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負你今生
“護駕!”
兮顏手握重陰,出其不意攻向東方青。
蠻荒武士紛紛上前護駕,與兮顏戰在一處。混亂當中,一個蠻荒武士悄悄靠近囚車,解開了困住浦兮芳的枷鎖。
兮顏餘光瞥見白洋得手,見好就收。
“你們走,我斷後。”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只求,長姐夫婦能逃出生天。
“小顏,小心!”浦兮芳被白洋護在懷中,眼看着無數箭矢向三人射來,兮顏一人一刀,擋在最前面,運起內力化為盾牌,護着他們二人飛速撤離。
快了,再有幾步,他們就要離開蠻荒軍隊的射程,回到北佑守軍的庇護之下。
回來了,他們都安全了。浦兮芳忍不住熱淚盈眶,緊摟着白洋的腰身,感受他懷中的溫度、死裏逃生的後怕和欣慰。
兮顏斬斷襲向她的最後一支箭矢,退出了敵軍的射程。她心下微松,回想起昨夜裏花花奇跡般地出現在城門之下,告訴她白洋已成功混入蠻荒軍營,卻因長姐是重點看守對象,暫時無法救出,只能先将花花送回來,他還讓她別擔心長姐的安危,一切有他白洋在。
就在那刻,猶豫了一整日的她,終于做出那個破釜沉舟的決定。她狠心地送走花花,已然做好今日與長姐、白洋一起殉城的準備。
上天垂憐,居然給她成功地救回了二人。她必須在敵人發起下一輪強攻之前,将長姐和白洋送離北佑城。
莫名地心中一寒,瞳孔下意識地一收。她眼睜睜看着東方青舉起了長弓,朝她的方向,三箭齊發。
蠻王的箭,挾着勢不可擋的威力,越過所謂的射程,閃電般擦過她耳畔,她根本來不及反應。身後一聲悶哼響起,她驚恐地回過頭。
三支長箭不偏不倚地刺入了白洋的後背,穿胸而過,又刺入了浦兮芳體內。夫妻二人同時倒在了血泊當中。
“長姐!白!”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兮顏不管不顧地沖向二人。
“快,保護王後!”城牆上的浦族戰士紛紛向蠻王的方向射箭,防止膂力過人的蠻王再對王後下毒手。
Advertisement
東方青将弓箭抛給一旁的将領,雲淡風輕道:“孤不喜歡叛徒,更不喜歡兮顏反抗孤。他們倆,必須死。”
“不,”兮顏抱着血泊中的兩人,“你們不會有事的。三箭而已。我給你們止血,軍醫,快叫軍醫過來!”
從未見她驚惶至此,将士們愣了片刻,立刻有人去請軍醫。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兮顏的胳膊:“不用了,我心脈已絕。兮芳……”
浦兮芳輕咳出聲,睜開眼,從昏迷中轉醒。她剛剛被箭頭上蠻橫的內力瞬間震暈過去,此刻才看清發生了何事,抓着白洋的手哭道:“相公,你怎麽這麽傻,你明明讓我穿了刀槍不入的金絲甲,為何還要替我擋箭?”
白洋笑着反握住兮芳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她交到兮顏手上:“王後,屬下,幸不辱命。”
“白……”兮顏愣愣地看着他,心下大恸。
“娘子,對——” 白洋最後看向兮芳,一個“不”字未能出口,雙目圓睜,氣息已絕。
“相公!”浦兮芳渾身顫抖着撲進他懷中,恸哭失聲。
“長姐……”兮顏抹去眼角淚水,強忍悲痛,扶住兮芳。這裏是城外,蠻王大軍在一旁虎視眈眈,她們必須盡快撤回城內。
“相公,昨夜你送來金絲甲時,我曾答應過你,無論發生何事,都不會像三公主那樣傻,為三驸馬殉情。”兮芳撫摸着白洋的臉,喃喃自語,“對不起,我也要食言了。”
“長姐你做什麽?”兮顏慌忙拉住兮芳。
溫熱的鮮血瞬時噴了她一臉。她僵立原地,睜大雙眼,怎麽都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
她的長姐,浦兮芳,當着她的面,毫不猶豫地撞向刺透白洋心髒的那支箭頭,脆弱的喉管霎時被割破,鮮血四射,女子用最慘烈決絕的方式,完結了自己苦多甜少的一生。
“啊——”兮顏仰天嘶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王後!”
