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錦又進去許久,顧行之在櫻荔門前來回踱步,最後忍不住将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裏面的動靜。
他一邊偷聽,一邊不齒自己的行為,心裏将自己唾罵個千遍。他在想,他一定是為這個女人得了失心瘋,遇上了她,什麽尊嚴什麽氣度都被抛在腦後。家變前,他自诩清流才子,在同齡人知慕少艾的年紀,他一心求學,對男女之事向來是嗤之以鼻,誰知道有朝一日自己會像個愛情的奴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淪陷的。
也許是她膽大包天的擋在自己身前與裴嘉對峙之時,也許是她哭着對假扮自己的鐘朗傾訴鐘情之時,也許是十年前她毅然決然的為了自己放棄自由之時。
也許,有的感情不是剎那,而是在你刻意忽視的時候,在心裏某個角落偷偷的發了芽開出了花。
小錦的聲音隔着門清晰的傳到耳中,而櫻荔始終一聲不吭。
她難道還在生氣麽?
冷戰的這幾天,他頭風發作,夜夜難安,腦子裏無數次回放他們吵架的場景,他應該理解她,不該對她發脾氣的。首先他長她将近十歲,他本就該多擔待些,她又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人生在世的曲折她體會不到,不管她發什麽小脾氣,他也是要讓着她的;再者站在她的立場上想問題,自己先前一再欺騙她,憑什麽要求她全心全意的信賴自己?薛無常終究對她有再造之恩,她偏幫薛無常也是人之常情。
他為她不愛自己找了一堆理由,到了最後,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并沒什麽資格被她喜愛。
他想和她講和,只要一有空閑就會游蕩在關押她的院子外,但是他愛面子,好歹也是當朝的首輔大人,怎麽就那麽沒臉沒皮的向一個女人低頭呢?可是每次這樣想着,他的腳其實已經邁出去了,最後他暗下決心,只要櫻荔提出見他,他就去和櫻荔認錯。
誰知道櫻荔嘴硬,自從被自己關起來便一言不發,小錦都不能逗她開心,他覺得自己有點小看了這個小丫頭的骨氣,她若是真不待見你,是絕對不給你好臉色的。
既然如此,那就先磋磨她的性子吧,可是聽說她絕食以表抗議,他舍不得了,這就要進去投降,這個時候,小錦沖出來,和在門外偷聽的自己撞了個滿懷。
小錦長大了嘴,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啊——”
顧行之捂住他的嘴,勒着他的脖子把他劫到一邊去,确保櫻荔聽不到才松開他。
小錦被憋的面紅耳赤,“主家,想不到你也會……”
你也會幹出聽人壁角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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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行之高擡下巴,氣定神閑的說,“怎麽了,不行麽?”
“行!行!”小錦哪敢說個“不”,“主家,剛剛我說您沒吃飯,櫻荔姑娘好像有點心疼。找我看,您現在進去說幾句軟話,她肯定就原諒您了!”
小錦像是探聽了什麽機密的情報,一副求表揚的樣子,而顧行之“嗯”了一聲,慢悠悠的踱步而去。
小錦對顧行之的背影望而興嘆:這就是定力啊!
顧行之消失在長廊盡頭,立馬加快了腳步,直至走到櫻荔門前,努力讓自己氣息平穩一些。
他故作鎮定的敲門,裏面沒傳來答複,他清了清嗓子推開門,看見櫻荔坐在桌前背對着他,似乎在專注地做什麽事情,自己的到來對她來說沒任何影響。
他在她身後走了幾圈,忍不住偷瞄她在幹什麽,奈何視線有個盲區,他看不真切,最後只好伸手去拍她肩膀,只聽她“啧”了一聲,顧行之吓一跳,繞到她身側,只見她面前是一塊奇形怪狀的木頭,右手拿了一把小刀,左手食指正在汩汩流血。
顧行之知她見不得血,趕緊一手去捂她眼睛,另一只手去解她腰帶懸挂着的手帕。
顧行之輕聲對她道,“你閉上眼,我替你先包紮上傷口。”
櫻荔在這個過程中一直乖乖任他行動,等顧行之說“好了”,她才睜開眼睛,木愣愣的盯着自己被纏了好幾圈的食指瞧,也不說話,顧行之有意緩解氣氛,拿起她面前那塊扁木頭問她,“你還會雕刻?刻的是什麽?”
