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心上人(一)
當天傍晚, 莫三刀一行進了洪州城西南方的平縣,縣城不大,卻熱鬧非凡, 剛進城門, 便開始挨肩疊背, 四人一馬, 走得步履維艱。幾人思來想去,只好就近擇個客棧下榻, 順道填填肚子,哪想平縣這地方雖小,驿館卻是爆滿,莫三刀連問幾家,都無餘房, 好不容易問到個偏僻的,餘房竟只兩間了。
掌櫃瞧瞧他們——兩男一女一孩, 便道:“你們一家人住一間,另一人住一間,這不剛好?”
莫三刀幹笑道:“我們這兒沒有一家人。”
掌櫃的一怔,花夢道:“兩間就兩間吧, 我和阿冬住一間, 你跟白公子将就一晚,住一間。”
莫三刀哪裏會肯,正要反抗,白彥卻道:“可以。”說完便把阿冬放下, 指着花夢向她道:“今晚你跟她睡。”
阿冬仰頭看看花夢, 也不反感,乖巧地走到她腿邊站了, 倏地想起什麽,又扭頭看白彥:“那明天誰給我梳頭?”
白彥淡漠道:“自己沒長手嗎?”
阿冬撇嘴,嘀咕道:“以往都是你梳。”
白彥面上一冷,莫三刀賊笑道:“你還有這手藝呀……”
白彥:“……”
花夢彎下腰來,摸了摸阿冬的頭,道:“我幫你梳,梳個漂漂亮亮的雙螺髻,好不好?”
阿冬望着花夢明亮、溫柔的眼眸,心下一暖,歪頭笑道:“好。”
當下幾人把房間訂了,又吩咐掌櫃的上一桌酒菜,這檔口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大堂裏客并不多,只是街上仍舊流光溢彩,車水馬龍,喧雜的人聲裏,時不時傳來幾記遙遠的喝彩。花夢望了眼客棧門外的光景,向上菜的小二問道:“今晚城裏怎麽這麽熱鬧?”
小二放了手裏那盤紅燒茄子,喜氣洋洋道:“客官有所不知,這是咱平縣一年一度的廟會,十裏八鄉的人全聚了過來,要鬧個三天三夜才散呢,今兒正巧是頭一晚,可不得熱鬧嘛!”
花夢點頭,道:“難怪這一路走來,大小客棧都住滿了人。”
小二笑道:“這還是頭一天,到了明日,城裏更是人滿為患,客官們待會兒不妨也上街轉轉,保準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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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夢夾了片茄子吃了,微笑道:“好。”
小二上完菜,一溜煙兒去了,莫三刀扒了口飯,鼓着腮幫道:“走了一天路了你也不嫌累,要去你自個去,我可不去。”
花夢不以為意,看向白彥:“白公子陪我去吧。”
白彥挑眉,莫三刀一口飯嗆在喉嚨裏。
“好。”白彥給阿冬夾了片五花肉,向莫三刀道,“那阿冬就勞駕莫兄照看了。”
莫三刀咳完了,耷拉着眼皮,冷冷瞥了下阿冬那張油膩膩的臉,悔不當初。
***
客棧外,夜幕沉沉,縱橫交錯的街市卻明亮如晝,各式各樣的攤子沿街擺着,賣糖人,賣風車,賣面具,賣花燈……無論賣什麽,總有人買;人無論買什麽,總笑意盈盈。花夢與白彥并肩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雖說是要來逛廟會,但心思顯然不在這繁華的景致上,她背着手,望了望腳下混亂的影子,向白彥道:“你不相信江天命?”
白彥目視前方,平靜道:“我信。”
花夢震了震,白彥道:“我如果不信,就不會去找他。”
花夢道:“那你為什麽不相信你是我哥哥?”
白彥不言,花夢正色道:“他告訴我,我哥哥與我‘近在咫尺’,在天命閣中,與我近在咫尺的人,除了你,還有誰?”
白彥看了花夢一眼,淡淡道:“莫三刀。”
花夢皺眉道:“不是他,我早就與他滴血認親過了。”
白彥意外地揚了揚眉,道:“你這份尋親的魄力,實是感天動地了。”
花夢知道他是調侃,卻笑不出來,握住他的手臂,在一爿賣花燈的攤販邊上站定。
白彥轉頭,對上她那雙堅定的眸子,輕描淡寫道:“你也要和我滴血認親嗎?”
