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義父……”櫻荔喃喃念道。
她現在特別害怕聽見薛無常的名字,她沒法把記憶中的義父和衆人口中的魔頭聯系在一起,義父是多麽愛幹淨愛漂亮的人啊,他怎麽能允許自己滿手血腥呢?
可是素梅眼中的仇恨那麽刺眼,讓一心逃避的她猛然驚醒,“趕盡殺絕是什麽意思?顧大人他怎麽了?”
顧行之也沒想到薛無常翻臉翻的那麽快,自他從烏雲山歸來以來發生的一切的一切看似沒有聯系,實則有跡可循。
先是他的失蹤被有心人曲解成逃婚在市井中大肆傳播,讓皇家顏面盡失,激怒了太後。
後是焦慎之子出來告發他結黨營私,惹惱了皇上。雖然他極度否認,可是先前被他送到白龍峪的焦夫人就是鐵證。雖然焦慎是謀害他們季家的幫兇,但他的生母白淺和焦夫人是手帕交,焦慎落難以後,他看在白淺的份上放了焦夫人一條生路,還答應幫焦夫人将焦慎的兒子從牢裏撈出來,當時一時心軟的他決不會想到自己會幫出這麽一個白眼狼。
他左思右想,焦夫人母子受了他的恩惠,不會無緣無故的害他,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受了人的脅迫或者得到了什麽好處,而這個人,絕對是他眼前的薛無常。
隔着一道鐵欄杆,薛無常冷冷的看着顧行之,“顧大人,咱家知道你素來就愛往這诏獄跑,咱家也不知道這诏獄到底有什麽吸引你的地方,後來咱家好像琢磨出一個道理,你似乎對咱家讨厭的人都很感興趣?”
顧行之笑了笑,“和公公作對的人就是行之的仇人,行之怎麽能不感興趣?”
“顧大人到了這一刻還要耍滑頭,真當咱家老糊塗了不成?這诏獄說好聽了是皇上的地方,說直白點,它就是給咱家洩憤的地方,咱家讨厭誰,咱家就在這兒折磨誰,可你呢,每當咱家想折磨誰的時候,你總是自作聰明的先一步替咱家了結了他們,搞的這诏獄十八種酷刑現在全成了擺設,你說你到底是幫咱家呢還是和咱家作對呢?”
薛無常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這陰冷潮濕的诏獄中回蕩着,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顧行之只覺得一股寒意襲來,料想這次是大限将至了。
只聽薛無常緩緩道,“當年咱家想好好招待裴度,讓咱家研制出的刑具好好喝他的血,可你卻把他一刀了結了,哼,在外人看你是在害他,可是咱家不傻,咱家看出來你是在幫他,為了讓他少受點苦走的痛快些,這麽多年,這種把戲你沒少玩,咱家特別不明白你這麽做到底圖的是什麽?顧大人,你不給咱家解釋一下麽?”
顧行之無奈的嘆氣,“薛掌印真是擡舉行之了,行之哪有您說的這麽好心?”
“成,顧大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薛無常喚人打開牢門,“用刑吧!既然顧大人不讓咱家對別人用刑,那顧大人索性就替那些早死鬼們都受了吧!”
牢門一開,兩名獄卒将顧行之脫光上衣綁在一條類似跷跷板的長凳子上,用繩子綁緊固定住他的四肢,又一人進來提了一個水桶,顧行之一看便明白了這就是诏獄中名“水落石出”的刑罰。
即用水灌進人的肚子中,直到腹脹如鼓,便大力壓迫人的腹部,使人嘔吐,如此往複,令人七竅流水,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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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無常嫌棄的走進來,伸手煽了煽鼻子,似乎很不喜歡這裏的氣味,他看着顧行之陰笑,“顧大人好歹也是做過首輔的人,想不到有今天吧?咱家早就說了,你就是一條狗,咱家捧着你,你就有資格在咱家身後搖尾巴,咱家不捧你,你就是比階下囚還下賤的人!”
顧行之臉色蒼白,後背已經被汗浸濕,薛無常看他仍然在強作鎮定,不免好笑道,“顧大人別妄想還有人來救你,皇上不敢和咱家作對,他知道越王也是咱家的人,他敢輕舉妄動,越王即刻就敢攻入京城,你覺得以你的份量值得讓皇上和咱家反目麽?”
