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伸手試了試端進來的水,甩了手上的水珠,李睦動作熟練地撕開一方白布,放到水裏浸濕,再撈起來隔着衣衫輕輕按到周瑜後腰的血跡處。略帶溫熱的濕布将半凝固的血塊融開,再脫下衣裳時,便不會扯動了傷口。
“不必如此麻煩。”周瑜呼吸一頓,也不知是被她碰痛了傷處,還是她的反應太過出乎意料,向前讓了讓,側過身,三下兩下直接将衣服扯了下來。
李睦不備,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周瑜已經裸了上身,背對着她,站到她面前。
縫合傷口的絲線果然被崩斷了一大半,皮肉撕扯,仿佛強行被扯開了一道口子,偏偏末端還被絲線拽着,原本一指長的齊整創口扭曲成了一道半弧,長了一半有餘,猙獰之中帶了幾分凄厲慘烈之氣,觸目驚心。
李睦看着都覺得疼,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周瑜偏了偏頭:“怎麽?”
“這傷口就算他日長好,也要留下一道歪歪扭扭,又粗又醜的疤了。”就像她前世手術後的腳踝一般,骨頭長好了,皮膚上的那道傷疤卻是高高低低,怎麽都沒辦法遮掩了。
小心地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漬,李睦壓住那處的皮肉,心裏不住地可惜華佗那一番藝術品般的縫合成果。
周瑜不知她心中的感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反手将幹淨的布條遞給她:“又不是閨閣待嫁的女子,無所謂留不留疤痕,勞你替我壓住傷口,止了血便好。”本是男兒郎,既上戰場拼殺,又怎會去在意這一道兩道的傷痕?若非接下去要随時備戰,他根本就連這創口都不會在意。
也是個不懂欣賞的莽夫!
李睦撇撇嘴,暗自腹诽,毫不在意成為古往今來把周瑜歸為莽夫的第一人。
清洗了傷口周圍的皮膚,再覆了塊白布在傷口上壓緊固定的布條,一頭從他肋下穿出。
李睦比周瑜矮了整整一個頭,踮起腳站在他身後繞布條繞得吃力,便一手在他腰側拍了拍,示意他自己先按住一頭,從胸前繞過肩膀遞給她。
周瑜的手一動,不偏不倚正好按到李睦的手背上:“你家中,除卻兄長之外,可還有其他人?”
周瑜仍然向側面偏了頭和她說話,可從李睦的這個方向,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寬肩窄腰,猶如一尊黃金比例的人體雕塑。腰背的肌肉線條流暢,手臂上的肌肉則因擡起用力而微微鼓起,沉穩的勁力牢牢将她的手掌按在他身前,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幹燥而火燙。她本就踮着腳,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下,一個立足不穩,身子不由跟着晃了晃。
手不夠長,伸到周瑜身前去時,李睦的臉頰距離他的背脊很近,這麽一晃,若非她反應快,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撐了一把,險些臉頰就直接貼到他後背上去。
男子身上的火熱的體溫仿佛一個熱力外散的火爐,熏得李睦的臉頰一下子燙起來。她下意識動了動手指,指腹下的肌肉遒勁緊致,和他的掌心背脊相比,微微有些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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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睦咬了咬唇,僵着身子,不敢再動。
哪知周瑜竟似渾不覺兩人這樣的姿勢有什麽不對,不聽她答,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兩日前,我遣人于袁術營中尋找令兄,卻因不知令兄名諱,無果而返。”語聲一頓,他似猶豫了一下,随即轉過半邊身子來,“你要我護你兄妹平安,卻半字不提你令兄形貌名字,這般找人,豈不是刻意為難我?”