花夢眸光顫動,手上的力道漸漸松開,她忽然覺得自己握住的并不是白彥的手臂,而是一片沒有溫度的細沙——她根本握不住,也留不下。
花夢自嘲地笑了笑,松開手,啞然道:“你直接告訴我吧,你多大了?”
白彥道:“二十有三。”
花夢深吸口氣:“不會有錯?”
白彥輕笑:“我再糊塗,也不至于連自己活了多久都記錯。”
花夢抿唇,極力克制胸中翻湧的情緒,苦笑兩聲,道:“也是。”
斑駁的光影像一片片枯落的花瓣,沉入她黯然的瞳眸裏,白彥微微蹙眉,想要寬慰,卻見這雙眸子忽然一閉,再睜開來時,已是光華流溢。
花夢朗然一笑,道:“我忽然想一個人逛逛,白公子先回吧。”
白彥盯着花夢,沉吟道:“早回。”
花夢笑着點頭。
白彥垂眸,轉身去了。
人潮如浪,即刻吞沒了白彥霁青色的背影,花夢唇畔笑影終于消散,那流溢在眼裏的光華,已變成了極不争氣的淚水流下。
耳畔,仍是那樣吵鬧的、幸福的歡聲笑語,仿佛這世上沒有人憂愁,沒有人苦惱,沒有人失望。仿佛只有她,不知趣,不協調。
花夢仰起頭來,慢慢把臉上的淚擦了,把眼裏的淚擦了,重新走回這燈火璀璨的街道,走回這語笑喧阗的人群裏。
有人急匆匆地趕去看舞龍,撞了她一下;有人忙乎乎地追着孩子跑,撞了她一下;也許還有人趁人之危,偷了她的錢袋。這些,花夢通通都不顧及了。在鋪天蓋地的喧鬧聲裏,跌跌撞撞的人影裏,她只是走着,哭着,走一步,哭一步。沒出息,也沒骨氣。
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的影子漸漸寥落,身周的人聲似乎也弱下去了,一道身形忽然牆壁似的,不偏不倚地攔了她的路。
花夢擡頭,在闌珊燈火下,望進了一雙琥珀一樣的瞳眸裏。
莫三刀拿着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走上前來,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麽想要哥哥,我就纡尊降貴,來當你哥哥好了。”
花夢呆若木雞般,定定地望着面前這人。
莫三刀把那糖葫蘆塞進她手裏,哄孩子似地道:“我呢,打小就照顧我師妹,還是很會疼女人的,你認我做哥哥,我保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天天哄你開心。你不是喜歡喝酒嗎?風雨渡的荷花蕊、三津小築的松醪香、何不公的神仙醉……我都帶你去喝,什麽長白山、天山、大華山……我也都帶你去看,誰要再像那白眼狼一樣欺負了你,我就立馬把他打成爛泥。”
夜風吹過,吹來滿街的落葉,與滿頭的星光,花夢站在這些落葉之中,繁星之下,帶着淚笑:“人家又沒有欺負我……”
莫三刀仍是笑嘻嘻地,把她的頭一摸:“叫哥哥。”
花夢輕笑出聲,眼眶的淚随之落下,一切的委屈、酸楚、狼狽、失落,終于在這一刻有了意義與歸宿。她認認真真地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年,聽着自己心口砰然亂竄的心跳,啞聲開口:“可我不想你做我哥哥。”
莫三刀意外又不解,便挑眉:“那你想我做你什麽?”
花夢攥緊手心裏的那串糖葫蘆,突然閉上眼睛上前一步,踮腳吻住了他的唇,漫天星辰,滿街燈火,驀然都在這一刻熄滅了下去,眼前只剩下對方眸裏的微光,與那簇微光中渺小的自己。
莫三刀瞪着咫尺間這雙微瞋的鳳眸,腦海裏轟然如電閃雷鳴,全身僵硬得一動也不能動,他忽然想起了那夜被丢失的記憶,想起了那一個個纏綿旖旎的吻,想起了那個與自己擁吻的人……
千真萬确,不是做夢。
一簇簇煙花在天幕綻放,漫天華彩又在彼此身後隕落,花夢睜開眼睛,松開了莫三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莫行雲,我喜歡你,我想你做我将來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