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上人(五)
花夢醒來, 在微微燈火裏,望見一雙蒼老的眼睛。那眼睛像一潭将要幹涸的水,掙紮在皲裂的地皮上, 迸射着倔強的光。她愣了愣, 猛地認出這雙眼睛的主人, 一個激靈坐起來, 神色大亂。
這雙眼睛的主人,是鬼婆婆。
花夢強壓震愕, 環目張望,發現此處并不是她昨夜歇下的那間客房。逼仄的空間裏陳設簡陋,一地光影随着若離若即的江浪聲搖曳不休,她神思飛轉,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劫持, 右手趕緊往腰上按去,然本該懸挂在那兒的劍璏卻不知所蹤。
正在慌亂之時, 鬼婆婆開口了。
“你怎麽會跟那倆小子在一起?”
她的聲音依舊很薄,像被磨得銳不可當的刀片,花夢心中一凜,攥緊身下的褥子, 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冷然道:“我哥哥在哪裏?”
鬼婆婆似乎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會是這個,輕蔑地哼道:“我說死了,你怎麽就是不信?”
花夢目呲欲裂,猛地發力向她攻去, 哪承想, 才一下榻,渾身骨頭竟像融化了似的, 令她一下子癱軟在地,絲毫力氣也使不上來。
鬼婆婆仍舊坐在那裏,淡然道:“我給你喂了軟骨散。”
花夢強忍怒火,爬回榻上,盤起雙膝閉目運功,鬼婆婆輕笑道:“別白費力氣,不服解藥,你亂動真氣,只會死路一條。”
花夢如若不聞,只是運氣,鬼婆婆臉上神色漸漸凝重,眼看花夢要強行打開真氣,趕緊一掌把她拍倒在榻上,罵道:“你怎麽這樣倔?!”
花夢轉頭,隔着紛亂發絲向鬼婆婆怒聲吼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那樣狠心,殺死別人才落地的孩子?!”
鬼婆婆心神大震,對上花夢那雙烈火般的眸子,瞳孔裏湧起一抹痛色,怔忪片刻,猛地拂袖而去。
花夢匐在榻上,垂落眼眸,心中恨意難消,被摔上的屋門“咯吱”一聲,又給人推了開來,這回進來的是個眼大臉圓的小宮女,着一襲彩衣,端一盤飯菜,卷卷的眼睫一擡又垂下,神情怯怯的。
花夢神色微變,慢慢坐起來,看那宮女把盤中菜飯放在案上,出聲道:“你們是怎麽把我抓來的?”
那宮女一面擺飯菜,一面回道:“我不知道,是婆婆把你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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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夢蛾眉一蹙,又問道:“除了我,可還抓了別人?”
那宮女道:“還有阿冬啊。”
“阿冬?”花夢一震,旋即冷諷道,“你們合歡宮是以販賣婦孺為業的嗎,一天到晚擄人家的孩子?”
那宮女站起身來,努嘴道:“那孩子本來就是我們的。”
“什麽?”花夢變色。
那宮女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匆匆垂下眼簾,恭恭敬敬地道:“我叫四喜,姑娘若有吩咐,直接傳喚便可,婆婆那邊還有事,容四喜先行告退。”
花夢目送四喜離開,心中驚疑不定,轉頭看向案上的飯菜,默了默,倏地走下榻來,端起案上的飯菜大快朵頤。她吃得那樣急切,仿佛吞咽下去的食物會轉化成用來報複的內力,又吃得那樣麻木,仿佛一切菜肴都味同嚼蠟。
吃罷飯,浪聲依舊,半碗殘羹随着搖曳的地板濺在案上,花夢漠然走到窗前,推開窗扇,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片浩蕩的大江。繁星明滅,圓月西沉,飛浪似雪,夜涼如水……望着這幽冷景象,她心中頓生悲涼之意,想到莫三刀,更是失落不已,惘然之至,不自禁輕輕唱起歌來,歌聲被江風吹得零零散散:“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正将唱完,屋門猛地被人推開,花夢轉頭,面色一冷。
鬼婆婆反手把門摔上,握着金杖走上前來,嚴肅道:“你唱的是什麽?”
