂的疫病全面爆發,年輕力壯的帶着妻兒迅速搬離蕲城,年老的走在街上頭低的死死的,偶爾有人提起‘積善堂’三個字,便面露驚色,如避蛇蠍。
又過了一個月,朝廷的接濟糧饷沒有來,大臣只帶來封閉蕲城的口谕。
裏頭疫病泛濫,沒有藥材,出又出不去,百姓揭竿而起。
蕲城不出所料的,出現了第一起□□。
元疏桐害怕自己身上帶了髒,本想搬出去,可後來大夫診治,她竟然沒有一點兒疫病的症狀,又被顧辭初壓着喝了兩副防止感染的藥,這才消停。
可大夫前腳才出了顧府,後腳帶着女皇密令的大臣突然出現,顧府上下全部被軟禁,唯獨元疏桐,被狠狠拉出去。
拉到積善堂。
☆、28.再見,王湉湉
元疏桐不服氣,反聲質問青鳥長鳴褂:“憑什麽,你們憑什麽把我關在這裏?”
青鳥長鳴褂們對着她露出嗤笑:“憑什麽?就憑女皇陛下就是瞧你不順眼。”
積善堂比起幾日前更加慘淡,老人孩子臉色發青,滿身紅疹,虛脫的靠在牆角,遍地狼藉。
她跌跌撞撞,終于在累累白骨中看見了熟悉的臉龐。
那個大叔。
他倒在一片死泓邊,周身血肉模糊,依稀可見白骨,就連那唯一矍铄的眸子都被飛鳥叼走,徒剩下兩個禿禿的眼眶。
元疏桐一陣惡心直沖上來,伏在柱上狂嘔不止。
再擡眼,眸中盡是凄清的悲怆。
她擡頭,望着這四方石牆外的天空,兩行清淚簌簌而下。
大人,你看見了嗎?這就是大昭,你們顧家守了一輩子的大昭。
困于積善堂第三日,元疏桐開始出現疫病症狀,但她全程非常淡然,這裏的難民每天成片成片的在她眼前死去,多少哀嚎遍野,多少凄慘絕望,若非要說一個念想,也就只有顧辭初了。
她知道,顧家如今被困,顧辭初來不不了,她慶幸。
顧辭初來不了……她落寞。
元疏桐擡手,瞧着一天天枯萎的皮肉,其實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本來就賤命一條,倒也無所謂,只可惜了,死前沒能再見大人一面。
她悄悄握緊手裏的鳳頭釵,忽然放松了整個身子,輕飄飄的向後一靠,正如這裏所有的人們一樣,用沉默面對死亡。
陛下,只是同你長了一樣的臉而已,何苦要一次又一次的逼她至絕境,你既然容不下……就罷了……
漸漸阖上雙眼,她看見連綿遠山,看見浪濤河海,看見冬晴春雨,還有顧辭初修長指尖的一縷陽光。
再睜眼的時候,她真的瞧見顧辭初指尖的陽光,還以為在做夢。
元疏桐感覺自己的精神好多了,臉色漸漸紅潤,她以為自己的病好了,可疹子已經大面積化膿,她卻一點兒也不難受,一坐起來,就瞧見小案邊的顧辭初,陽光撫摸着他堅毅的側臉,今日他還是飄逸輕裝,同往常一模一樣。
她道:“大人,你終于來救我了。”
顧辭初笑,還是當初溫潤的模樣,他洗了新帕子來,給她擦手。
元疏桐有些後怕,抽了抽,沒抽回來,嗓子忽然發顫:“大人,會傳染的,你還是把我送回去吧。”
顧辭初恍若未聞。
元疏桐粲然一笑:“大人,你回去吧,回到金陵,那才是屬于你的地方,為了一個小小的王湉湉,不值得。”
很顯然,女皇授意過的青鳥長鳴褂們有兩個目的。
一,弄死她。
二,逼顧辭初回京。
她早該想到的,鹹寧絕無可能如此輕易的放過他們。
對于她的言外之意,顧辭初心如明鏡,他驀然擡頭,淺淺一笑。
元疏桐下床,掀開窗子,外頭百花凋零,秋風飒飒,還有些許涼意。
她從懷裏掏出一只小小的鳳頭釵,驕傲的在顧辭初眼前晃晃,笑的露出一口白牙:“送給你。”
不等顧辭初接,她繼續道:“本來不想這麽快送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恐怕等不了了。”
這句話之後,元疏桐終于看到顧辭初眼裏的哪一點微不可察的掙紮,像波瀾不驚的湖面接納一滴露水,乍起異色,轉瞬即逝。
顧辭初擦的仔細又輕柔,等擦完了,他轉身去換帕子,蔫的被拉住。
元疏桐就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倒下去,手裏依舊死死的攥着他的袖子。
其實他們倆心裏都清楚,元疏桐這是回光返照。
“大人,我總覺的,我可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在積善堂的時候她就發現了,對于死亡的熟悉,與無懼。
“你不會死的。”顧辭初抱着她,随着她力氣的抽幹而緩緩跪在地上,說了重逢以來第一句話,再重複,眼裏都是野草瘋長:“我絕不會讓你死。”
元疏桐覺得眼皮有些重:“其實,在我的記憶裏,我這一生很短,短的只能從走進顧府開始算,不,從見到大人開始算,想來一共六個多月,四千五百多個時辰,如此而已。”
“若問我最喜歡什麽,想來想去,只有大人你一個了。”
“若問我最讨厭什麽,想來想去,應該是這張臉罷。”
“從前看話本,裏面女角兒死在男角兒懷裏的時候,總有一通長篇大論,我一個配角兒,是否有些喧賓奪主?”
