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酒仙(二)
江湖中有一位美人最會釀酒,人是國色,酒是天香,皆為四海英雄朝思暮想。莫三刀并不愛美人,但愛喝酒,喝過風雨渡的荷花蕊,喝過三津小築的松醪香,喝過何不公的神仙醉,還喝過不死老人的甕頭春,卻唯獨沒喝過玉酒仙的玉酒釀。
玉酒宴每三年一設。三年前,莫三刀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毛頭,不被邀請,尚且理解。可三年後,莫三刀已經從江北偷到了江南,從河內喝到了河外,這玉酒帖上竟然還沒有他的大名,實在令他發指。
“請問公子可是來自姑蘇城喚雨山莊?”
正氣憤,馬下忽然響起個軟糯的少女聲,莫三刀斂神,低頭,瞧見湖岸上,一個身着襦裙,手提燈籠的姑娘。
莫三刀眉一挑,在馬上微笑:“你怎知道?”
姑娘道:“其餘客人都已到齊,就差公子了。”
“噢?”莫三刀意外,論喝酒,這世上竟有比他還猴急的人。還恁多。
“公子是一人來的嗎?”姑娘忽然向莫三刀身後張望,“白莊主沒來?”
喚雨山莊莊主白京道在江南一帶名聲不小,可惜十幾年前妻離子散,如今徒有四個義子承歡膝下,這回赴宴,派的是二子白意,本尊确實不曾到場。
莫三刀道:“家父舊疾纏身,不堪舟車之苦,本打算回帖告罪,卻又不忍辜負了玉姑娘的一片盛情,所以才命小兒持帖前來赴約,失禮失禮。”
莫三刀抱拳,一副笑容可掬、風度翩翩的公子模樣,怕仍不可信,便把玉酒帖從懷裏掏了來。
姑娘接過玉酒帖,驗完姓名,展笑道:“公子客氣,時候已不早,且下馬随奴婢入席吧。”
宴席設在微山湖中心,莫三刀随那姑娘登上水榭,只見廊腰缦回,燈火交輝,舉目四望,時而見白茫茫、冷幽幽的蘆葦蕩;時而見湖面波光粼粼,映出一輪明月,半座青山;時而又見風簾翠幕,珠窗銀瓦,飛天勾檐挑起一盞宮燈,在夜風裏曳曳生輝,隐隐,還伴着悠悠弦樂,淡淡酒香。
莫三刀心曠神怡,跟在那姑娘身後東繞一圈,西繞一圈,繞了半天,才踏上湖心石臺,由姑娘掀開門前的蚌珠垂簾,低頭走了進去。
甫一進門,便是滿耳絲竹聲。
“喚雨山莊二公子到!”耳邊響起清脆的通傳聲,莫三刀擡眸,掃了眼堂內光景,無外乎是些莺莺燕燕,燕歌趙舞。正北主座上仍是虛位以待,看來主人玉酒仙還未露面,主座下首各擺了三張筵席,目下已滿座五張,剩下那張,則是他莫三刀,噢,不——他二公子白意的虛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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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三刀粲然一笑,灑然上前就座,正琢磨着待會兒該如何把玉酒仙酒窖裏的瓊釀偷他個幾壇回家,倏然察覺周遭氣氛有些古怪,擡頭一看,臉上笑容微微一僵。
莫三刀的周圍一共坐了五個人,年齡皆在四十歲以上,俱是男性。
這五人當中,有長相軒眉朗目,身形瘦削的,也有四方大臉,膘肥體壯的;有佩劍的,有背刀的;有着翩翩大袖衫的,也有一身勁裝的。五人的長相、氣質、打扮各不相同,但此刻卻都以同樣的眼神看着莫三刀,這眼神把莫三刀看得褪下了笑容,皺起了眉頭。
“諸位前輩,看我做什麽?”莫三刀緩緩開口,強露一笑。
五人不答,仍是盯着莫三刀,目中更露兇光。
莫三刀喉頭一緊。
“難不成是那厮的易容術被識破了?”
莫三刀心中納悶,擡手去摸耳背,臉上面皮卻是完好無損的。
“怪了。”莫三刀腹诽,眼皮一眨,忽然想道:“等會兒,莫非喚雨山莊是這五位的死對頭,那二公子不敢來,才死活也要把玉酒帖送出去的?”
