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酒仙(三)
湖風大作,雪色簾幔獵獵翻飛,閣樓裏卻阒靜無聲。
玉酒仙環顧衆人,緩聲說道:“二十年前,劍鬼傳人花雲鶴叛離師門,北上登州自創蓬萊刺客,專替朝中官員暗殺敵黨。僅一年後,蓬萊城勢力便侵入武林,開接各門各派刺殺密令。蜀中劍門,江寧呂氏,冀北流雲山莊一夜之間屍骸遍野,皆出自蓬萊毒針“血花”之下。這些過往,想必在座諸位比我更清楚罷?”
臺下一片死寂,針落有聲。
玉酒仙續道:“蓬萊城設立陰陽五行分堂,堂下又分青白朱玄四會,開始統管武林南北,在江湖上已是聲勢遮天,被譽中原第一暗殺組織,奪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就連當年橫行一時的魔教合歡宮,也開始談之色變,聞之喪膽。”
傅門主一聲冷哼。
玉酒仙不疾不徐道:“蓬萊刺客名震四海,各地一時血案連連,迅速引起各門非議。花雲鶴見蓬萊城名聲日下,便開始籠絡四方,自言旗下分會從不濫殺無辜,所行之事,皆乃替天行道,同時再娶淮安侯冉秋同長女雙荷續弦,借朝廷保蓬萊清譽,以備來年陽春,逐鹿當年武夷山的盟主大選。”
話聲甫畢,忽聽一陣铛铛脆響,陸掌門長袖一拂,竟掀翻了案上杯盞,怒目切齒道:“狗茍蠅營,觍顏無恥!”
他素來處事不驚,喜怒少形于色,此刻當衆發作,在座旁人俱是一驚,然一瞬不過,各自便也面色鐵青,胸口起伏。
玉酒仙看在眼中,卻不動聲色:“花雲鶴如願奪下盟主之位,卻遭以陸掌門為首的六門聯盟群起而攻,各派随之動搖,有意揭竿而起,不想一夜之後,六門聯盟家眷竟齊齊離奇失蹤。群雄忿然,蜂擁向花雲鶴質問,花雲鶴卻稱對此事一無所知,并當衆傳令各大分會,命其迅速查清緣由。可是,如今十八年過去,六門家眷依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
說到這裏,玉酒仙驀然停住,看向座上已面色烏青的傅門主,道:“若玉某未曾記錯,那時的傅夫人已是懷胎十月,亟待臨盆了吧?”
傅門主身軀劇震,一雙眼眸頓時通紅。
莫三刀緊緊捏着手中的酒杯,眉間的神采已蕩然無存,他擡起眼皮,環顧席上面無人色的單飛鷹、陸掌門、傅門主……醍醐灌頂。
原來,他們就是當年立誓鏟除蓬萊刺客的六門聯盟——
衡陽衡山派陸尋蓁,蜀中青雲門傅長衡,姑蘇喚雨山莊白京道,江陵永安镖局崔史雲,大漠一刀門謝靖,以及塞北飛鷹堡單飛鷹。
因十八年前抵抗花雲鶴奪冠盟主,一夜之間,家中老小憑空消失,至今下落不知。
樓裏的氣氛仿佛凝固,安靜得連一絲微風也無,傅長衡長眉深鎖,極力鎮定,良久,才啞聲開口:“陳年舊事,玉姑娘何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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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酒仙蛾眉微颦,失落道:“原來這切膚之痛,在傅門主眼中不過是舊事一樁。是了,聽聞傅門主早在十年前就已另娶賢淑,為人慈父,眼下倒是玉某多管閑事,杞人之憂了。”
傅長衡一震,霍然起身道:“玉姑娘此話何意?難道……難道是姑娘有內人雲蓉的下落?!”
霎時四座皆驚,齊齊向玉酒仙望去。
玉酒仙卻不語不言,傅長衡急火如焚:“玉姑娘話中何意,還請直言!”
單飛鷹感同身受,叫道:“玉姑娘,你倒是快說啊!”
