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梅(五)
晨光熹微,小院裏遮天的梧桐樹在習習微風裏搖曳,大片大片翠綠的葉子在頭頂響了又響,窸窸窣窣。阮晴薇把碗筷拿到井邊,提水來洗了,正要回屋,忽然見阮岑從院外回來,一襲白衣被風吹動,清冷中透着幾分頹喪。
阮晴薇站定,局促道:“爹……”
阮岑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并不紅了,黑黑的,灰灰的,明明才四十幾歲,卻渾濁如過了花甲之年一般。頭發也是,幹枯、雜亂,和那一身白衣,已經很不相稱了。
“三刀怎麽樣?”阮岑打開嗓子,又冷又啞。
阮晴薇垂睫,道:“還好。”
阮岑微一蹙眉,又問道:“他前些日子上哪兒去了?”
阮晴薇不敢說實話,搪塞道:“還能去哪兒,跑到京城吃酒去了。”
阮岑“哼”了聲,冷道:“跑到花家人面前吃的酒嗎?”
阮晴薇一震,看向阮岑,那雙渾濁的眼眸竟亮如明鏡。
“那幾道劍傷,是出自花玊的手筆吧?”
阮晴薇無法再瞞,只好點頭,但至于莫三刀為什麽會跑到冉府裏去,又為何會招惹了花玊,她卻是着實不知了。
“他拔刀了嗎?”阮岑問。
阮晴薇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阮岑指的是赤夜刀,搖頭道:“沒有。”
“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麽?”阮岑喃喃,望向院外蒼茫的山巒,驀然苦笑,“也是,畢竟差了十年的功力了。”
阮晴薇聽到阮岑話裏頗有失望之意,忙道:“三刀的刀法還有一層未及突破,這才不敵花玊,請爹再給他些許時間!”
阮岑看向阮晴薇,晨光裏,她的眼睛明亮如漫天的星,這星光,把阮岑的心刺了一下。
Advertisement
他垂下眼眸,從阮晴薇身旁走過。
“等他傷好再說吧。”
***
莫三刀自六歲起開始研習“歸藏三刀”刀法,到今天,已經十二年了。
“歸藏三刀”刀法一共有九層,前六層都是內功心訣,刀法只有後三層。
也就是說,“歸藏三刀”一共只有三招。
但是阮岑說,夠了。
花雲鶴師出名高天下的劍鬼,擁有天下最快的劍——雪晝,和天下最狠的禁術——九鬼一劍。雖只一劍,卻所向披靡。因為從來沒有人,可以躲過這一劍。包括創造了這一劍的劍鬼本尊。
阮岑說,如果你也可以把“歸藏三刀”練到這種境界,那麽三招,已然綽綽有餘。因為“歸藏三刀”,是劍鬼為克制“九鬼一劍”而寫下的刀譜,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
金烏西墜,耳邊是訇然的瀑布聲,莫三刀坐在岩石上,望着手裏這把最快的刀。
其實,這是兩把刀。或者說,是一把刀、三把刀。
說它是兩把刀,是因為莫三刀現在手裏握着的,就是他平日背在肩後的那兩把長刀。這兩把長刀乍看之下無甚區別,長三尺,形似禾苗,通體赤紅,是兩把比較小巧的苗刀。外人單憑肉眼,是看不出它們的區別的,只有把它們握在手中,探指撫摸,定睛細看,才能發現其中的秘密。
秘密在刀柄的後鼻。
莫三刀在一把刀後鼻處的小孔裏輕輕一按,“咔嚓”一聲,刀柄、刀身分離開來。他手上翻轉,一錯眼的功夫,兩把刀,變成了一把刀。這把刀足有五尺長,刀身線條流暢,通體寒氣萦繞,紅光隐耀。
這把刀,就是赤夜刀。
阮岑說,每殺一個人,赤夜刀就會紅一點,當它最紅的時候,就是它最鋒利、最兇猛的時候。
所以,這不是一把用來防身的刀,這把刀,注定了殺戮、仇恨、殘暴。
莫三刀并不喜歡這把刀。
“歸藏三刀”的最後一招,叫“滅魂”,他已經練了足足三年了。放在以前,三年的時間足夠他練成三層心決,兩層刀法。阮岑說過的,他是天生的練武材料。可是,再天才的人,也會與困難相遇。
這是莫三刀習武以來遇刀的第一個瓶頸。
他不知道,這是否與他不喜歡赤夜刀有關。
飛花瓊玉噴濺在空蕩蕩的山澗裏,一道陰風自身後襲來,莫三刀握住赤夜刀刀柄,反身一刀。“铮”一聲,刀風、劍風由交鋒處迅速鼓蕩開去,把身周飛濺的水珠震成了一片白霧。
莫三刀看向執劍者,神情一肅,起身道:“師父。”
阮岑站在瀑布下,仍舊一身頹敗的白衣,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劍。劍刃上,多了道醒目的缺口。
莫三刀不由深吸口氣。
阮岑把劍收回劍鞘,淡淡道:“刀是好刀。”
莫三刀一愣,旋即領會到阮岑的言外之意,羞愧地垂低了頭。
阮岑瞥他一眼:“傷好了?”
