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梅(四)
身邊是嗆人的酒氣,莫三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阮岑的,在鋪天蓋地的酒氣裏,阮岑揚起左手,朝着他右臉又是一掌。
這一掌,把他打得一個踉跄。
“三刀!”阮晴薇大喊,飛快跑過來扶住他,眼中淚已落下。
莫三刀重新站穩,甩一甩頭,低聲向阮晴薇道:“一邊去。”
阮晴薇哪裏肯,轉身又去攔阮岑,卻還不及開口,被阮岑反手拽開,扔到了身後一張圓桌下去。
“嘭”一聲巨響,阮晴薇摔得頭暈目眩。
莫三刀心一緊,正想上前,面門一道鞭影掠來,他忙偏頭一躲,“啪”一聲,粗粝的鞭繩迅速在他脖子上抽開了一道血痕。
阮岑握着鞭柄,陰着一張紫棠色的臉,罵道:“孽障。”
罵完,揮手又是一鞭。
莫三刀不再躲了。
一道又一道血痕,在臉上、脖子上、肩膀上、手臂上燃燒起來,滿身是滾燙的痛,心裏卻不斷在發冷,仿佛那鞭子在吸人血一樣。
莫三刀垂低頭,收緊雙臂,抱着懷裏的一壇酒,任那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也任阮岑的咒罵聲鞭笞在自己心頭。
“孽障。”
“禍害。”
“賤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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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冷的咒罵聲與鞭打聲中,阮晴薇已醒轉過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暴戾的父親,渾身發抖。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阮岑每罵莫三刀一句,她就抱緊雙臂,哽咽着說一聲“對不起”。
直至夜闌更深,阮岑甩手把長鞭一扔。
他冷冷看着已跪倒在門前的莫三刀,漠然道:“讓開。”
莫三刀已渾然如個血人一樣,聽了這話,半晌才反應過來,挪動雙膝,給阮岑讓開了一條道。
阮岑身子一晃,擡腿走過。
剛到院裏,卻忽然聽莫三刀在後一喊:“師父。”
阮岑皺眉,森冷地回過頭。
月光裏,莫三刀緩緩轉過身來,頭發散亂,滿臉血痂,卻還一笑,舉了舉懷裏那壇酒,啞聲道:“您的酒……”
***
莫三刀已經忘記自己是第幾次被阮岑鞭打了。他只記得阮岑第一次打他的時候,他還很小,最多也就六歲吧。那天正值中秋,蕭山上的月亮極大,極圓,極亮,阮岑的興致也極好,領着他與阮晴薇在院中賞月,邊喝酒,邊給他倆說後羿射日,嫦娥奔月。
阮晴薇坐在他膝蓋上,滿臉是笑,一口一聲地喚他“爹爹”。
莫三刀不知道為什麽,也鬼使神差地湊過去,笑眯眯地向阮岑喚了一聲:“爹爹!”
阮岑眼裏的笑登時變了。
他的眼睛,在那輪極大,極圓,極亮的月亮下變了,變得通紅,紅得像兩把剛殺過人的刀。他猛地把莫三刀揪過來,狠厲地盯着他看。
莫三刀“哇”一聲哭了。
阮岑抱走阮晴薇,起身走進屋裏,出來時,手裏帶了鞭子。
那是第一次,莫三刀這輩子都忘不了。
後來,鞭打的次數就漸漸多了。最多時,一個月都會有幾次。
其實,阮岑本身并不是個殘暴的人,雖然平時落落寡合,孤高冷漠,卻有一身凜然正氣。莫三刀對他,是很景仰的。他的武功、言行,曾一度是莫三刀苦苦努力的方向,他的形象,在莫三刀的心目中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只有拿起長鞭時的阮岑,會讓莫三刀感覺陌生,甚至害怕。尤其,是那一聲聲随着鞭繩落下來的“孽障”。
有一回,莫三刀跑去問阮岑:“師父,你什麽時候最開心?”
阮岑道:“喝酒。”
莫三刀接着問:“師父喜歡喝什麽酒?”
阮岑道:“燒酒。”
莫三刀低下頭,隔了一會兒,又擡起頭道:“那師父開心地時候,還會打我麽?”
阮岑一愣。
山間的風吹過院角的梧桐樹,吹飛一片片巴掌大的枯黃葉子,那葉子,比莫三刀當時的臉還大,一下子,就蒙住了他的視野。
阮岑擡手,摸了摸莫三刀小小的、圓圓的頭,一字不答,轉身走了。
在鋪天蓋地的梧桐葉裏,莫三刀呆站在原地。
阮岑就那樣走了,沒有給自己答案,有的,只是冗長的沉默,和一個永遠難以觸及的背影。
阮岑消失了半年。半年後,他從山下回來,給莫三刀帶來了一把刀,和一本刀譜。刀叫“赤夜”,刀譜的名字,叫“歸藏三刀”。
阮岑道:“如果你能用這把刀練成這套刀法,并用它殺死一個人,我就不再打你。”
莫三刀喜出望外,沖上前去把刀與刀譜接了。
“師父要我殺什麽人?”
阮岑道:“蓬萊城城主,花雲鶴。”
莫三刀抿緊雙唇,定定道:“好!”