莫三刀收斂神色,起身道:“打擾諸位,晚輩去趟茅房。”
一只粗壯有力的手臂忽然攔在身前,鄰座人道:“世侄莫怕,我等變色,并非針對于你。”
莫三刀低頭看去,見此人長臉長眉,雙眼如炬,面上卻已無剛才的凜然煞氣,便笑道:“晚輩是真的……”
那人不等莫三刀說完,忽然手腕一震,把莫三刀拽回座上,另一只手押了杯酒送入他嘴裏:“來,喝杯酒壓壓驚。”
莫三刀還不及反應,酒已下肚,赫然瞪大眼睛。
這人手上,竟有不凡功力。
“我便說吧,最後這人必定來自喚雨山莊,只是沒想到白京道那老狐貍竟如此狡猾,自己縮在家中,扔了只小羊羔子過來替他遭殃受罪!”
莫三刀正對面,一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坐在席上,滿臉不忿。鄰座那長臉人聽完,卻是冷笑:“怎麽,飛鷹兄這是眼紅白大哥老來得子了?”
單飛鷹呸道:“什麽老來得子?不過是撿了幾個沒親沒故的窮小子給自己養老送終罷了。說起來,倒是傅門主你的那對嬌妻愛女,才令我羨慕不已,求而不得呢。”
被喚“傅門主”的長臉人漠然道:“小女不過三尺幼童,字不能識,槍不能舞,怎可同名震江南的喚雨四公子相提并論?飛鷹兄實在是缪贊了。”
單飛鷹冷冷一笑:“那倒也是,女娃子家再如何聰慧也難成大器,就是不知當年雲容妹妹所懷是男是女,若是個帶把兒的……那傅門主你如今可就是兒女雙全,一樣的羨煞我等啊!”
傅門主驀然臉色大變,手腕一折,指間酒杯嗖的一聲朝單飛鷹飛射過去。電光火石間,單飛鷹反手一拂,酒杯當空震碎,瓊釀飛濺中,他腰間的一柄大刀铿然飛起,卻在刀光出鞘瞬間,又有一股勁風從旁側激射而來,噗的一聲拍打在刀柄上,硬生生把一柄大刀震回了刀鞘裏。
“嗡——”,一聲長鳴,長刀在鞘中一陣震動。
一個須發盡白的六旬老翁袖袍一斂,冷聲道:“玉酒仙尚且未到,你們便要鹬蚌相争,自傷元氣嗎?”
衆人臉上露出慚怍之色,單飛鷹盯着傅門主,忿然道:“這次看在陸掌門的面子上,我暫且不與你計較!”
傅門主正想反唇相譏,他旁邊一位相貌儒雅的男子忽然說道:“陸掌門,眼下這玉酒仙私意已明,稍後開席,我們該如何應付?”
白發老翁陸掌門沉吟道:“她借玉酒宴之名,将我六人邀約至此,未必就是因當年之事,先既來則安,靜觀其變吧。”
衆人聽了,陸續點頭,唯獨莫三刀一人如墜雲霧。
這時,夜風卷簾,玉樓外忽響起衣袂翻飛之聲,莫三刀轉頭望去,見簾幔飛舞,月光如瀑,一道淩波倩影自夜色深處飛掠而來。他心神一振,正待定睛細看,卻忽然眼前一花,其時鼻端蕩過一縷清風,挾着幽然香氣,再一擡眸,那道淩波倩影已掠過臺上衆少女,翩然端坐席前了。
“國色”已入席,卻是墨發如波,白紗遮面,唯露一雙剪水杏眸,燦如春華,顧盼生輝。
莫三刀眉頭微挑,心下腹诽:“這玉酒仙號稱江湖第一美人,怎麽出來會客還要以白紗遮面,難不成真怕自己傾倒衆生?呵,還是說,那盛世美名是假,人老珠黃,醜若無鹽才是真?”越想越感鄙薄,轉頭望向傅門主幾人,納悶:“還有這群兇巴巴的老東西,也不知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一個個說起話來綿裏藏針,故弄玄虛的,我還是趁早把酒拿了,溜之大吉的好,別到頭來打不着狐貍,白惹一身騷。”
莫三刀合計完,開心地又喝了口酒。
“戌時早到了,玉姑娘,你可讓我們好等啊。”
玉酒仙坐在席上,展顏一笑,聲音竟脆如莺啼,宛若個妙齡少女:“玉某有事來遲,的确不對。”邊說邊提酒壺,斟美酒,美目流波,“這一杯,便權當玉某給各位請罪,适才怠慢之處,就勞駕諸位海涵了。”
她雖白紗遮面,一颦一笑卻盡在眉目之間,衆人一怔之下,竟微沉醉,相顧一瞬,紛紛舉杯道:“玉姑娘多禮了。”