玉酒仙雙眉一垂,忽嘆道:“成王敗寇,這話說的一點不錯。”
衆人一怔,玉酒仙冷冷道:“諸位明知當年的真兇便是花雲鶴,卻苦忍至今,不曾發作,無非是顧慮至親安危,不敢輕舉妄動。可花雲鶴的毒辣手段,各位又豈有不知?他做事從來幹脆狠絕,不留後患,如今彈指十八年過去,縱然大家親眷尚存于世,依玉某看,恐怕也多半是面目全非,生不如死了。”
衆人睜大雙眼,心膽俱震,玉酒仙美目一轉,向衆人如土面色瞧去,倏然又低低一嘆,道:“不過,以上也只是我這個小女子胡猜,無憑無據,便不能咬定當年那事的罪魁禍首就是花雲鶴。畢竟江湖之中,向來波谲雲詭,且蓬萊城幹的又是那殺手勾當,若有仇人想栽贓陷害,也不是不可能。”
衆人面色陣青陣白,一時沉默,單飛鷹深吸口氣,恨聲道:“玉姑娘,你不必改口,當年那事,就是他花雲鶴所為!除了他,天底下沒人能在一夜之間擄走我六人上百親眷,且十八年來不露半分行蹤!可即便我們知道,又能如何?他修煉劍鬼禁術,武功天下獨絕,且身周又高手如雲,府裏蝼蟻難入,想要動他,簡直比殺皇帝老子還難!”
衆人面面相顧,不覺點頭。
玉酒仙失笑道:“原來各位隐忍至今,其中緣由,竟是這個。不過,玉某今日倒正有一計,可破了此法,助大家一臂之力哩。”
衆人聞言大震。
陸尋蓁搶道:“此話當真?!”
單飛鷹驚駭之下,一陣狂喜:“不知玉姑娘有何良策?單某願聞其詳!”
席間一時衆口喧喧,嚷聲鼎沸,便是本該置身事外的莫三刀,此刻也劍眉緊蹙,心如擂鼓,一瞬不瞬地盯着玉酒仙臉龐,卻見她杏目流波,似笑非笑地向簾幔外一望,挑唇道:“大公子,酒宴已開,您還不入席嗎?”
夜風鼓蕩,将門前的簾幔高高卷飛,露出清冷的月色底下,一雙黑底鑲金絲蟒紋靴面,及一襲臨風震動的黑袍。
衆人凜然,驚疑之下,只見黑夜之中,那人身形微微一動,自簾帳外緩步走來,聲冷如冰,漫不經心道:“卻也沒見有我的席位啊。”
尾音墜地,人已入內,長身玉立于通明的燈火之下,龍章鳳姿,貴氣天成,一副冷然眉眼,竟與當年果決狠厲的花雲鶴一般無二。
“你……”傅長衡霍然從座上站起,指着面前這人,嘴唇微微發抖。
另一邊的單飛鷹眼中猛然迸射出一道寒光,陸尋蓁的臉色乍然大變,另外幾個,竟已汗出如渖,目定口呆。
玉酒仙凝眸一笑,似乎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一面撥弄着手裏的酒盞,一面向那人含情凝望:“你的席位,自然是在我身旁了。”
那人聽了,眉目不動,仍是巍然立于燈下,仿佛雪山兀立,一張刀削般線條冷硬的臉上寫滿了漠然。
倒是陸尋蓁憋不住了。
“玉姑娘!”他猛地起立,剜了一眼黑袍男子,再冷冷看向玉酒仙,問道,“這就是你給我們出的妙計嗎?”
玉酒仙美目輕垂,莞爾道:“怎麽,借三年一度的‘玉酒宴’之名,請來花雲鶴唯一的兒子入甕,難道不算給了諸位一個大好的報仇時機嗎?十八年前,你們也許鬥不過一個花雲鶴,十八年後,不會連花雲鶴的一個兒子都奈何不得吧?”
此言一出,座下衆人肅然。
黑袍男子眼睫微垂,掩住黑瞳中的絲絲寒意,輕笑:“原來,不是我來遲,是只能此刻才到。”
一張請柬,忽自他袖中抽出,兩紙縫隙之間,若隐若現“戌時三刻”四字,原來這人請柬上的赴宴時間,竟是比在座六人晚了三刻。
“你費心了。”黑袍男子話完,掌中忽旋起一陣烈風,一張精美的請柬瞬間化作齑粉。
玉酒仙蛾眉微蹙,眼裏笑影已無。
“諸位。”她淡漠開口,眉眼裏卻帶一分倔強,“機不可失,你們還不上嗎?”