那時候,莫三刀并不知道什麽是蓬萊城,誰又是花雲鶴,他只是記住了這個名字,和阮岑的承諾,并往心底死死地記着。
他要用這把赤夜刀練成“歸藏三刀”,他要殺死花雲鶴。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叫“莫三刀”。
那把幾乎沒有人見過,因為見過的人大抵都死了的第三把刀,也就是他立誓用來取花雲鶴項上人頭的——赤夜刀。
***
莫三刀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窗內窗外都烏壓壓一片。
他是被痛醒的,也是被渴醒的。
先前的劍傷八成又裂開了,加上那些鞭傷,齊齊發作起來,真是如被千千萬萬只火蟻啃噬一樣。莫三刀皺緊眉,想起身去找碗水喝,才一動,痛得低喊一聲,倒回了床上。
“三刀……”一個惺忪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莫三刀轉過頭,這才看清,自己床邊趴着個圓圓的腦袋。
圓圓的腦袋聽見動靜,慌手慌腳地爬起來,從窗邊幾案上摸了火折子來把燈點上。屋內一亮,影影綽綽的火光,映出了阮晴薇憔悴的眉眼。
莫三刀一愣,進而咳笑起來。
阮晴薇頂着一雙又腫又黑的杏眼,氣道:“你還有心情笑!”
莫三刀不笑了,笑起來,身上更痛了。他強忍了笑,望着朦胧燈影裏的阮晴薇,啞聲道:“我渴了。”
阮晴瞋他一眼,起身去倒了杯熱茶,扶他起來,喂他喝下。
莫三刀一個喉結骨碌地動,一杯喝完,吶吶道:“不夠。”
阮晴薇忙又倒了幾杯。
莫三刀喝飽了水,重新躺下,阮晴薇放了茶杯,望着他疲憊的臉,眼中又一酸,強忍了道:“這回我爹下手有點重,沒個十天半月的好不了,傷藥我已經替你敷上了,這回你就安生些,別又趁我不注意偷跑下山去喝酒。”
莫三刀扯扯嘴唇,狐疑道:“有那麽嚴重嗎?”
阮晴薇拿眼睛瞪他,懶得答。
莫三刀掃了掃窗外的光景,問道:“我睡多久了?”
阮晴薇道:“三天三夜。”
莫三刀暗暗一驚。這回,竟悶頭睡了恁久。
他舔舔嘴唇,眼底的神情被長長的睫毛掩去:“難怪餓了。”
“餓了?”阮晴薇起身,“鍋裏給你留了飯菜,我去熱一熱,你等會兒。”
說完,轉身就去了。
吃過飯,窗外傳來稀稀疏疏的蟬鳴,莫三刀靠在床背上,轉頭,發現天色已經微明。山間的蓊蓊樹影掩映在晨霧間,微風從霧中吹來,挾着幽然的泥草香氣。
莫三刀聞着這香氣,目光凝在霧中,久久不動。
阮晴薇在一旁收拾碗筷,見他神游,便問:“想什麽呢?”
莫三刀眨了眨眼:“想喝酒。”
阮晴薇拿筷子在他頭上一敲。
莫三刀蹙眉,道:“能心疼心疼我嗎?”
阮晴薇撇嘴,轉回身去擦桌子,擦了一會兒,抿唇道:“三刀啊……”
莫三刀默默看霧:“嗯?”
阮晴薇垂下頭,邊擦桌子邊道:“你,恨他嗎?”
莫三刀轉回頭來:“誰?”
阮晴薇停了停,低聲道:“我爹。”雙眸一擡,定定望着莫三刀。
莫三刀臉上一怔,旋即失笑道:“阮晴薇,你傻了嗎?”越笑,眼裏越明亮,越坦蕩,“我怎麽會恨師父?”
阮晴薇愣住,忽然扔了抹布道:“可他總是這麽對你!”
那些尖銳的鞭聲、罵聲仿佛又回到了耳畔,阮晴薇瞪着眼,眼裏又濕了一片。
莫三刀低頭,笑了。
“晴薇,師父救了我,把我養大,還教我一身武功,我怎麽會恨他呢?”莫三刀擡起頭來,看着她,目光澄澈又黯然,“如果沒有他,我早死了。”
六歲那年,第一次被阮岑鞭打後,莫三刀很怕。又驚又怕。
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靠近阮岑,甚至頭幾天一度把自己關在屋內,不聲不言。
那時候,他在心裏問阮岑:為什麽不讓我叫你“爹爹”?為什麽打我?為什麽要罵我是“孽子”?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樣……
沒有人給他回答。
直到有一天,阮晴薇滿眼是淚地跑進來,向他哭道:“師兄,你知道嗎?我爹他病了!”
莫三刀一呆,怔道:“師父,病了?”
阮晴薇點頭如搗蒜,淚花灑了他一身:“嗯,爹患了瘋病了,只要一發病,就會打人!”
莫三刀身子一震:“那……”
阮晴薇搶道:“所以啊,爹他打你不是恨你,也不是因為你是孽子,是他發病了。師兄,你不是孽子,你和我一樣,都是爹爹的好孩子,只是我叫他是‘爹爹’,你叫他是‘師父’罷了……”
那時候,莫三刀并沒有完全聽懂,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記下了“師父病了”,“師父發病才打我”,“我不是孽子”……這些話,一晃,便十二年了。
還害怕嗎?
坦白說,早已經習慣了吧。痛,還是會痛,難受、委屈,也還是會有,可只要心裏想着:師父發病才打我,師父并不是恨我。那麽那痛,那難受與委屈,便也都不算什麽了。
“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能太小氣了。”莫三刀看着阮晴薇,眼睛一眨。
阮晴薇破涕為笑。
“沒個正經。”她把眼角的淚一抹,轉身端了托盤,“我走啦。”
莫三刀挑唇道:“常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