李睦原是将要周瑜派人尋兄作為交出傳國玉玺的條件的,雖然在壽春的那晚慌亂之間她還來不及說出口,周瑜卻是早已猜到李睦既然要他保其兄妹平安,自然不會單單只是想在吳郡江東有一處落腳之地而已。不僅如此,他還想得很周到。他們已經遇上過與劉備前戰的散軍,也到過劉備治下的小沛求醫,他遣人兩處探訪“投奔袁術的倆兄弟”,卻仍是毫無音訊。
李睦最擔心的就是好不容易将在外的兄長又返壽春,與她錯過。正要開口,卻突然發覺周瑜的手擡了起來。她不及回答,正要趁着按住她手背的力道放松的間隙先抽回手,擺脫這個尴尬姿勢再說,卻不防他就這麽突然轉身,男子半裸挺拔的身形就這麽毫無遮蔽地呈現在她眼前。
李睦猛然瞪大眼,腦中突然轟的一下一片空白,愣愣地望着眼前出奇英俊的容顏,以及那極認真,極專注的目光,一時之間,心口砰砰的跳動竟似戰前的鼓聲一般,震透了耳膜,她不自覺地想要伸手按住胸膛,然而才一擡,手背就碰到了周瑜溫熱的胸膛上,早就想好了的應對好像突然變作一片空白,一句都說不出來。
“從袁術處盜出傳國玉玺,又藏起玉玺只用一方印記來尋我,可見你行事固然膽大,卻也思慮周詳,極為謹慎。這原是好事,可事過則不及。你我結識之初固然都有頗多思慮算計,但同歷生死,共赴險境,我自問無愧于心,卻始終不解究竟是何緣故,你竟對我防範若此?”
纏了一半沒有系住的布條松了開來,挂在肩膀上将墜不墜,周瑜卻絲毫不在意,只看着李睦。目光之中,坦坦蕩蕩,毫不隐藏他心裏的探究和不解。
李睦一直防着他。從壽春的雨夜談判開始,一直到現在。若說在祖郎面前冒認孫權是情勢所迫,若說是男女之別不便互通姓名,可她至今一言不提自己的家世背景,就連要他一同照應的兄長不曾提起,這其中的防範之意,沒有人比周瑜更清楚。
就連以孫權之名招撫高順,謀算陳登,看似兒戲賭氣,可應變進退之間,又何嘗不是她不願将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到他手裏!
但他将兩人相識以來的一切再三想過,卻怎麽也想不明白李睦這份沉重的戒心源自何處。
見李睦仍是不答,這英武年輕的千古名将無奈地發出了一聲嘆息:“我要将你兄妹都帶回江東,縱然不便直詢于你,至少也該曉得我究竟帶了何人回去罷。更何況……”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再落在李睦的手上,語聲之中,帶了幾分歉然,“你我如此,總要尋家中長輩事先言明才是。”
方才周瑜轉身轉得急,李睦原本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是抽了回來,另一只撐在他手臂上的手卻還半僵着搭在他臂上,此時被他一看,才驟然驚覺,仿佛被蠍子蟄了一下似的抽回來。
李睦好不容易從周瑜身上移開目光,回過神來。
戒心固然是有,她來到這裏,唯一熟識的兄長又數月不回,原本只在厚厚的書籍史冊裏才出現的枭雄豪傑一個個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或武勇過人,或擅于謀算,更有甚者,如她此刻眼前的這個還文武雙全,智勇兼備,一言一行,她若是不想清楚了,步步謹慎小心,怕是叫人賣了都要倒幫着數錢!
更何況,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權衡得失,做出最有力的決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清清楚楚,也從未偏離。她的人生,每一個決定,都再三計劃,反複思量,不乏冒險,但絕不沖動,也從不猶豫,理智又大膽,回顧往事,從不後悔。
可這身世姓名……卻實在不是她想瞞——她也想知道她現在到底是誰啊!
以前看穿越小說,旁人穿越都是會像放電影一樣接收一把原主的記憶,可輪到她,卻是半點沒有!她記得歪頭聳肩,幺蛾子不斷的德國老板,記得她重男輕女到無可救藥的父親,記得剛強又唠叨的母親,可穿越之後的這具身體到底是誰,她卻是一點都不知道。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那個兄長以養病之名将她牢牢藏在屋中,自己偏時時随軍出行,偶爾回來,除了滿臉歉疚地一再重複不可穿女裝示人之外,雖也會和她講些外面的事,可就算李睦作出病後迷糊的模樣,他也半字不提家中如何。她又能從何知曉!
