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初醒
月華城裏沒有白癡。
不管是民間肆無忌憚的流言,還是禦史閣似有倚仗的咄咄逼人,都不會是什麽巧合,這一切更像是背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推波助瀾,為湘王回月華城做好鋪墊,可惜,過于急切了點。
即便是兵行險招,仍然讓人覺得湘王一脈,未免太過沉不住氣了一些。
而今,皇上已經醒來,雷厲風行的行事,更像是安排身後事。湘王的此時不宜再有舉動,倘若迫得太緊,倒成司馬昭之心,如此明白的反意,恐怕皇上會拼着在仙去之前先收拾了他。
湘王在這種情形之下,其實退走湘州倒是更好的選擇,因為那裏有他的根基,兵馬和背後的勢力。那些都是太子最為忌憚,卻不能輕易撼動的東西。
那麽,湘王為什麽不着急離開呢?難道只是篤定生性善良的劉旭不忍心動手将他留下?如果這件事由蕭央來做呢?不!不行,能不能得手還在其次,若是湘王在太子大婚時有了差錯,恐怕朝堂之上又會是新的風起雲湧,太子的名聲不能再有污點了……
喧鬧聲打斷了蕭央的思緒。太子妃的嫁妝已經開始入宮。國公嫁女,太子迎娶,十裏紅妝相迎,講究的是第一臺嫁妝進了夫家的門,綿延十裏,最後一臺嫁妝還沒有擡出新娘子的家門。
太子劉旭的寝宮裏更見人來人往的忙碌,看來叩拜皇上皇後的吉時也快要到了。蕭央匆匆躍下屋脊。他今日,是不能離開太子左右的。
沒完沒了的禮節,沒完沒了的跪拜,蕭央忍不住看向太子。劉旭的神色肅穆安然,隐約似乎還有些憧憬和期待的喜悅。蕭央真的不知道,作為太子,是不是就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心性?
劉旭從不曾問過雲夢晚的訊息,家國天下,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負擔,似乎不問,便可當做不知,或者在他心底,雲夢晚仍是宿州雲城花田的枝頭上,風吹起衣帶飄飄,佳人笑靥一如初見時的模樣吧。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劉旭帶着笑騎了高頭大馬,從永晖宮門迎娶了鳳冠霞帔的楚雨薇,他牽着新娘的柔夷祭了蒼皇九天,祀了夕月列代先皇,最終回到了明陽殿——劉珞賜了明陽殿給太子大婚,在衆人眼中,禪位也不會遠了。此刻,雖然黃昏的夕陽仍然用恬淡美好的光線溫暖着明陽殿裏的所有,可是宮中早已是燈火通明。
宮裏的喜宴分布在瓊華殿、悅然閣、落霞殿……可是皇子們卻一定要在明陽殿赴宴的。當湘王攜帶了厚禮進殿的時候,明陽殿原本熱中的氛圍似乎都瞬間低了幾度。
湘王劉昱說着祝福的話,眉眼中都帶着和煦熱情的笑意。蕭央一度有些懷疑:也許湘王一直都是太子最好的兄弟,骨肉至親,從未有過嫌隙生分。劉旭在那個瞬間,也似乎猶疑了起來。當他略有些尴尬地挽起兄弟的手,招待着湘王落座的時候,的的确确顯得不那麽有風度。
于是,四下裏,怯怯有着議論的聲音。
蕭央忍不住搖了搖頭,難道湘王冒險留在月華城,只是想要在大婚的時候再賺一把好名聲不成?
三千禁軍宮中巡視。
蕭央則躲在一個明陽殿的一個角落裏,靜靜望着湘王,等待着接下來或許發生,或許根本子虛烏有的故事或者事故。
只是,湘王落座後就開始左右逢源地飲酒。
宮廷裏自然有的是好酒,可,湘王當真如此豪飲?
許是殿裏的氣氛漸漸熱烈,不多時,湘王已經開始出汗。他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了手帕,開始不斷擦拭。因為吃得暢快,湘王還擦拭了嘴角。
即便遙遙相望,蕭央仍然知道,那只是一般的宮中織造的手帕,沒有什麽奇特。雖說是指了名供給主子們用的,只是宮中的主子們哪裏看得到眼裏,主子們用慣的是蘇绡,這些帕子倒是多用來賞那得了寵的宮女太監。比如此刻,放眼明陽殿望去,就有不少宮女的衣襟裏,掖着這樣的帕子。
那麽,手帕?!
還有,嘴角?!
縱然是常年征戰在外,湘王也不至于在太子的婚宴上吃到如此豪爽的地步,他在幹什麽?!
莫非?蕭央感到冷汗順着脊背剎那冒出!
他似乎看見了湘王譏诮自己的目光。他似乎聽見湘王說:你盯着本王又如何,本王從未想過要在這裏謀害太子。可是本王若是謀害了自己,你們又能如何?神醫蘭亭在這裏,還能夠見死不救?!救活了本王,髒水卻依然要潑到太子的頭上,你們能我奈何?劉旭的聲名還經得起再被人作踐嗎?父皇最注重的是骨肉親情,這回又會怎樣的對皇兄失望?會不會和處置二皇兄一般果決呢?