******
“醒醒!浦兮顏,你還沒死,快別裝死了。”
面上一陣濕涼,兮顏緩緩睜開了雙眼。
天空,城牆,面目猙獰的女人。呵,看來,她果真沒死呢。
潑了她一臉冷水的女人,居高臨下看着她,臉上帶着勝利的微笑:“怎樣?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落在我手裏吧?”
“你這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讨厭。”兮顏嫌棄出聲。
“你!”女人一腳踩上她胸口。她因剛剛多番血戰受了內傷,此刻被綁得嚴嚴實實,平躺在地上,毫無反抗之力,是以女人這一腳雖沒多大力氣,她還是吐了血。
“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麽,才這點兒程度就吐血了?”女人拉着繩子,粗暴地将她整個人提了起來,推向城牆邊上,“先別急着死,我要讓你親眼看着,北佑城淪陷,蠻王屠盡你的将士百姓,整個華族九州毀于戰火之中。”
兮顏輕搖頭:“你是華族人,家鄉也在九州之上。至于你我之間,過去我雖讨厭,但也沒揍過你,你哪兒來這麽大的怨氣?”
“你根本不愛唐促哥哥,憑什麽霸着他?”對方對她的質疑充耳不聞,積怨已久地數落着她的“罪行”,“你出身卑微,行事粗鄙,相貌平平,有什麽資格站在他身邊,母儀天下?”
“我沒求着他娶我。”兮顏心中腹诽,竟是因為唐促那個禍水,那自己真是無辜的緊。他和她原本就非彼此良配,共同的使命卻将無愛的二人綁在一起,做了十載夫妻。可惜他倆八字不合,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時候少,水火不容互相傷害倒是常态。說到底,他和她,都是受害者好不好。
女人似被她這句話激怒,高揚起右手。
“住手,誰給你的膽子動她?”東方青一把推開女人,上前扶住兮顏。剛剛,兮顏險些被妒火中燒的女人推下城牆。
“你怎麽來了?拿下整個北佑城了?”兮顏挑眉看向他。
“孤只用半日的時間,就攻克了北佑城主門,屠了你一萬将士。如今,孤的精銳部隊盡數入城。你以為,你剩下的那些殘兵敗勇,藏在城中,偷偷摸摸地與孤打巷戰,還能堅持多久?好兮顏,別再做困獸之鬥了,你守不住這座城。”東方青神色溫柔地勸道。
“好啊,我就站在這裏,想要北佑城,你們放馬過來啊。”兮顏唇角綻放出惑人的微笑,原本困住她的繩子不見了,她手中,握着重陰。
一旁的女人趁機進言:“蠻王陛下,千萬別被浦兮顏蠱惑。她們浦族故步自封,百年來死守于此,頑昧愚忠,不可能投降。斬草要除根,咱們要奪取華族九州,必須除去她。”
像是要印證女人的話,兮顏突然向東方青襲來,出招狠毒,下手毫不留情。
蠻荒武士們紛紛上前護駕,将兮顏圍住。
東方青原本糾結的面色,終被狠厲所取代。優柔寡斷不是蠻王的作風,他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默許了女人之前的提議。
女人大喜,趾高氣揚沖兮顏道:“浦兮顏,如你所願,今日,我們就要從你的屍體上踏過去,再踏平華族九州。”
兮顏搖頭輕嗤:“你在開玩笑嗎?今日,即使我浦兮顏變成一具屍體,也沒人能從那上面踏過去。”
“你什麽意思?”
“東方青,”兮顏看向那個讓她恨得牙癢癢的蠻王,“咱們說再見吧。”
紅色的信號彈自她袖中升起,在北佑城上空炸開。
“轟隆隆——”聲聲巨響随之大作,震天動地。北佑城四周城牆,連着千莽山山體一起,以排山倒海之勢,迅速崩塌。
“大王,北佑城內所有機關陣全部開啓,這是當年荒王留下的自毀機制啊。再不走,咱們就要被埋葬于此了。”蠻王的謀士急聲道。
兮顏手握重陰,舔去唇角的鮮紅,露出嗜血的笑容:“有我浦兮顏在此,今日,誰都別想走出北佑城。”
“保護大王撤離!”
