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上人(七)
莫三刀入得艙內, 看見昏倒在榻上的花夢,心頭突突直跳,大步流星趕至床畔, 将人抱入懷中, 粗略查看了番, 見并無傷口, 懸在喉頭的一顆心這才落回原處。
艙外人聲嘈雜,有峨眉弟子在發號施令, 有合歡宮宮女在鬼哭狼嚎,莫三刀心念輾轉,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花夢抱回峨眉派的船上,懷中人微微一動,醒了過來。
莫三刀雙臂僵硬, 放回胸口的一顆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花夢睜開的眼睛還是那樣亮,即便帶着一絲惘然, 也仍是如明鏡似的,給莫三刀一種無處遁藏的局促感。他迅速避開這雙眼睛,視線投在她尖尖的下颌處,這個位置卻也不夠好, 稍微往上, 是她半開半閉的嘴唇,稍微往下,則是她半遮半露的鎖骨。無論哪一處,都莫名地令他喉頭發緊, 心思紛亂。
他忽然很懊惱, 懊惱自己不該這般莽撞地沖進來,更不該一來就把人抱入懷中。他圈住花夢的雙臂愈發地僵硬, 像被人強行擺成這個姿勢似的,收攏不得,也撤開不得。
正在他掙紮得痛苦的時候,花夢突然掙脫他的臂彎,坐到了旁邊去。
莫三刀懷中一空,心猛地沉下,看向花夢,張口結舌。
花夢垂落眼睫,并不看他,沉默半晌,開口道:“莫少俠不去看那洪州都督家中的三彩釉陶三花馬了嗎?”
莫三刀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花夢在揶揄他拒絕她,又還要來救她,所以故意拿當初他說來洪州看三花馬的事質問、諷刺。想到這裏,他心裏湧起一絲無力感,後退一步,在案前坐下,道:“你身陷險境,我難辭其咎。”
花夢臉上神情淡然,心裏卻陣陣地泛着苦味:“你之前對我的好,也只是因為‘難辭其咎’,是嗎?”
莫三刀皺眉:“什麽意思?”
花夢道:“你從小照顧你師妹,知道怎麽樣保護女人,疼愛女人,也習慣了保護、疼愛她們,所以,每次我傷心、遇險,你都會本能地對我好,本能地不讓我受傷,否則,你心裏就會有愧疚。是嗎?”
莫三刀的眉頭越皺越深,他不解而又有些氣憤地看向花夢,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照你的意思,只要是個女人,我就會對她好?”他的聲音上揚,明顯帶有情緒。
花夢反問:“難道不是嗎?”
莫三刀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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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自己看不得女人的眼淚,看不得女人受欺負,可是,這十八年來,他也就唯獨對阮晴薇和花夢如此過。
對阮晴薇,是自然而然,毋庸置疑。對花夢——
他忽然皺眉,發現一時半會兒,自己竟有些想不清楚。
花夢見他沉默,以為他有意回避,提高聲音道:“怎麽不回答?默認了嗎?”
莫三刀心裏正憋着一股氣,聞言悶聲道:“随你怎麽想。”
花夢輕笑,道:“那我就當是了。”
莫三刀臉色陰郁,抿唇不應。
花夢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道:“鬼婆婆給我服了軟骨散,你是個生來就愛對女人好的男人,一定會幫我去取解藥來的,對吧。”
莫三刀眼皮一跳,看向花夢,又驚又氣。驚是沒料到鬼婆婆還是對她用了手段,氣是她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綿裏藏針。
花夢固執地盯着頭頂上的那一截橫梁,靜候莫三刀的反應,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很生氣似的拉開門離開了艙房。
花夢回味着那記重重的關門聲,心中既痛且快,想笑一笑,卻又發現根本笑不出來。
她想,她一定是猜對了。
***
莫三刀回到甲板上,被眼前的場景一震。燭火幽暗,月色凄迷,映照着血跡斑斓的甲板,那些原本聚集在這裏的合歡宮宮女已經銷聲匿跡,四下僅剩峨眉、武當兩派弟子忙前忙後的身影,莫三刀望着他們衣上沾染的血,強壓着心中的寒意,向近旁的一個峨眉弟子問道:“鬼婆婆在哪兒?”
那弟子轉過頭來,看清莫三刀,雙眸驟亮。莫三刀臉上神色也微微一變,道:“是你啊。”
這人正是常玉。
夜色中,她仍是那副柔柔的眉眼,令莫三刀想起他與花夢初次見面的情形,忍不住腹诽,她演技可真是好,分明是個倨傲又嚣張的人,學起常玉的和婉羞赧來,卻可以假亂真,這世上,真是再沒有比她更會騙人的女人了。
“你找合歡宮的鬼婆婆?”常玉歪歪頭,盯着失神的莫三刀,出聲問道。
莫三刀回神,道:“嗯。”
常玉好奇,卻看他臉色嚴肅,因而沒有追問,只道:“師父下令将她帶入我們的船艙內看押,我帶你過去吧。”
莫三刀點頭,道:“有勞了。”
合歡宮的這艘沙船已被系在峨眉派的三桅帆船後,常玉帶着莫三刀,略微施展輕功,便飛到了前頭的大船上。夜闌更深,江風在人臉上刮出絲絲沁骨的涼意,莫三刀向常玉道:“合歡宮中的那些宮女呢?”