座下六人早已面紅耳赤,血脈贲張,加上酒氣湧動,一時間不由心熱眼紅。單飛鷹第一個按捺不住,怒吼一聲,抽刀向黑袍男子攻殺去。陸尋蓁眼裏精光乍現,想要制止,已自不及。那廂大漠一刀門謝靖見刀光已現,赫然也發起狠來,霎時二刀并行,疾如兩道雷電,一左一右,徑直向黑袍男子胸腹擊去。
黑袍男子眉峰微斂,身形一掠,風輕雲淡地将兩道殺招避開,其時袖袍拂動,猛一轉身,袖口劍風震蕩,烏光疾掠。
“铿——”,一聲巨響!單飛鷹與謝靖兩人手臂大震,兩把大刀險些脫手飛出,腳下亦一時不穩,直往後踉跄了數步。
衆人駭愕,定睛看去,黑袍男子橫劍而立,穩如山阿。
那把烏黑長劍,卻根本沒有出鞘!
單飛鷹驚怔之下,怒不可遏,又要揮刀再殺,陸尋蓁忽然吼道:“住手!”
單飛鷹轉頭看向陸尋蓁,兩目發紅:“拿下這厮,你我才有機會同花老賊對峙!”
說罷大刀一掄,縱身撲上,陸尋蓁一個健步,單掌劈來,将單飛鷹的殺路從中截斷。
“你就這麽急着去當替死鬼嗎?!”陸尋蓁反掌将刀背格住,狠聲罵道。
單飛鷹愕然。
玉酒仙坐在北座上,眸光微涼,黑袍男子把橫在胸前的長劍放下,淡淡道:“還是陸掌門心明眼亮。”
陸尋蓁冷眼瞥了瞥黑袍男子,忽然推開單飛鷹,上前道:“玉酒仙!你鼓唇弄舌,故布迷陣,恐怕不是要助我六人拿下這小子,而是黃雀在後,另有圖謀吧?!”
衆人聞言,齊齊一震。玉酒仙一聲輕笑,虛眸道:“陸掌門可真是好酒量,到這個時候了,還有餘力來分辨玉某是否暗藏私心,只可惜,您猜錯了,我不是黃雀,您也不是螳螂,我要的……”倏爾擡起眼睫,直勾勾看向默然靜立的黑袍男子,似笑非笑:“和在座諸位要的一樣!”
話聲甫畢,忽見她身形一縱,霎時快如利箭,指間寒光閃動,直襲黑袍男子胸口。陸尋蓁一愣,不料她竟搶先出手,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他鄰座的謝靖難忍心中恨意,見玉酒仙指間寒光迫近,立即掄刀補上,對面的崔史雲亦已目眦欲裂,拔劍殺來,更不必提早已殺意難耐的單飛鷹了。
燈火通明的閣內登時寒光肆掠,黑袍男子默立燈下,一雙墨瞳倒映出刀光、劍光、槍光……四面八方,處處是致命殺招。他黑眸一虛,縱身一個空翻,衣袂飛處,殺氣大盛,直将飛掠至身周的寒光震開。玉酒仙、單飛鷹等人眼神一狠,回招攻上,一人抖劍取他眉心,一人欺身控他下盤,兩人掄刀攻他腹背,亮如白晝的樓閣裏登時人影疾晃,刀劍翻飛。
卻在衆人厮殺真酣之際,忽聽一個聲音大喊道:“站住!”
玉酒仙聞聲一凜,抽身看去,竟見簾幔底下,喚雨山莊二公子“白意”懷抱兩壇陳年老酒倚門而立,歪頭向自己嘻嘻一笑,唇語道:“玉姑娘,謝了。”
說完,一個轉身消失于蒼茫夜幕之中。
玉酒仙瞠目,正待追去,忽然一枚暗器自夜幕深處激射而來,玉酒仙揚手一接,卻聽“嘭”一聲,“暗器”轟然炸裂,她驚叫一聲,向後退開,只見那“暗器”在眼前炸成了漫天彩條,一張信箋自彩條中蹁跹落下,上書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字字嚣張:
“鬼盜莫三刀拜上。”
玉酒仙如夢初醒,臉上一陣發青,卻在這失神剎那,黑袍男子一個劍花橫空掃來,劍氣所及之處,竟生生把幾人震開數丈,待得回神,只見眼前黑影閃過,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