“不能放走一個蠻荒人!”藏在城中的一萬浦族戰士齊聲吶喊,“殺啊!”
***
數十裏外,一支身披金色铠甲的騎兵正在急行軍。隊伍高舉着“平原金狼”旗,正是夏王唐促的嫡系親兵——金桂騎。
“主上,您從東海一路趕來,剛剛勉強收複并州,已元氣大傷。北佑城那邊尚無烽煙燃起,暫時應無礙。還是先安營紮寨,派探子去探探情況再說。您不能以身犯險。”近衛統領淩晉中策馬攔住了唐促,“再說,您之前為尋重陰受的內傷還沒好,這樣強撐,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讓開。”唐促不耐煩地吩咐。
“屬下負責主上的安全,絕對不能讓。”
“轟隆隆——”一聲巨響打破了君臣間的争執不下。
“什麽聲音?”
“好像是北佑城。”
唐促神色一變,策馬朝北佑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數裏之外,另一支隊伍也在朝着北佑城的方向而來。領頭的是個身着赤色铠甲的青年将領,聽到轟鳴聲,驚呼一聲“糟了”,慌忙打馬飛奔向前。
***
此刻的北佑城,山崩地裂停止,塵埃落定,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到處都是殘肢斷臂,金桂騎一路行過,沒看見半個活人。
将士們保持着警惕和肅穆,地上的屍體有浦族戰士,更多的是蠻荒人,看來,敵人已經攻進了北佑城。他們必須時刻警備,護衛夏王的安全。
唐促尋覓的目光掃過一衆屍身,提起又放下,緊繃的俊容上看不出半絲表情。終于,他來到了主城門。
“唐促,你怎麽才來?婆婆媽媽的,想累死老娘嗎?還不過來,扶老娘起來。”
幾步的距離,兩條腿沉重得不像自己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兮顏面前,扶住她猶帶溫度的胳膊,仿佛下一秒,她就會露出熟悉的嫌棄表情,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阿顏,我來了。”他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圈住她的腰身,繞過她胸前的血洞,将她直插入敵人心髒的手掌輕輕取出,放回自己懷中,“我來帶你回家。”
“叮铛”一聲,重陰跌落在地。兮顏就是用這把不祥的匕首,結束了蠻王的性命,卻也因此被蠻王反殺。
周圍的将士們全都放下武器跪立在地,默默地向戰死的兮顏王後致敬。
“姐!”撕心裂肺的呼喊響起,下一刻,唐促被一拳重擊倒地,滿臉是血,動彈不得。
“大膽!”近衛統領淩晉中上前擒住來人。
“晉中,放開他。”唐促低聲吩咐。
來人一身赤色铠甲,上前緊緊抱住兮顏的屍身,渾身顫抖個不停,指着唐促痛斥:“我為你掃平朱雀叛亂。我姐帶着兩萬浦族戰士,為你力抗蠻王十萬大軍。你卻在做什麽?你算什麽男人!”
“陛下他——”淩晉中想為自家主子辯解。
“讓他說。”唐促制止他。
“我問你,你明明帶着二十萬大軍,為什麽不派援兵來救我姐?你是不是還記恨着我姐當年沒支援你三姐夫,害死你三姐?她那是為了救我,你有什麽沖着我來啊?憑什麽這些年冷落我姐,讓她郁郁寡歡,如今,幹脆眼睜睜看着她死?你算什麽男人?唐促,我要殺了你!”
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地落在殘破的身心之上,唐促絲毫未躲,生受了這頓拳腳,雙眼始終直勾勾地看着兮顏的屍身,眼中無淚。
“浦将軍,陛下身上有傷。”淩晉中忙将瘋狂的人制服。
“打夠了嗎?”唐促從地上站起,抹去臉上的血,轉眼間恢複了一國之君的威嚴,“北佑城雖毀,但并沒失守。阿顏與浦族戰士用自己的命,與蠻荒精銳同歸于盡。如今,還有數萬蠻荒大軍正在城外虎視眈眈,浦兮絕,朕命你無論如何,要将這些人斬于刀下,他們絕不可以活着回去蠻荒大陸。”
“這個不用你命令,我自會為我姐去完成。咱們的賬,遲些再算!”浦兮絕憤怒地轉身,大步離去,只留唐促,忍着天旋地轉的眩暈,費力地摸索到兮顏的屍身,重新抱進懷裏,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陛下,蠻王的屍身,該如何處理?”淩晉中犯難地發問。王後與蠻王同歸于盡,而這蠻王偏偏又是陛下和王後的故人,這其中糾葛,真是讓人細思極恐。
久久的沉默,久到淩晉中以為唐促不會回答了。
卻見,帝王的眼中重新恢複了堅定冷然的神色,聲音不帶任何溫度道:“頭顱割下,送還蠻荒。其餘的,挫、骨、揚、灰!”