元疏桐笑了一笑:“若重來一遍,我要救救積善堂的人,我要蕲城暴民甘心受降,我要金陵,我要朝廷,我要大昭,我要這萬裏河山為我綻開,我要奪走鹹寧的臉,我要你是我的。”
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做的比她好一萬倍。
“好,我遂你的願。”顧辭初眼中有點點晶瑩,像天上的星星。
元疏桐斷氣了。
顧辭初十分冷靜的橫抱着她出了房門,外頭墨衣紋花的方苡墨已等候多時。
兩日前他将她帶回來,請方苡墨診治,無意間發現她身中奇毒,乃失憶根源,那時候他就做一個決定。
方苡墨見到這枯瘦凋零的女孩兒,一陣火突然哽在心口,擡手便要掌掴顧辭初,被急匆匆趕來的風君皓攔住了。
“這就是你的愛情?”方苡墨微微揚起頭:“太殘忍了。”
以愛之名,剝奪一個人的尊嚴。
或者說,比起她,你更愛自己。
顧辭初習慣性的以沉默代替一切。
也許他當初不該問風君皓的,什麽不能辜負了自己,男人和女人思維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他與他也不是風君皓與方苡墨的情況。
風君皓骨子裏是掠奪,他卻習慣取舍。
方苡墨灑脫淡漠,元疏桐卻利益至上。
“求你治好她。”顧辭初噙着溫和的笑意:“她的身體,她的記憶。”
風君皓斂眸,仿佛感同身受:“你想好了?”
“我想,我該把她還給大昭了。”顧辭初這一笑十分決絕,然後他轉身,獨自離開。
正如元疏桐所說,逃避了這麽久,他該回去了。
元疏桐做了一個夢。
醒來的時候外頭已是漫天大雪,她翻身,抻了個懶腰,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金碧輝煌當中。
連床都是鑲金的,這手筆,已經趕上她的金銮殿了。
她四處詢問了一下,此處乃是江湖上極負盛名的天下第一莊——慕容山莊
元疏桐的記憶只終止到死于顧辭初懷裏,至于自己怎麽來到慕容山莊的,她一無所知。
她坐在亭檐,輕輕的晃動雙腿,亭子裏墨衣紋花的美人兒正給她沏茶。
“陛下——”
“行了,什麽都不必多說,你看這皚皚白雪,青山連綿。也不知蕲城裏的□□壓制住了沒有。”元疏桐故作輕松,喃喃道:“不知,辭初如今過的可好。”
顧國師于三月前回到金陵,女帝大喜,複其職位,榮寵更勝當年。
“你打算怎麽做。”方苡墨不再廢話,一句切中要害。
元疏桐驀然回首,挑眉:“方姑娘,不如跟朕回宮,後宮三千佳麗,任君挑選,朕再替你于皇親貴胄裏選個最俊的小兒郎,那才是真真兒的人間極樂。光一個風莊主,膩不膩?”
方苡墨冷笑一聲:“趕緊滾。”
是夜,元疏桐在慕容山莊的馬廄裏選了一匹最烈的馬,連夜風雪趕回金陵,直奔西淩驿館。
西淩的使者已經來了快四個月了,女皇陛下愣是一次也沒召見,弄得雙方面子都抹不開。據說最近女皇與那個顧國師舊情複燃,二人游園賞雪,撫琴下棋,好不快活。
元疏桐的紅棕駿馬直接沖開了驿館的大門,西淩七八個壯漢都攔不住她,一個路過的小婢女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幾月前逃跑的王湉湉。
屋內緩緩走出來一個長發男子,他的頭發有些鬈曲,身着暗紋皮制雙擺襖,手裏抱着一只黑貓,一擡頭,面色不善。
元疏桐翻身下馬,輕輕摘下披風帽,露出清麗的面容,身上盡是不怒自威的氣态,微微擡頭:“鹹寧六年二月十四,朕于驿館正式召見西淩使臣,商議借兵一事。”
宣政殿內,欽天監、肖太尉等從前的顧氏一派全部捆綁手腳,發絲淩亂,齊齊跪成一排,在這尊貴的金銮殿裏,顯得十分諷刺。
“顧辭初!你爹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化為厲鬼,生吞活剝了你這個不孝子!”肖太尉的胡子被殘忍的扯光,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