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後記
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以前還能模模糊糊看清人影的輪廓,現在就算是站在陽光下暴曬也感受不到一絲光線。
好在我有個好兒子,他雖然只有十三歲,可是他卻比同齡的很多孩子要成熟懂事。
這一日,他牽着我的手帶我出來曬太陽,雖然我看不到太陽,但是我覺得身上暖融融的。
而我兒子接下來說了一句話,更讓我覺得心裏也暖融融的。
“娘親,就算你看不見了也沒有關系,孩兒可以做你的拐杖。”
我輕笑起來,問他,“你以後也是要讨媳婦的,你做我的拐杖,你媳婦怎麽辦?”
我想普天之下,也再找不出比我這樣還不正經的母親了,我幾乎可以想象的到有着行之眉目三分影子的兒子此刻糾結的面龐。
可正在這時,他卻握住我的手,“娘親,有很多人都願意做你的拐杖的,比如……陶叔叔……”
我知道兒子是為我好,他不忍我一人拖着殘軀孤獨終老,更不想我晚景凄涼。
可是他似乎忘記了,我不一定會活到擁有晚景的那個時刻。
“娘親。我錯了。”
自從他再一次提起撮合我和陶哥的事情,我氣的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和兒子說過話了。
我少時任性刁蠻,老了還是沒改了這副脾氣。
年少時有義父寵我,長大後有行之愛我,老了後還有個好兒子照顧我。
街坊四鄰常常在一起議論我命苦雲雲,什麽“一個瞎子把孩子拉扯大多不容易之類”,我聽後也只是笑笑,這一天,隔壁的王媒婆又來八卦我,苦口婆心勸我說:“那陶家老爺要模樣有模樣,要人品有人品,這麽多年一直照顧着你和顧念,你還有什麽不知足,何不跟了他去,以後有丫鬟婆子照顧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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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是貪求榮華富貴的人,我當初又怎麽會嫁給行之?又怎麽會在行之死後再一次拒絕蕭午瑾?
說來蕭午瑾,那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十三年前,他率軍出征,一舉殲滅敵軍十幾萬人,不但完成了他在親征前“奪五座城池”的豪言壯語,而且還超額完成目标,把羯人打的落花流水,最後逼的羯人遷都至極北苦寒之地才算罷休。
打那之後,這位昔日頑劣胡鬧的少年皇帝,一舉成為百姓口中像神祇一樣膜拜的千古一帝。
坊間流言真是太過可怕了。
他們只知蕭午瑾英明無雙,卻不知他的卑鄙無恥。
他們只知道越王流钰謀反,卻不知他們才是真正的蕭家子孫。
他們只知顧行之通敵叛國,卻不知如果不是他的謀劃,大盛根本不會有現在的太平盛世。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行之,我想行之也不會在乎的,可是我在乎顧念——行之唯一的兒子是怎樣看待他的父親。
“娘親,我真的很喜歡陶叔叔,我不想姓顧,我想姓陶……”
他話還沒說完,我便劈手一掌,也不知道打在他哪裏,反正是打中了他的皮肉,不一會兒,我聽到了他的抽泣聲。
我想我把我兒子打哭了。
但我不後悔。
念兒做什麽我都可以原諒他,唯獨诋毀他的父親不行。
我怕他找蕭午瑾報仇,所以不能細說個中緣由,我只是讓他記住,他的父親是顧行之,顧行之是個好人。
年少時,我不知該怎樣給好人下一個定義。
蕭午瑾為人詭計多端,卑鄙無恥,可是他愛民如子,在他的統治之下大盛日益強大……
薛無常殘害忠良,惡貫滿盈,可是他對我和太後馮潇潇,是一等一的好,好的都可以把心肝掏給我們……
顧行之做的壞事也不少,為了報仇,他甚至還能做出手刃恩人的事情,可是最後,他把命都還給了裴嘉……
我想,行之應該算是個好人,因為他受的罪已經償了他造的孽。
如果他一個人還不夠,還有我……
在他替裴嘉擋住阿達的刀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好像就開始壞了。
上天懲罰我,讓我再也看不見任何人,包括兒子阿念的臉……
我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很重很重,我猜是陶哥來了。
陶哥好像又帶了很多吃的玩的,也似乎聽到了剛剛我打了念兒一巴掌,于是坐下來勸我,“念兒還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和他解釋。”
陶哥随着年紀增長,脾氣也越來越好,怪不得顧念和他比和我還親,我嘆口氣,“不小了,今年十三,到了讀書的年紀。”
陶哥道,“那正好……我也想着給念兒請個師父,教他讀書寫字,聽說趙家秀才德行……”
我靜靜的聽着,聽着聽着就有些犯困,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人老了,精神都不好了。
就這樣,顧念在陶哥的安排下白天去跟着趙家秀才讀書,晚上回來操持家務,他一個男孩子,能做到這種地步實在不易,說真的,我這個兒子除了對他父親懷抱誤解,別的地方真是樣樣都好。
可是他越好,我就越心存愧疚。
因為別人的母親都拿子女當做自己生命的全部,而我性子八成随了宮裏那位馮太後,我并沒有那麽愛顧念,至少沒愛到可以為他好好活着。
我只愛他的父親,我可以為他的父親去死。
而且我已經下定了主意。
在我的花樣求死下,身子狀況每況愈下,顧念熬的藥被我偷偷倒了,陶哥為我買的丸藥也被我藏在了枕頭底下,反正我想死,沒人能攔得住我。
我已經多活了這十三年,真是夠了。
在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刻,裴嘉和張德來看我。
“看到你們現在這麽好,我真替你們感到高興。”
其實我什麽也看不到,但是以裴嘉的脾氣,她既然願意讓張德做她的跟班,那看來這兩人小日子過的還不錯,也不枉費行之為她送命,也不辜負我當年将行之的全部財産留給裴嘉的一片苦心。
裴嘉道,“希望顧念千萬別像你這樣倔。”
不知什麽時候,倔成了我的代名詞,幾乎每位來看我的故人都要說我倔,不就是因為當年我堅持不和蕭午瑾回宮、非要來到這荒郊野嶺度過餘生麽。
我扯了扯嘴角,試圖轉移話題,“素梅姐姐還留在白龍峪麽?”