太子大婚的宴席上,湘王,絕對不能出事!是啊,誰又會相信湘王是自己攜帶了有毒的帕子要“毒死”自己呢?!就算是蕭央此刻跳起來大喊,手帕是從湘王懷裏掏出來的,大概也會被當做癡人說夢,亦或者賊喊捉賊?
敵不動,還有時間!
蕭央拿起酒壺往口中倒酒,直到濕了衣襟。旁邊有眼明的宮女上前擦拭,蕭三公子人生第一次,沒有拒絕宮女的服侍。蕭央乜斜着眼看向宮女,燈下看美人或者真的不同,他竟然暧昧地将身子往前傾了傾。
一段插曲,轉瞬即逝,宮宴仍在繼續,除了,日後可能會傳出些蕭三公子的風流轶事?
“蘭亭!”蕭央忽然起身喊道,“快宣聖手蘭亭,我心口好痛!”他扭曲着的身子超出了正常人想象的範圍。除了劉旭,無人知道那是含藏心經的功夫。
“報蕭侍衛!蘭亭聖手他,他喝醉了!”
“拿冷水潑醒他!”豆大的汗滴從蕭央臉上滑落。暴怒的青筋,還有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冰冷的字眼,震懾了衆人。
禦前帶刀的侍衛沒有資格在太子府如此嚣張,但是蕭三爺可以。太子府的奴才知道,蕭大将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更知道蕭三爺在太子爺心中的地位。
很快,蘭亭被拖到了大殿之上。
冷水潑不醒他——這是蕭三爺早就知道的事情。神醫的酒量不好,是家傳,可是神醫今日卻喝了不少的酒。
蘭亭本來沒有打算喝太多,因為蕭央事先給他布置了任務,随時随地關注飲食。只是,剛剛有個窈窕的宮女捧了酒來告訴他,說:蕭侍衛請他喝醉。
神醫就是神醫,醉也醉得容易。蘭亭在瞬息間,飲下了整整一壇子的酒。然後嘀咕了一聲:“小爺,幸不辱命!”
有鮮血從蕭央的口中溢出,他已經不能開口。旁邊有人嚷嚷:“傳太醫,快傳太醫!”
在蕭央閉着眼睛“暈”過去的瞬間,他看見湘王蠟黃着一張臉,将一枚藥丸借酒吞咽。
蕭央心頭暗喜:猜到你是有備而來!一般禦醫能夠醫治的毒,你用來沒有意義。可蘭亭今日醉死,我卻不信你真的敢為了栽贓太子而讓自己死在這裏!毒已經引發,再吃解藥,只怕不怎麽舒服。可是小爺也實在不信,吃了解藥的你還敢繼續興風作浪。今天,這個啞巴虧,你吃定了!
蕭央昏倒,禦醫前來診治,忙做一團,最後診治的結果大概是飲酒過度,引起五髒不适,終于不了了之。
衆人忙碌之時,湘王也告退離開,只說身體不适。眼看四弟面色不好,劉旭好意挽留,說請禦醫看看。可湘王并不領情,執意要走,為免落下話柄,劉旭也只得安排下人将劉昱好生送回。
此去無話。
蘭亭酣睡三日方醒。
蕭央卻早早醒來,雖然卧床不起,卻命人暗中盯緊湘王府。
暗影中的刀光劍影,也沒能對太子的大婚影響到什麽。劉旭抱得佳人歸,自然是一段門當戶對的佳話。
是夜,許多人醉,只是不知太子,是否也醉倒在佳人懷?
明陽宮正殿裏,紅燭高照。
在溫暖的燭光裏,劉旭挑開了新娘的紅蓋頭。
楚雨薇鼓起勇氣擡起一雙盈盈的雙眸仰望新婚的夫婿。搖曳的燭光裏,一切如夢如幻一般美好,然而眼前,溫潤如玉般的人兒口中,卻發出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卻為何不是她,她到底去了哪兒啊?”
紅燭的淚凝結如血,鋪天蓋地的痛終于席卷在心頭,山呼海嘯一般尖叫:“劉旭,為了天下,你其實早就失去了雲夢晚!”
失去?夢晚?
難道,我一直只是在騙自己,她總有一日會褪去一襲如夢的白衣,為我身着大紅的嫁衣;難道,我一直只是在騙自己,說她還等在宿州雲城,如初見的模樣……
夢晚,我以為今日大婚,掀起的蓋頭下,是你如花的笑靥;夢晚,我以為今日大婚,終于要和你相依相伴;夢晚,我以為一切都不曾錯過。
夢醒,到底殘忍,劉旭的嘴角依然帶着笑,只是面色卻瞬息蒼白如紙,他輕輕擡起手放到了胸口的位置。
好痛,心,怎麽會痛到如此境地?天旋地轉地傾塌,一直以來,一直以來屹立在心頭的夢啊。
楚雨薇大驚失色地看着太子慢慢倒地,嘴角溢出鮮血,鬓邊的發剎那斑白,她內心終于無法承受眼前的巨變,尖叫出聲:“太子,太子!這究竟是怎麽了?禦醫,快傳禦醫!”
……
茫茫然剎那,亂紛紛如麻,心如鐵,斬斷了牽挂。
痛,淚如雨下,再痛,麻木了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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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是誰的錦繡芳華?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