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臨陣對敵,殺伐決斷,素為周瑜所長。哪怕遇袁術夜襲,身受重傷,他還能在神志昏沉之前定下應對之策。
可是現在,他卻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除了他以外,在旁人眼中,李睦現在就是孫權,是孫氏在下邳,甚至在北地的一個象征,也是他千方百計,樹立孫策赫赫威名的第一步。
他們匆匆拿下下邳城,今夜尚可說是疲軍休整。可原先的官員尚未安置,城中的糧倉、軍備也未及清點……
這些與調軍布防不同,都必須李睦以孫權的身份出面。
可他旁的不知,卻總歸還是知道女子在此……期間,需休養,忌勞累。
以病為由也不是不行,哪怕說是陣前受傷,行動不便也行,畢竟李睦沖進下邳城時那一身血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關鍵是李睦這“病”根本就見不得醫!一旦延醫,李睦這女子的身份一旦洩露出去,別說将來真孫權要如何處世,就是眼前這一團亂局,他也無法應對。
而且,李睦方才的臉色似乎很差。女子在此……期間,究竟……
天色漸明,周瑜在李睦的門口怔怔地站了許久,盯着兩塊嚴絲合縫的門板,想再進去看一看,卻又怕擾了李睦休息,城裏還有一堆事務繁雜紛冗,一群人需要他應對交涉,內外俱憂,頭痛不已。
尤其是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轉身看到高順的時候——想來是找李睦兌現昨日為呂布設靈立奠的事來了。此人剛直不曲,又性堅意韌,不畏生死,要瞞過他去,怕是不易。
高順一身精甲,腰懸長劍,行動之間劍柄與甲面相擊,铿锵仿若金石之音,将他整個人都裹挾在一股肅殺血氣裏。
“高将軍。”周瑜飛快地在心裏思索,一面淺笑着迎着兩步,搶到回廊下,率先拱手一禮,客客氣氣地将唯一通往李睦房門的廊道擋住。
高順顯然沒想到這一大早的能在李睦的房門口遇到周瑜,微微一愣:“公瑾也在?”
周瑜仿佛沒看到他一身胄甲上還沾着夜露,笑吟吟地點頭:“權公子身體微恙,擔心精力不濟,誤了溫侯之事,故召瑜來囑咐幾句。”
“什麽?”高順才還了一禮,聞言不禁猛地擡頭,“權公子如何了?”
連夜整軍,就是要請李睦一早就下令辦理呂布的祭儀,不想李睦居然在這個時候病了,那讓他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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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微微一笑:“将軍無需憂慮,元龍昨夜已領命出城了。至于起靈立奠之事,權公子有言,此番由瑜越而代勞,若有疏漏之處,萬望告知。”
“公瑾代勞?”高順望着他,點點頭,正要稱謝,然而目光堪堪往下一掃,卻正好看到他手裏的外袍邊緣似乎染着一絲血跡,手上指尖似乎也有血漬。眉峰一凜,語氣略略松動:“昨夜将士傷多,故而順擅将城中之醫俱招至軍中,稍後我便遣人來看看你的傷……”
他感念周瑜帶傷救他于重圍,而若因城中之醫已然都在他軍中而造成周瑜不及請醫,讓他心中如何得安。
周瑜順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也發現了那絲血跡,臉色微微一變,手往下壓了壓,蓋住染了邊緣,也把手掌藏在袍下。
高順領軍陣前沖殺多年,目光何其敏銳,見他這個動作,心裏頓時起疑,眉頭不由慢慢皺起來——周瑜身上衣衫幹淨,顯然已經換洗過了。那外袍上的血又是哪兒來的?
他固然不擅謀劃,但東征西讨那麽多年,自有一種直覺。目光稍轉,越過他的肩膀往後看去,只見房門緊閉,他們兩人在門外交談的聲音并未刻意放低,而裏面卻是聲息全無,仿佛沒人一般。
“可是權公子昨日受了傷?”
周瑜臉上笑容一斂:“高将軍請慎言。”微恙和受傷不一樣,微恙可以養病,受傷卻非要召醫不可了。
可高順卻目光坦然,直接追問:“那權公子身體有恙,可曾請醫?”
“高将軍!權公子受了風寒,歇一日便好。何需倉促請醫,鬧得人盡皆知。”一字一頓,話裏已然暗含了警告之意。
高順卻仿佛沒聽出來周瑜話裏的厲色,輪廓鮮明的一張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針鋒相對,分毫不讓:“某知公瑾擔心此時權公子稱病會使人心動蕩,城中惶惶。但權公子骨骼細弱,并非我等習武精壯之人,傷而忌醫,極易傷及根本,公瑾為屬者,豈可為一局之境不顧主将之安危。”
語氣還是那個語氣,可這話裏的意思卻是說得極重,幾乎就是在指着周瑜說他擅權欺主了。
若非周瑜早聽聞他為人耿直,昨日入城時又頂着李睦不卑不亢,也大致猜到他怕是一貫就是這麽個直來直往,毫無避忌的說話之風,多半就算涵養好不至于當場拂袖而去,也要沉了臉色。然而他眉峰一揚,尚未反駁,身後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
“高将軍莫不是擔心我違諾,還是怕我逃了?”李睦像是剛剛起身的樣子,黑着臉扶着門框站在門口,聲音沙啞得随便說句話就有種聲嘶力竭的意味。
周瑜反手解下披風,快趕幾步替她搭到肩上,壓低了聲音問了句:“你……還能出來?”