“随便刻着玩玩,我沒事情做,只能自己找點樂子。”
雖然她語氣很冷淡,明顯是對自己把她關起來很不滿,但是只要願意和他說話就是好的,顧行之在她身邊坐下,觑着她的臉色問她,“荔兒,還和我生氣?”
這一聲“荔兒”讓她有些愕然,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薛無常和季游這麽叫過她,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很親昵的稱呼了,很奇怪的是,顧行之叫起來卻不讓她反感。
她把頭別過去,顧行之又自讨沒趣,兩個人好半天不說話,氣氛尴尬的無以複加。
櫻荔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脖子也有些酸疼,她拿定了主意,不管顧行之出于何種目的,不管他怎麽對她示好,只要他關着她限制她,她就絕不對顧行之客氣。
恰恰這個時候,顧行之忽然掏出什麽東西撩在桌上,櫻荔扭頭一看,是一沓銀票。
面對她不解的眼神,顧行之笑着道,“你身無分文,還想着離開我,難道想餓死街頭?”
櫻荔朱唇輕啓,“你……”
顧行之無奈的搖頭,“如果我放你走,你就願意相信我對你的真心,那我也只能這麽做。”
她是卯足勁兒想和他大吵一架的,可是見他姿态放的這麽低,她滿腔的質問一個字都問不出來了,她不知說什麽好,難道是自己冤枉他了麽。
顧行之去牽她的手,帶着她出了院子,穿過花園來到自己的書房,路上遇見小錦,他叫小錦去準備吃的來,回過頭對櫻荔道,“吃東西才能有力氣,有力氣才能逃跑。”
顧行之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匣子,打開匣子,裏面是一張牛皮,牛皮上畫着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交給櫻荔,示意她看一看,“看得懂麽?”
櫻荔剛想說自己不識字,目光卻先一步落在牛皮上,這牛皮上畫的是地圖,這張地圖上一個字也沒有,在關節點處都是用象形符號作為标識,哪裏是山、哪裏是河、哪裏是草原、哪裏是荒漠都畫的一清二楚,顧行之指着一個黑色的龍頭符號對櫻荔道,“這是白龍峪,近年來大盛邊界戰火不斷,七大邊城或多或少都受到過戰事的波及,然白龍峪卻是一個例外。此地北疆五族和漢人兼而有之,商業發達,是中原和北疆物資交換的重要樞紐,北疆指着中原人帶來絲綢、鹽和藥材,中原人則在此以低價買進獸皮、奇石和葡萄酒等等,所以禍不及白龍峪是規矩。”
櫻荔聽的雲裏霧裏,顧行之又拿出一個匣子,裏面又是幾張發黃的紙,他對櫻荔道,“這是沿路的通關文書,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拿着它一路向北,走官道直達白龍峪,沿途暢行無阻。槐奴是行商,這條路他走的很熟,而小錦是羌人,你若是願意在白龍峪定居,我便将小錦也放回去,叫他陪你做伴,你們相互也有個照應。”
櫻荔手裏握着幾張紙,心裏卻有千斤重,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想的這麽周全,讓她先前對他的懷疑全成了小人之心。
顧行之見她這呆滞的反應,以為她不打算領情,一時心中有些落寞,只好又道,“你若不想去白龍峪,也無所謂。素梅精鑽易容之術,我可讓她替你做一張人皮面具,你換了容貌,在外闖蕩時也可躲過你義父的耳目,當然,如果……”
櫻荔知道他要說什麽,她抓着他的袖子信誓旦旦的保證,“我雖然惦記我的義父,可是我不會出賣你,只要你願意放我走,我一定走的遠遠的,絕不被我義父發現。”
顧行之彎彎唇,自己都不知道是要感動還是要難過,“那我呢,你是連我一起躲了?”
櫻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顧行之的笑容特別刺眼,她仿佛能看見笑容背後的落寞,她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
她以前從來沒産生這種複雜的情緒,她會為下人看管她而氣憤,會為義父冷落她而委屈,會為季游娶了別人感到失望,可是那都是有來由的情感,而顧行之卻總能讓她産生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比如說,她在屏風後聽到顧行之對義父說他心悅裴嘉,她一瞬間就覺得渾身難受。
比如說,那天晚上顧行之的那個吻,讓她明明覺得錯了卻還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比如說,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沒辦法面對季游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好像背叛季游了。
她兀自走神,沒有答顧行之的話,顧行之卻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他自嘲的笑笑,拉着櫻荔坐下,“好的人皮面具需要和面容有相當高的契合度,你讓我摸摸你的臉,我好心裏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