***
後世形容華夏歷五年的這場北佑城保衛戰,乃是華族九州統一以來,最慘烈、卻又最大快人心的一戰。蠻王被斬首,群龍無首的十萬蠻荒大軍盡數折于千莽山。那之後,蠻荒大陸元氣大傷,十蠻重新陷入內亂,數十年都再無能力進犯華族九州半寸土地。相反地,華族卻在夏王的勵精圖治下,韬光養晦,富國強兵,空前繁盛,不再懼怕任何異族的侵犯。
而戰死的兮顏王後以及她的族人,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整個華族的英雄。史家贊譽兮顏王後“生于卑賤,死于高貴”。想當年帝後大婚,夏王唐促曾為王後一族修改法令,廢除了浦族的奴族身份,卻遭到華族衆貴族的一致抵抗,谕令名存實亡,在華族人眼中,浦族仍如蒲草般低賤。
北佑城保衛戰結束後,九州感念浦族大恩,浦族人終于獲得了與他們多年流血犧牲相稱的地位、以及所有華族人的尊重。他們終于能夠離開貧瘠的北佑城,自由幸福地生活在九州任何一片富饒的土地上。
即使民間偶有流傳,兮顏王後戰死沙場另有內情,夏王娶王後實為情非得已,帝後早就貌合神離,否則夏王怎會任王後一人獨抗蠻荒雄兵……縱有種種猜疑,一旦上升到家國大義,又有幾人在乎那些個兒女情長、愛與不愛、事實真相?人們只知道,夏王為了天下蒼生放棄馳援發妻,兮顏王後視死如歸與敵同歸于盡,帝後的傳說,注定世世代代流傳在華族九州之上。
“轉眼又是二十年。阿顏,你看到了嗎?咱們的墨兒一點兒都不像我,一點兒都不嬌生慣養。他成為了霸氣英武的君王,未來會完成你我的夙願,劍指蠻荒,一統整個天下。”
千莽山半山腰,一座不起眼的孤墳,戎馬半生、風華絕世的兮顏王後就被葬在這裏。
此刻,容顏依舊豔美絕倫、頭發卻已花白的男子正靠坐在墳頭,靜悄悄地說着話:“你問我為什麽把這麽重的擔子交給兒子,不自己來?那是因為,我太想你了啊……”
都道華族九州共主夏王唐促出身富貴,開創盛世,功業非凡,千古一帝,夫複何求。然而誰又知,他心中真正所求,不過一人而已。而那人早已,帶着對他深深的誤解,長埋塵土。
“對,我就是在對你甜言蜜語。過去你總嫌我不會說話惹你生氣,還養尊處優什麽都不會。我全改了。今日,我親手做了你最愛吃的烤魚。還有這個,記得嗎?你說過要重振妻綱,為夫的做錯了事得罰,讓我自己選,最後我選中了這個搓衣板。今日我也帶來了。帶來做什麽?怕你生氣嘛。”
“吶,我現在跪着搓衣板,陪你吃烤魚,還有你最喜歡的桂花酒,說好了,不準生我的氣。”
男子吃了幾口烤魚,喝下酒,唇邊漸漸有血跡流出,卻帶着笑。他将臉貼在墓碑上,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寸一寸的摩挲着“愛妻阿顏”四個字。刻字凹凸不平,正如墓碑主人短暫、輝煌又過于坎坷的一生。
身心都被劇痛撕裂,男子卻只是閉上眼,留下一聲溫柔的嘆息:“阿顏,今生我負你。如有來世,我将所有的運氣都給你。”
***
阿顏,阿顏……是誰一直在喚她的名字?
浦兮顏用盡全力,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