顧行之“呵”出一口氣,出言諷刺道,“公公鬧這麽大陣仗,把越王都牽扯進來,這是要造反麽?雖然如今京畿兵力不足,但也不是公公想亂來就能成事的,皇上再年少叛逆,他也是皇上,這江山是姓蕭的,不是你想改成薛就能姓薛的。”
薛無常像是聽見什麽天方夜譚,眉毛一挑,呵呵的輕笑起來,笑聲格外刺耳,就像把鑽孔的錐子。
“是!這江山是蕭家人打出來的,可是你怎麽确保皇上是蕭家人呢?”見顧行之驚奇的瞪着雙目,薛無常得意極了,“皇上姓什麽咱家也不知道,不過你知道櫻荔姓什麽嗎?”
“你……”
“櫻荔才是真正的蕭家人!而她,可是咱家的女兒,咱家的女兒姓蕭,你說咱家姓什麽?配不配做蕭家人?”
顧行之還未來得及震驚,薛無常一個手勢,便有獄卒往顧行之嘴裏猛灌冷水,他頭仰天,這樣的角度讓他直覺得喉嚨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下腹頃刻之間傳來漲意,還未及适應這種不适感,腹部便被人猛踹一腳,他嘔出一口水,要吐又吐不出來,那滋味比死了還難受。
往複了幾番,他已經快到了極限,靈魂和肉體趨近分離,這時,薛無常的聲音又在耳邊傳來,“你說!你把咱家的女兒藏到哪裏去了?”
櫻荔趴在薛家大宅牆頭,等到入了夜才見薛無常陰沉着臉回來,她緊緊握着一把匕首,袖子下的手都在顫抖。
憑着記憶和剛剛在高處觀察的形勢,櫻荔準确的找到了薛無常的書房,她蹲在窗下,随時準備翻窗而入。
這時,卻聽到房中有女人的聲音。
“顧行之他死了沒有?”
薛無常眯着眼打量眼前這女人,裴度的女兒雖然長相平平,但是眉宇間的正氣倒是很有裴度的風采,只是這樣的人最後不也是要來投奔他?
裴嘉見薛無常不答話,又問了他一遍,“顧行之死了沒有?”
薛無常道,“沒死,他對咱家還有用。”
裴嘉很失望,“你答應過我,只要我替你找到焦氏母子你就替我報仇的!”這世界上若說還有一個人能壓制顧行之,這個人除了薛無常不做第二人想,裴嘉鐵了心要制顧行之死地,奈何她能力不足,只能倚靠薛無常的力量,所以當櫻荔逃走後,她只得去求見薛無常。
薛無常也确實痛快,他要找人麻煩不愁找不到借口,只是說服薛無常對付顧行之需要理由,她的理由沒有任何誘惑力,直到她在薛無常書房發現一個女人的畫像。
薛無常又拿出畫像給裴嘉看,“你在顧家見到的人真的和畫上人很像?”
裴嘉很堅定的點頭,“她叫櫻荔,和顧行之很親密。”
“今天咱家對顧行之上了酷刑,可他一口咬定櫻荔已經死了,诏獄的刑罰不在于對肉體的折磨,尋常人的意志根本受不住那份痛苦,所以……你說咱家是信你還是信顧行之?”
裴嘉周身發寒,和薛無常這樣的人合作太危險,都說邪不壓正,可她爹終其一生也沒鬥過薛無常,她沒有那個自信敢在薛無常面前班門弄斧。
“我沒有騙你!”裴嘉緊張的解釋,“櫻荔真的還活着!”
薛無常笑了笑,“你爹和我是死對頭,你應該恨我才對,可你現在卻來投奔我,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沒法信任你。”
“我們都是要顧行之死罷了,我爹生前雖然和你有過節,可是親手動手殺了他的人是顧行之,所以你算不得我仇人。”
這個答案薛無常還算滿意,他為裴嘉倒了杯水遞給她喝,“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到櫻荔,只要你替我找到櫻荔,我立馬殺了顧行之。”
正在裴嘉要滿口應允之時,櫻荔破門而入,
“如果你敢殺了他,我保證你這輩子都見不到我!”
顧行之咳了一整夜,加上他頭風發作,堂堂七尺男兒就像個紙片人似的虛弱的倚在牆角,牢獄裏陰暗潮濕,沒有窗,陽光照射不進來,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他就整日這麽混混沌沌的活着,這境遇比十年前還難受。
他自嘲,折騰了十年,處心積慮的想要報仇,把自己搞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頭來還是成為仇人的階下囚。
他在想,他為什麽輸了?為什麽會輸給薛無常?
因為智謀?因為手段?還是因為他不夠狠?