裴嘉好半天不說話,終是嘆口氣,“聽說玉書也病了,素梅還是念着舊情……”
玉書……小錦……
想不到我也許就要在黃泉路和小錦偶遇了,我們倆也算有緣,他是我逃出老宅的第一個朋友,死了還可以結伴而行,其實他也是可憐,好不容易當了大王,還被蕭午瑾他們逼到苦寒之地,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阿達也被張德殺了,真不知道這麽多年他是怎麽過的。
有素梅姐去看看他……也好。
其實我今年才三十多歲,用王媒婆的話說,真是女人第二春的年紀,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和我認識的這些人似乎老的特別快,這些來看我的人帶給我的消息,不是這位要死了就是那位要死了。
唯獨馮潇潇那個老妖婆,看起來要長生不老了。
今天來看我的是當今皇後。
雖然她氣勢洶洶的帶了好多丫鬟侍衛,但是我還是沒打算向她行禮。
“櫻荔身子沉重,不能向皇後娘娘請安,還請娘娘見諒。”
她飛撲到我身上,開始嘤嘤嘤哭個沒完,哪有半分一國之母的樣子,反正大意不過是幾年不見我怎麽成了這副鳥樣,我心想,要不是當初在宮裏你聯合蕭午瑾一起給我下毒,我的身子怎麽會那麽弱不禁風。
我有今天,還是拜你們所賜,你們還有臉過來貓哭耗子。
我不知道蕭午瑾在不在,因為屋裏只有梓旭的聲音,但我懷疑她演的那麽賣力,說不定蕭午瑾正陰測測的站在那裏呢。
“櫻荔,你随我進宮吧,太後和皇上都惦記着您……”
我已經不知道這是她第幾次邀請我了,我做出一副要死了的樣子,“皇後看我這樣了,還能長途跋涉嗎?”
她也許自己也意識到自己很可笑了,接下來再也沒提過把我接回去的想法。
“皇上……”
她總想提蕭午瑾,可是我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因為她總說我不愛聽的,所以我就故意裝睡,閉眼後她也沒待多久就灰溜溜走了。
她走了之後,顧念回來了,他問我:“那個看起來好威風的男人是誰啊?”
我想都沒想便道,“畜生。”
接下來幾天,王媒婆又來到我家,鬼鬼祟祟告訴我有個男人挨家挨戶打聽我的消息,甚至連我幾時起身幾時睡下幾時出去曬太陽這種事都問的很詳細,蕭午瑾啊蕭午瑾,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雖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是我已經沒能力和他為敵,也沒打算再提起他的身世,他千裏迢迢來此尋我,是要親眼看見我咽氣才算安心麽?
我偏不随他的願。
于是我連夜把顧念叫來,堅持要他在我臨死前四處游歷一下大盛的大好河山。
我也知道他不過是個孩子,叫他駕着馬車沒日沒夜的拉我四處跑着實為難他了,但是他身上确實有行之的影子,只要我想做的事,他就算再辛苦再為難又有辦法為我達成。
我們自江南往南走,一路上吃吃喝喝,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山珍海味,顧念這輩子跟着我沒享過福,在我臨終前帶他好好玩玩,既是了卻我人生夙願,也是讓他明白,除了娘親,外面有更廣闊的世界。
以前我便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是行之提前走了,再美的風景也沒人陪我看,現在有了念兒,我倒興致盎然,比我想象中多活了十幾天呢。
行了大半日,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我問顧念發生了什麽事,顧念道,“娘親,我們到泉州地界了。”
泉州這個地方聽起來很耳熟,我讓他繼續前行,顧念又道,“前面有一座墓碑,墓前都是落葉,看起來太可憐了。”
我想到了數百年後也會被落葉掩埋的行之的墓,心念一動便道,“那你去掃掃吧,多行善事将來會有福報。”
我在馬車上等了一會兒,那小子掃完墓回來,對我說道“那墓可真奇怪,墓志銘上未寫詳細的生平,只說墓主人叫李玉,別名玉郎,立墓的人叫潇潇,這人也忒糊塗了,這墓立的好生奇怪……”
李玉……李玉……
這個名字我好像也在哪裏聽過,但是我已經記不清了。
全文完。
2015-11-061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