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興許是得償所願,鐘朗今日格外高興,高興就容易貪杯,酒過三巡,鐘朗已經是面有醉意,他拉着顧行之的袖子稱兄道弟,“兄弟!還記得咱倆是怎麽認識的嗎?”
他和鐘朗當年同在金陵郭先生門下求學,只是鐘朗從小就頑劣,經常因為調皮搗蛋被郭先生打手板,有次鐘朗被先生打的狠了,沖動之下和先生翻了臉、還揚言要和郭先生斷絕師徒關系,這可不是件小事,“尊師重道”乃是人倫綱常,若是傳出忤逆師父的流言,鐘朗這輩子可就毀了。
鐘父聞訊親自來和郭先生道歉,但郭先生是個軸脾氣,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道和好的,當時還是季游的顧行之深得郭先生歡喜,從中出了不少力氣才把郭先生安撫下來,雖然後來鐘朗還是被趕出師門,但是最後也保全了名聲。
“兄弟!我家老頭子這輩子就愛面子,那個事兒要是傳出去丢了他的老臉,他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多虧你啊!”鐘朗提起酒壇子就往嗓子眼裏灌,越喝越多,喝得越多話越多,“實話不瞞你,我小時候特看不起你們這些酸腐書生,我看見你們‘之乎者也’我就想揍你們!你以前功課最好,我最想揍的就是你,可沒想到最後替我周全的竟然是你!”
顧行之眼見鐘朗越來越口無遮攔,轉頭對櫻荔道,“去叫兩個下人,一會兒把鐘朗擡到客房去。”
櫻荔聽鐘朗憶往昔覺得怪有意思的,還想繼續聽他說下去,奈何顧行之發了話,她只好不情不願的跑出去叫人。
鐘朗拍桌子道,“兄弟!就沖這件事,我鐘朗記你一輩子的好!來,幹一杯,你不幹就是瞧不起我!”
顧行之和鐘朗碰了杯,看着鐘朗一口把酒悶了,他自己卻不喝,只是用酒潤了潤唇,鐘朗喝的迷迷糊糊,眼前的人影都是重樣的,哪裏還有半分清醒,他以為顧行之也和他幹杯了,便拍掌叫好,“好!夠豪爽!季游啊季游,我這人愛交朋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我都有認識的人,可我就看不上讀書人,你,就你,我朋友裏就你一個讀書人!”
“那我還真是榮幸。”
“做兄弟的勸你一句,人生就得及時行樂,我知道你身上有擔子,放不開自己,但是人也不能光為了責任活着,以前你一無所有,我不好說什麽,你現在找到你那個什麽舊情人,這也是天意。你想想,這人海茫茫的,怎麽就你倆能再遇上呢,所以啊,別墨跡了,早點把那個小姑娘娶回家,早點和她坦白你的身份,你整天憋着你不難受?”
這話說到顧行之心坎裏去了,難受,當然難受,每天面對她的時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和她坦白,害怕事情太複雜會給她帶來困擾,可繼續隐瞞的下場很可能就是失去她,她可以肆無忌憚的愛恨,最後為難的只是他一個人。
顧行之也在醞釀,他叫人把鐘朗送到客房,自己則望着素梅制作好的那張人皮面具惆悵,他遲早是要把這東西交給櫻荔的,強扣着她不是個辦法,她聽話起來是真乖順,逼急了也是真叛逆,他已經不能再讓她生氣了,以前有小錦在中間斡旋,現在小錦不在了,他和櫻荔吵架,沒人再能調和,萬一櫻荔一氣之下又爬樹逃走,一別可就是一輩子了。
“咚咚——”
櫻荔在敲門,“顧大人,你在嗎?”
顧行之收好那張人皮面具,開門見櫻荔背着手,眯着眼睛對他笑,她這副表情有些莫名奇妙,“什麽事那麽高興?”
“我有東西想送給你。”櫻荔将一個用手絹包着的扁狀物遞給顧行之,顧行之一邊接過一邊問,“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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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手刻的硯臺,送給你。”
眼前是一方木質硯臺,木材是什麽辨認不出,但是應該不是什麽名貴的材質,讓顧行之哭笑不得的是它的形狀:硯額像一只小腳丫,腳背上趴伏着小蜘蛛。
“不喜歡嗎?”櫻荔看顧行之表情很複雜,難免有些不稱意,“不喜歡就還給我——”
顧行之将它揣在懷裏,和櫻荔解釋,“不是,我是沒想到你會送我東西,實在是受寵若驚。”
櫻荔莞爾道,“是啊,我都沒送過季大哥東西呢。”
“哦?”顧行之含笑看着她,“那我在你心裏的地位有機會超過季游麽?”