常玉道:“師父說,留下鬼婆婆一人帶路即可,其餘宮女即刻正法,以免留下後患。”
莫三刀雖已料到,但此刻聽來,心中還是不住地發寒,他轉頭,望向船下漆黑又洶湧江浪,聲音低沉:“扔江裏了?”
常玉回“是”,月光裏,眼神清澈見底,毫無纖塵,卻愈發地令莫三刀感覺寒冷。
峨眉、武當是根正苗紅的名門正派,早些年因不齒于花雲鶴雄踞江湖,與少林一起宣告隐退,雖不問世事,大權旁落,卻博得了高風峻節的好名聲。莫三刀先前看他們為給六門聯盟、長風镖局讨回公道,不惜親自出山,在英雄堂內與花雲鶴争鋒相對,尚且暗暗佩服,可眼下想來,卻覺齒寒。
到底是誠心誠意主持正義,還是借勢打壓蓬萊,以給自己卷土重來的機會?
莫三刀望着月夜下那不住激蕩着的層層江浪,眉頭深鎖,這些葬身于浪中的少女,明面上是合該被清除的江湖邪佞,實際上,不過是助人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奠基石吧。
不及多想,路已經到了盡頭。這是甲板底下最偏僻的一間艙房,空間逼仄,濕氣很重,內裏光線昏暗,雜物堆積,看起來應該是船底的一間倉庫。鬼婆婆蜷縮角落裏,手腳皆被鐵鏈纏縛,垂着頭,默無聲息。
莫三刀看向常玉,再看了看門外嚴格看守着的兩個峨眉弟子,道:“能容我跟她單獨談談麽?”
常玉似乎有些懼憚鬼婆婆,人雖進了艙內,兩只腳卻是生根似的紮在門檻邊,手扶着門,随時要走的姿勢,聽了莫三刀的話,如蒙赦般地迅速點頭,道:“好,我與師姐們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叫我們便可。”
房門關上,艙內愈發顯得封閉狹窄,莫三刀站在原地,望着角落裏蜷縮着的那團黑影子,上前一步,無聲地跪了下來。
鬼婆婆低垂的腦袋微微一動,待擡起眼來,看到正在向自己磕頭的莫三刀後,冷聲罵道:“我還沒死!”
莫三刀邊磕邊道:“以前你沒死的時候,我也沒少給你磕頭。”
鬼婆婆自然知道他說的是阮岑在蕭山上弄的那假墳一事,頓時氣結。
莫三刀磕完三個頭,起身道:“第一個,是為‘師娘’二字;第二個,是為誤幫蓬萊城引出合歡宮;第三個,是為軟骨散的解藥。還請師娘成全。”
鬼婆婆盯着莫三刀,倏地嗤笑道:“你知道這世上,什麽樣的男人最令女人恨嗎?”
莫三刀皺眉,一頭霧水。
鬼婆婆眼神淩厲,冷冰冰地道:“不給人希望,又給人希望。”
莫三刀在感情上雖然遲鈍,卻也不至于愚鈍,當即意識到自己又被人夾槍帶棒地諷刺了一頓,胸中登時又氣悶又委屈:“那我就該眼睜睜地看着她中毒,明知自己可以相助,卻也袖手旁觀?”
鬼婆婆道:“她與你有何幹系?你怎麽就不能袖手旁觀?”
莫三刀兩只虎眼瞪着鬼婆婆,暗暗地冒火。
鬼婆婆視而不見,繼續道:“你是一定要殺她爹的,對吧?”
莫三刀震了震,鬼婆婆道:“你既與你師妹有了婚約,又答應了你師父要殺花雲鶴報仇,就該幹幹脆脆地與她撇清幹系。眼下別說她只是中了軟骨散,就算是真的命垂一線,也絕不該是你來出面替她求情,除非……”
莫三刀莫名地有些緊張:“除非什麽?”
鬼婆婆雙眸雪亮,盯着他道:“除非你心裏有她,關心則亂,情不自禁。”
莫三刀臉上驟紅,心跳大亂,張口道:“我沒有!”
鬼婆婆哼笑兩聲,閉目不答。莫三刀暗自調息,沉聲道:“我是會去取花雲鶴的性命,但我也會竭力護她周全,兩者俱是受人所托,與兒女私情無關!”
鬼婆婆微微睜開眼來,口吻懷疑:“受人所托?”
莫三刀後知後覺說漏了嘴,忙圓道:“船上的合歡宮宮女已全被剿滅,你如今身陷囹圄,即便牽制住她,也難逆天改命,還不如給她解藥,因善遇之,另謀生路。”
鬼婆婆冷笑道:“我害死了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她會給我生路?”
莫三刀恨不能咬了自個的舌頭。
鬼婆婆雙眼如炬,早便看出了他的破綻,施施然道:“你去見花雲鶴了,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無法de完美”灌溉的38瓶營養液!
嘿咻嘿咻抽芽中!
——
白彥:“你喜歡她。”
莫三刀:“不,我不喜歡。”
鬼婆婆:“你喜歡她。”
莫三刀:“不,我不喜歡……”
風元岚:“我喜歡她。”
莫三刀(刀收不回來了):“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