莫三刀也舉杯,道:“玉姑娘多禮了。”
傅門主一杯飲完,開口說道:“早聞玉姑娘釀酒之術有勝杜康,江湖中人無不神往,如今一品,果真是醇馥幽郁,名不虛傳。”
玉酒仙笑道:“此酒名曰‘逐香’,取熹微之清露,深谷之幽蘭,北地之蜀黍所釀,味非在酒而在香。傅門主如若喜歡,不妨再仔細一嘗。”
傅長衡本奉承之言,然因本嗜愛酒,聽完頗為心癢,便又抿了一口,品味半晌,驀然一笑,道:“逐味于香中,似醒而非醒,似醉而非醉,的确與閑雜陳釀大有不同。”
衆人見他面露享受,不似有詐,又看玉酒仙眉眼莞爾,笑容粲然,心下戒備便去幾分,各自滿杯再飲,熏熏陶醉。
連那德高望重的陸掌門都不由須眉一揚,落杯道:“勁而不烈,餘味悠長,的确不錯。”
玉酒仙笑,見衆人品畢,才又另斟一壺,道:“這第二壺酒,名曰‘陽春’,是玉酒最喜之物,卻不知比之‘逐香’如何,還請諸位品鑒。”
衆人幾杯“逐香”入口,已是三分微醺,當下從善如流,提袖而飲。
卻在此時,一個粗犷聲音忽然嚷道:“我老單粗鄙野人一個,只知喝,不知品,再灌下去,只怕是要糟蹋了玉姑娘的瓊釀蜜液了!”
玉酒仙蛾眉微揚,循聲望去。
單飛鷹把手上的酒杯一扔,似笑非笑:“姑娘便請直說吧,大費周章地把我等召來此處,到底是何用意啊?”
衆人不想單飛鷹忽然一語捅破天窗,怔忪之下,齊刷刷向玉酒仙看去,卻見她眼裏笑影不變,執杯抵唇,曼聲說道:“醇酒正香,宴席正歡,不知單城主何出此言?”
單飛鷹雙眉一擰,喝道:“你少裝聾賣傻,我不吃這套!”
玉酒仙格格笑道:“單城主快人快語,那玉酒便也不瞞了。”陡然正色,把唇邊的酒飲盡,開口道:“這次相邀諸位于此,的确另有用意,其中答案,便在這第三壺酒中。單城主若迫不及待,不妨一飲,興許稍縱便可了然于胸。”
衆人驚怔,且看單飛鷹,單飛鷹則看玉酒仙,見她坦然斟酒,舉袖飲盡,這才将信将疑,倒開一杯,心不在焉地仰頭灌了。
不料醇酒下肚,竟如一道烈火橫沖直撞,将他五髒肺腑燒得幾欲化作灰燼!
單飛鷹瞠目結舌,扔開酒盞,撐着幾案一陣劇咳。
“飛鷹兄!”鄰座那人震驚,欲起身查探,卻被單飛鷹擡掌制止。
“我沒事……”單飛鷹雙眼泛紅,喉頭幹澀欲裂,辛辣滋味仍回蕩腹中,如熊熊烈焰。
衆人一時相顧駭然,面色各變,單飛鷹強力隐忍,擡眼望向玉酒仙,卻見她妙目流波,泰然自若,當下惱火道:“玉姑娘,你這是在存心捉弄我麽?!”
玉酒仙笑道:“單城主是在責怪玉某未曾提醒此酒性烈麽?”倏爾望向衆人:“這第三杯酒的名字,便是小女鬥膽相邀各位共聚于此的原因,諸位不妨一嘗,不過記得細品,可別像單城主那般‘不假思索,急火攻心’。”
單飛鷹面色鐵青,卻偏生不好發作,但看旁人皺眉飲畢,便立即問道:“這第三杯酒的名字到底是什麽?”
玉酒仙道:“單城主一杯飲盡,對其中滋味應是熟知入骨,怎麽竟猜不到?”
單飛鷹一愣。
傅門主忍着唇中火辣,思忖道:“此酒辣如火燒,雖是一點,入口卻有鑽心之痛,莫不然,便是叫‘鑽心’?”
玉酒仙道:“的确是鑽心之痛,不過光有痛,還是不夠的。”
傅門主鎖眉,忍不住又嘗一口,大夥一時面面相觑,議論紛紛。
陸掌門忽肅然道:“除了痛,還有恨,對嗎?”
玉酒仙雙眸微眯,慢慢開口,道:“不錯,入骨的痛,和入骨的恨。諸位說,這該是什麽?”
衆人聞聲凜然,單飛鷹皺眉沉吟,過不多時,忽然雙目一張,拍案而起。
“還能是什麽?!自然是那蓬萊城了!”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莫三刀面色頓變,如被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