櫻荔只是笑笑,并不說話,她轉過頭去看又大又圓的月亮,“顧大人,陪我走一走吧,我有些悶了。”
她主動相邀,顧行之哪有拒絕的道理,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後面跟着,踏着一片清輝,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櫻荔盯着那影子瞧,忽然就停了下來,轉過身對顧行之道,“顧大人,你生的很高。”
櫻荔的頭頂剛剛到顧行之的肩膀,如果兩個人站的近,她要折着脖子才能對上顧行之的眼睛。
夏日的微風拂面,顧行之伸手替櫻荔撥了撥鬓角的碎發,櫻荔就這麽仰着頭,仔細去觀察他的眉眼,他實在是英俊的不像話,光憑皮相就能吸引一大票情窦初開的少女替他賣命,這一大批少女裏也包括她。
她快要十八歲了,水煙曾經和她說,十八歲的姑娘出嫁剛剛好,到了二十歲剛好生養,和子女有二十歲的年齡差,不多不少剛剛好,就像她和水煙一樣,年紀差二十歲,最有母女的感覺。
當年裹着被子,聽水煙講她年輕時的故事,害羞的縮進她懷裏,心裏卻暗下決心,十八歲前怎麽也得找到季游,二十歲時怎麽也得生個孩子,現在十八歲到了,她的季游找到了,可是二十歲生孩子這件事卻無望了。
“顧大人,雖然我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可是我從小就任性,我也不知道我任性給誰看。”櫻荔哀嘆了一聲,“只要我犯小脾氣,身邊就有一大票人來哄我,為了讓別人哄我,我常常不吃飯,我拿絕食當樂趣,老天爺看我太任性了,為了懲罰我,故意叫我長這麽矮。”
顧行之被她一席話逗笑了,櫻荔拿手比了比,“我七歲時這麽高,十年過去了,我并沒有長高多少,還有我的臉,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我卻覺得我的長相沒什麽變化,我好像從小就長這副模樣,沒有變好看,也沒有變醜,這世上怎麽還有我這麽奇怪的人呢。”
月光下少女的臉有種朦胧柔和的美感,她是變了的,她的個子确實小,但是模樣卻是實打實的好看,至少在他眼裏,弱水三千都不及這一瓢。
“顧大人,你說我為什麽沒有變?”櫻荔眼神充滿了探究,“我想老天爺也是在幫我的忙,他知道我心願未了,多年來都在尋覓一個朋友,他怕我變了模樣,我的朋友會認不出我。”
顧行之了解她,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就是季游,便安慰她道,“你見到他了,他很好,而你現在也平安無事,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這确實是最好的結果。”櫻荔的腳往後退了幾步,和顧行之拉開些距離,“我們都活的很好,我離開義父竟然沒把自己餓死,而他……他也在玩弄我中找到了樂趣。”
這話苗頭不對,櫻荔仍然在對着顧行之微笑,可笑容中卻夾雜着幾分怆然,顧行之上前一步要去拉她,“櫻荔……”
“你別過來!”櫻荔笑着搖頭,“季游,你離我遠一點!”
“櫻荔,你聽我解釋——”
顧行之追,櫻荔退,直到把櫻荔逼入死角。
櫻荔退無可退,咬着牙,仇視顧行之,顧行之道,“荔兒,我有苦衷。”
“你們每個人都有苦衷,水煙和張佐離開我是有苦衷,義父把我獻給一個想冒犯我的人是有苦衷,而我愛慕多年的你把我當成猴耍也是有苦衷,憑什麽你們有苦衷我就要原諒你們?我也是個人,我也想做個人,我不想被你們當成玩物和廢物。”櫻荔歇斯底裏道,“就在剛剛那一刻我還想給你機會,可你還是在騙我,季游,大覺寺祭祀那日,你站在門外聽見我抱着假季游大哭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
傻?
他确實覺得她傻透了,那天他在門外,聽見她在鐘朗面前泣不成聲,他就在想怎麽會有那麽傻的姑娘,放着皇後不做,甘願為了兒時的小情懷去過颠沛流離的日子,他在心裏嘲笑她,可是嘲笑過後卻是心如刀割,他當時有一種感覺:他錯失了她的真情,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動情了。
“荔兒,你傻,我比你更傻,我不想傷害你。”顧行之按住她的肩膀,希望能讓她冷靜一些,“我做了很多事,可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是個自私的人,只要對我有利,我甚至能出賣靈魂,可是我做的那些關于你的事,卻只是給我帶來折磨。”
他身子前傾,想去抱住她,“荔兒,別再折磨我了,什麽都別問我,從現在開始,你認為我是誰我就是誰,不管是季游還是顧行之,對你的心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