莫三刀甕聲:“嗯。”
阮岑道:“随我來吧。”
莫三刀擡頭,阮岑已走下岩石,徑直上山而去,連忙跟上。
翻過瀑布,沿路上山,不多時,便來到了蕭山山頂。
雲霧彌漫,山風凜冽。
莫三刀跟在阮岑身後,在一棵蒼松前停下,雲間的風嗖嗖地刮過臉龐,令他險些睜不開眼。
阮岑“嗖”一聲躍上松樹,再下來時,手裏多了兩小壇酒。
他把一壇扔給了莫三刀。
莫三刀接住,有些怔忪。師父不會特意來請自己喝酒的吧?
阮岑拿着酒,在樹下坐了,打開壇蓋子喝了一口,散漫道:“你那壇酒,有點兒素了。”
莫三刀反應過來,是說自己先前拿來的那壇酒不夠味兒,有些赧然。他走到阮岑身旁,也坐下,打開壇蓋子喝了口酒。
險些被嗆出聲兒來。
師父還是愛喝那麽烈的酒。
山風把兩人的頭發吹得亂飛,莫三刀擦了擦嘴唇,出聲道:“師父,我老是練不成第三招。”
阮岑望着山外缥缈的霧,與一片若離若即的山影,悶了口酒道:“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不解,眨了眨眼睛。
阮岑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忽然悶聲一笑。
“赤夜刀,天下最狠的刀;‘歸藏三刀’,天下最狠的刀法。”阮岑靠在樹上,搖着手裏的酒,“不是最狠的人,怎麽能夠駕馭它們?”
莫三刀眼睫一顫,這一點,恰說中了他的死穴,一時無言以對,只好默默地垂下了眼皮。
阮岑接着悶了口酒,忽然道:“練不成,那就算了。”
莫三刀驚道:“那怎麽可以?”
阮岑不語。
莫三刀急道:“我既然答應師父要練成‘歸藏三刀’刀法,取花雲鶴項上人頭,就絕不會半途而廢,還請師父……再給我一些時間!”
阮岑拿着酒,半晌沒有說話,雙眼像被雲霧吞噬了一般,陰沉而晦暗。
“你,真的這麽想?”阮岑的聲音既沉且硬。
“是!”莫三刀目光篤定。
“好!”阮岑忽然站起身來,微一搖晃,看向莫三刀,道,“等你練成‘歸藏三刀’,我将晴薇許配與你。”
莫三刀一震,赫然瞪大了眼睛。
阮岑笑:“怎麽,你不情願?”
莫三刀臉上陣陣發熱,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被阮岑問的,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說什麽。
阮岑偏不給他臺階下,只是看他。
莫三刀呆了半晌,才嚅嗫道:“我……不知道晴薇她……願不願意呢。”越說,聲音越小。
阮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卻漸漸一片寒涼。他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在透骨的酒香中向莫三刀承諾道:“你願意就成了。”
莫三刀心如擂鼓,臉上也已飛紅一片。這一剎那,阮晴薇的笑聲、罵聲、哭聲,阮晴薇的眉毛、眼睛、嘴唇……像回家那晚她叽叽喳喳的話,迅速侵占了他的思想,他的心房。
願意嗎?
莫三刀摸了摸差點兒蹿到喉頭來的心髒,突然發現,自己竟找不到答案。
可是,怎麽會沒有答案呢?
莫三刀皺緊了眉,埋下頭,吞吐道:“這婚姻大事,還請師父……容徒兒想想。”
阮岑輕輕一笑,拿上酒,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