他不能确定自己失敗的原因,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敗給了兒女情長。
臨死前的這一刻,他又想起了他的小姑娘,這可真是一段孽緣,痛苦糾結多,快樂甜蜜少,但是櫻荔已經是他十五歲以後唯一的光明了,他被報仇迷了眼,活的像個下水道的臭蟲,而她純真至善,确實不應該讓自己耽誤了她。
想到這,他又無比慶幸,慶幸他這次沒把她找回來,但還是有點可惜,自己臨死前都不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顧大人!你醒醒!不許睡過去!”
他身子輕飄飄的,似乎浮在半空中,一切磨難和無奈都結束了,人生走到了終點,完成的未竟成的都是身前事,過了一道輪回就解脫了。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聲音很熟悉,迫使他不得不往回走。
櫻荔對他伸出手,“要不你跟我走,要不你帶我走!”
他要去極樂之地,可是這個地方現在不适合她去,他耐心給她解釋,可是她不聽,只是伸出手等着他來牽,就像十年前一樣。
他心軟了,腳步不自覺的移動幾步,忽然間,她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猛拽回來。
顧行之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櫻荔懷裏,她抱着他的頭搖晃他的身子,有珠子一樣美的淚從她下巴上滑落下來。
櫻荔見他醒了,哭的更兇,“行之,你別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對他改了稱呼,不再以“大人”相稱,他嘴角扯了扯,擠了個笑給她看,“荔兒……別哭……”
“行之,你別死,我不讓你死,我這就把你救出去!”她費力的想把顧行之抱起來,但是光靠她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薛無常打了個手勢,兩個獄卒便要上前搭把手,櫻荔很戒備,抱着顧行之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與薛無常對峙。
薛無常怎麽也想不到事情會演變到這般田地,“咱家養了你十八年!你竟然為了個不相幹的人和咱家作對?!”
“他不是不相幹的人,他是我夫君。”櫻荔忽然從袖口抽出一把刀,壓在自己的喉嚨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态,眼珠瞪的渾圓,“義父,要不你就放他走,要不我們就一起死!”
“荔兒……”顧行之想去攔櫻荔,奈何他沒有力氣,櫻荔的小手去牽他,有點讨好又有點安撫的意味,顧行之對櫻荔搖頭,櫻荔卻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跡,顧行之這才意識到一件事,“荔兒,你……”
她看見血竟然沒有暈倒……
說來,她這奇怪的毛病也是和他有關。
十年前,七歲的櫻荔纏上了十五歲的顧行之,她出生以來第一次踏出宅門,空有一腔滿世界闖蕩的熱血,奈何毫無獨立的本事,最後流落街頭無處可去。顧行之也不知是倒黴還是幸運,被這麽一個厚臉皮的姑娘纏上,還吵着要和他回家,跟了他十幾裏地,逼的他不得不妥協。
他牽着個肉肉的小姑娘在鄉間的盲腸小道上走,小姑娘對什麽都很新鮮,動不動就要停下來采幾朵花戴在頭上問他哪個最漂亮,他懶得理她,她就抱着他的胳膊非逼他選,他那時候還小,也沒見過世間險惡,只是訝異這世上還有這麽不要臉到讓他沒辦法的人,可是一條長長的小路走到頭,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他就開始享受這種被人胡攪蠻纏的感覺了。
他開始醞釀新的計劃,如果這小姑娘真的沒地方去,那他就求娘親收留她吧。
一路上他都是這樣想的,越想越覺得高興,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心情舒暢到一定程度往往會導致眼中無一物,他竟都沒發現村子的異樣,直到牽着的小姑娘尖叫了一聲,他才注意到村前的小河已經染成了血色。
他在那一天失去父母和家人,櫻荔也是在那天第一次接觸死亡。
那個時候她還小,很多感覺都既不真切了,可是打那開始,她就有了一個奇怪的毛病,一看見血就發暈,嚴重的時候直接昏死過去。
他的仇人在追殺他,他只好帶着她東奔西跑,她怕血,他就拿手絹遮了她的眼背着她跑。
他們無處可逃,躲在山洞等到山窮水盡,有人在山洞外吆喝,櫻荔聽那聲音耳熟,忽然幡然醒悟:“那些人可能是來抓我回家的。”
她覺得自己是個拖油瓶,跟着他只會拖累他的速度,于是豪邁的對他揮揮手。
這是她第一次救他。
他并不想讓她救,不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
她救他是要付出代價的,他不想讓她為自己作出任何犧牲,可是這姑娘主意正,一旦決定了什麽事,不撞到南牆絕不回頭。
她褪去稚嫩,好像忽然就變了一個人。
櫻荔果斷的使喚薛無常的人将顧行之拖走,手上的刀子卻一直沒放下,轉而冷冷的對薛無常說,“我的朋友在城門外等着,我要親眼看見你們把顧行之送上馬車,但凡過程中顧行之遇到不測,我立馬就自盡。”
薛無常眉毛都快氣歪了,他何嘗被人這樣威脅過?