花夢走回榻上坐下,冷冷道:“情歌。”
鬼婆婆深吸口氣:“唱給誰的?”
花夢漫不經心道:“唱給我自己的。”
鬼婆婆手指繃緊,臉上神色似懼似怒,冷然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莫三刀了?”
花夢神情一變,沉默良久,垂睫道:“是。”
鬼婆婆瘦小的身軀仿佛微微一顫,恨聲道:“天下這麽多男人,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他!”
花夢聞言,方才壓抑下去的酸楚又野草般瘋長起來,眼裏淚意湧動,倔強地轉開了頭。
鬼婆婆瞪着那雙深陷的眸子,望着她道:“他呢?他對你如何?”
花夢本想說“我幹什麽要告訴你”,可才要張口,胸中驀然酸澀至極,莫三刀的一言一笑,一眉一眼,在她腦海裏不斷湧現,以至于嘴還未張,淚便已奪眶落下。
鬼婆婆驚了驚,罵道:“沒出息,哭什麽!”
花夢趕緊擦淚,揚起臉來,盯着天花板平複心情,片刻道:“他說,他跟他師妹早有婚約,今生不可能移情他人。”
鬼婆婆聞言又是一震:“他師妹?”
花夢睜大眼睛,長出口氣,道:“沒錯,就是你女兒。”
鬼婆面色驀地煞白如漿,悚然道:“何元山要讓他們倆成婚?”
花夢看向她,苦笑道:“怎麽,你不滿意這個女婿麽?”
昏黃光影裏,鬼婆婆瞪着眼,胸口不住起伏,她緩緩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勸道:“既然他已跟他師妹有婚約,你便盡早将他忘掉,以你現在的身份,什麽樣的男人找不到!”
花夢徑直道:“可我就喜歡他那樣的。”
鬼婆婆氣道:“你!”
花夢雙眸清亮,直視着鬼婆婆泛紅的眼睛,道:“放心,我不會跟你女兒搶。我會忘掉他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罷了。”
她說完,像極疲憊了似的,轉身躺了下去,背對着鬼婆婆,蜷縮起雙膝。鬼婆婆默然立着,望着這個背影,那兩只将要幹涸的眸子,又粼粼地泛起了微芒……她緩緩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握一握花夢的肩旁,卻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慌亂的腳步聲,四喜沖進房裏來,大聲道:“婆婆,前面來了一艘大船,桅杆上挂着太極幡,好像是武當派的人!”
鬼婆婆大震,眸光閃爍,向四喜吩咐道:“你在這兒看住她。”說罷,身形迅如亂影,嗖一聲消失在門外。
甲板上,燈火渺茫,一衆宮女簇擁在圍欄前,說的說,望的望。鬼婆婆手裏金杖在甲板上狠狠一敲,呵斥道:“有什麽可看的,給我滾回來!”
衆宮女聞聲,齊齊伏倒在地,連呼“婆婆恕罪”。鬼婆婆面冷如霜,走到圍欄前定睛一望,果真見百米開外的大江上,一大片黑影正如烏雲蔽日,急速迫近,月光映照下,一面映着太極的旌旗随風招展,赫然便是武當派的錦旗。鬼婆神思疾轉,叫來弟子雙福,下令道:“讓姑娘們改裝易容,扮成教坊歌女、舞女,一會兒對面的人若問起,便說我們是平縣縣衙請去給老爺祝壽的,剛過完壽宴,打道回府。我在艙內,沒有下令,誰都不許動手。”
雙福領命,趕緊招呼一衆宮女回艙換衣,不多時,艙內艙外急管繁弦,響作一片。花夢躺在榻上,忽聽艙外一陣此起彼伏的樂歌聲,正不知什麽情況,鬼婆婆複開了門進來,示意四喜離開。
四喜去後,鬼婆婆走至案前,席地坐下,向花夢道:“我們接着聊。”
花夢閉着雙眼,道:“張靖山可是個心細如發的主兒,你以為扮扮歌女,就能把他糊弄過去嗎?”
鬼婆婆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眼下,你我還是先不聊的好。”
花夢狐疑,轉頭,忽見鬼婆婆已逼近面前,驚道:“你要幹什麽?”
鬼婆婆不待她說完,一掌将她打暈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