什麽話!怎麽說話呢!
李睦橫了他一眼,抿唇不語。只下意識往後讓了一下,但随即又看了高順一眼,見高順的目光片刻不離,便生生把已經向後伸出去的腳又默默收了回來,任由周瑜将披風扣在她肩上。
擡手系緊,再橫他一眼——笨死了!不會說她去巡營了麽?還微恙……微恙個毛線!
這木門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差,天知道她多想當做不知道,沒聽到,而繼續睡覺,随便他們兩個男人在門外吼來吼去。可她現在是孫權。她很清楚,若她不打着孫權的名義,就不會有人護着她一路從沛縣到下邳,下邳城外也不會有人護她安然入城。就算是到了城裏,她也沒有這麽一件最安靜,最幹淨的屋子休息洗漱!雖不同于和周瑜用傳國玉玺做的交易,但她也不能享受了作為孫權的好處之後,全然不盡義務。
這太不道德!
深深吸了口氣,清清嗓子向高順點一點頭:“高将軍可知我若是現在請醫,讓人懷疑我無力及時調派兵力,安撫百姓,軍心民心一旦動搖,會有什麽影響?”
高順朝她拱手一禮,在身上衣甲響亮的金屬碰擦之聲中,聲音肅然,幾無喜怒:“軍中自有軍規約束,若有人違抗軍令,順一并論處。”
李睦揉了揉額角,又問:“敢問将軍,張文遠治軍,與你相比,可有不如之處?”
她語聲頓了頓,不等高順回答,便又自顧自地續道,“下邳在張遼治下,陳登尚可單騎入城,可獨見張遼,游說他投于劉備,将軍又憑什麽能将我的病況瞞下來,不影響軍心?就算我信将軍軍令如山,可民心呢?”
“劉備以仁義為號,德望為名,素得人心。将軍在軍中可用軍令,然若城中百姓一心降劉,将軍難道還打算将他們都屠盡殺光麽?你當我是屠城的曹操麽?”
高順心裏一震。他是将領,不畏生死,上立功業,下保家土,報明主,酬英豪,是以一路征伐。他可以做戰場的殺神,可又怎能向百姓舉起屠刀!
周瑜詫異地看了李睦一眼。
清秀的臉頰,唇角微微有些幹裂,嘴角卻輕輕揚起來,下巴擡了側向一邊,半垂的眼簾裏似笑非笑,分明一副算計模樣——就和當初在壽春,她渾身濕噠噠地站在他房裏拿出那幅傳國玉玺的印記,遞到他面前時一樣。
可當時她所圖所謀,就好像那副印記一樣足以令人一目了然。而現在,周瑜卻全猜不到她又打的什麽主意。
李睦确實是在算計,只是算的不是高順,而是張遼。
歷史上白門樓呂布身死之後,高順殉主,自不必言,而張遼卻是投了曹操。多年後逍遙津一戰,孫權攜舉國之力來征,卻被他以少擊多,狼狽而逃,幾乎喪了性命,乃至在他重病之際,孫權仍不敢再北征之心,五子良将之名,在江東可止兒啼!
她現在就把曹操在徐州殘暴屠城的聲名在下邳城中坐實坐大,那就算将來張遼改了主意,還是覺得曹操好,在這樣的名聲下,只怕也要好好掂量一下。
饒是周瑜智計冠絕,也想不到李睦只是順便在為沒有發生的歷史事件背書而已。她既然都出來了,反正也睡不成了,若不趁這個機會将高順和張遼兩人再算計一把,豈不是白白被人擾了一場睡夢!
“高将軍所言不錯,權确實體質孤弱,不善武藝弓馬,不如諸将英豪,更不及兄長武勇。但若将軍仍有意與我兄共策馬江山,立不世之功,權願将軍同守此城,直待我兄率大軍到來。而若将軍心有疑慮,權今日便與公瑾率軍自廣陵南下,他日疆場再逢,再續高下。”
腹中一陣陣隐痛,身下激流洶湧。李睦咬着牙一動也不敢動,話說得漂亮,臉色卻愈發難看,強撐着向高順抱拳拱手,腰背挺得筆直,無論如何也不敢彎一下。
高順臉色一肅,終是不再提請醫之事,微微躬身:“某……下邳城中徹夜整軍已畢,請權公子示下。”
周瑜看了一眼他仍然放在劍柄上的手,目光一閃,正要說話,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回廊另一頭響起,一名兵士飛奔而來:“報——劉備攻城……”
仿佛應和他的話,低沉悠長的號角聲驟然劃破長空。
又打!
方才還鎮定自若的李睦一下子緊張起來。
高順卻疑惑地追問了一句:“戰鼓未響,又不問喊殺之聲,來将是何人?”
“劉備是來受降的,不是來攻城的,不曾攜帶攻城之器,雲梯撞錘,均非一夜可造,該不是攻城。”周瑜暫時不去想李睦的用意,飛快地分析眼前局勢,“我去城門看看,城內之事,就勞煩高将軍了。”
李睦捂着肚子咬牙一挑眉:“你先去,我回房換身衣衫就到。”見周瑜眉頭一皺,不等他開口推拒,哼了一聲,“既然不是攻城,我去看看就回來,又何妨?再不露面,怕是真要有人以為我昨日受了重傷,命在旦夕了呢。”
高順微微一滞,緊繃着的臉孔終于露出了一絲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