這櫻荔和她生母一樣,都是從天而降專門降服他的克星,他咬碎了一口銀牙,可是無計可施,只好給手下打了個眼色,暫時先做出個樣子給櫻荔看看,之後再派人刺殺顧行之。
小錦牽着馬在城外等了兩天總算把櫻荔盼來了,他看見櫻荔被幾個人圍着,正要上前,卻瞥見了被人攙着的顧行之,這一瞥吓了他一跳。
這幾個月不見,他們主家怎麽就瘦成這副沒人形的模樣了?
顧行之氣若游絲,站都站不住,小錦也顧不上櫻荔,忙上前背起顧行之,小錦憤怒的掃了衆人一眼,“這誰幹的?”
薛無常背着手,遠遠的眯着眼打量小錦,小錦憤怒的發洩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場笑話。
小錦厭惡薛無常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一只卑微的蝼蟻一般。他雖然在中原長大,可是自從被顧行之和槐奴救了之後,他一直過的是很安穩的生活,他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想着能得到心上人的青睐,可是這一刻,他感受到了肩上顧行之的重量,顧行之曾經是他的山,山倒了,他就不再有依靠,舒适的生活也不複存在了。
羯人生性野蠻粗魯,可是有一點不會變,他們是野獸不是綿羊,不容任何人小觑和蔑視。小錦身體中流淌的羯人血液像是被喚醒了似的,向來笑嘻嘻的他一剎那變的表情猙獰,薛無常也不是好相與的主,他在小錦的面相上看出了端倪,“看來是羯人?呵,大盛近年來和北方蠻族頻頻交戰,死傷不計其數,這北方蠻族五部如今又以羯族為首,大盛百姓早就恨死了羯人,咱家沒想到竟然還有羯人敢踏足中原!”
櫻荔眼見事态不妙,趕忙擋在薛無常和小錦顧行之的中間,薛無常挑眉看她,“荔兒,你可不要做的太過分,義父寵你愛你,諒你年紀尚輕不知世間險惡,難免做出些糊塗事來,所以一再的容忍你,可你若把義父逼急了,義父可會翻臉不認人的。”
櫻荔回頭對小錦大吼一句,“你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帶顧行之上馬車快走!你忘了你答應我什麽了嗎?”
櫻荔一句話總算把小錦拉回了頭,現在當務之急是把主家救走,而不是在敵我力量懸殊的狀況下逞一時義氣。
“櫻荔,你和我們一起走!”
“走什麽走,你不用管我。”櫻荔見小錦把顧行之背上了馬車,又吼了一句,“你還是不是男人,還不快走!”
薛無常沒去阻攔,站在原地平靜的目送小錦駕着馬車走遠了,他長舒一口氣,頗為無奈,他注視着櫻荔抵在喉間正在發抖的那只手,緩緩的走過去,與櫻荔面對面站着。
薛無常總是這樣,小時候櫻荔淘氣的時候,薛無常也會站到她面前,就這麽冷冷的看着她,櫻荔的膽量都在剛剛用沒了,有了軟肋,才讓人變得勇敢,如今她的顧行之已經走了,她忽然就找不到勇敢的理由,手抖的越來越厲害,在纖細的脖子上劃出好幾道小口子。
薛無常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總算不抖了,薛無常冷笑一聲,“你不是要尋死麽,你信不信,咱家只要力偏一點,你這腦袋馬上就可以和你這身子分了家。”
櫻荔舔舔幹涸的嘴唇,想說些什麽,可是迫于薛無常的氣勢,她一個字都吐不出。
薛無常一捏她的手腕,只聽“咣當”一聲,那把鋒利的匕首就落了地,薛無常撫上櫻荔的面龐,“荔兒,你和你娘一樣,不過都是外強中幹罷了,你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其實不過是仗着咱家對你們有情分。”
櫻荔心裏一片茫然,甚至都忘了問生母的事,薛無常嘆息一聲,轉而對身邊人吩咐,“派人去追顧行之,不用留活口,教壞咱家的女兒,咱家就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