“我去年……年前重病一場,兄長為替我尋醫,就近投了袁術,只為我尋一處安身養病之地。可我病好後……病愈之後,許多事情便都不記得了。”李睦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再度找回自己的聲音時,搜腸刮肚,組織語句占據了她大半心神,因此全沒聽出周瑜最後那句話中的深意,“只知道兄長便是兄長,家中情形,兄長名諱,就連我自己叫什麽,都一概記不起來,兄長平日裏喚我阿睦,我也只知自己叫做阿睦,倒不是有意瞞你,實在是華神醫也說了此病由心,一時難以痊愈。”
想到前一世,李睦不禁悵然。在那一世裏,她能自己養活自己,能照顧拉扯她長大的母親,能在生父指着她罵斷子絕孫的時候潇灑地摔門而去。有房有車,有三兩好友,閑時飲茶曬太陽,忙時咖啡提精神,何等肆意,何等暢快!
“阿睦……”周瑜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薄唇一開一合,将李睦的神思拉了回來。
緩緩阖眼,慢慢吐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她目中又複一片明澈清透,說出來的話也順暢了許多:“我在壽春時以養病為由,并不太出門,袁術想不起我這個人來,卻不代表時間久了旁人不會注意。我只擔心兄長全不知情再回壽春,袁術不見了傳國玉玺,便會疑心到他身上。”
祭出“失憶”利器,又有華佗背書,理所當然,又順理成章。饒是周瑜思慮再甚,也想不到其中會有什麽問題。他思索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放心,我已遣了斥候守住壽春城的四座城門,本就是為防他調軍回援,不再北進。只要有袁軍回城,就立刻會有快馬來報。待伯符拿下廣陵,我便放出消息從壽春城中帶走一人,就算尋不到令兄,他若有所聞,也自會來尋你。其餘的事,不妨等見到令兄之後再論,你還如此作男兒裝扮就是。将來見到伯符,其中的緣由我也會解釋清楚,只要不涉軍令,不擾軍威,便無妨。”
在那明朗溫暖如陽光一般的笑容裏,李睦應了一聲,自自然然地伸手環到他腰間,将墜下來的布條重新壓到他後腰的傷口上,再踮起腳依舊從肩膀上穿過來。定下了神,思路便一下子清晰起來,之前她拿到玉玺時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思量就這麽順理成章地說了出來:“孫策若是舍得,大可将那玉玺再送回袁術手裏,袁術丢了一次,失而複得,定要急着立刻稱帝,以證明他才是天命所歸。如此叛漢之臣,你們奪他廣陵,自然也算不得背義無信了。”
周瑜聞言,臉上的笑容又明亮了一些。他最初見李睦拿出傳國玉玺的印記時,正有此打算。
孫策與袁術反目是遲早的事,怎樣想一個名目卻是不易。他在壽春時也曾察覺了袁術的野心,本還想着如何推波助瀾,加以利用,卻始終有許多被動之處。有了傳國玉玺在手,他們幾時想與袁術反目,便幾時讓袁術“找回”玉玺,半點都無需倉促。
“當記你首功!”周瑜伸手按住擱在自己肩頭的布條,讓李睦換過手來,又微微向前傾身,令她不用再費力踮腳便能夠到他的脖頸。
李睦偏頭朝他一笑,扯着布條的兩頭一上一下,幹淨利落地在他頸邊扣了個結,牙尖嘴利地一句話堵了回去:“你若養好了傷,才算首功!”
兩人手掌交錯,指尖掌心難免又碰到一起,只這一次心境不同,一觸即放之後,李睦的手指擦過他胸口堅實的肌肉,方才生出的些許绮念悄然消散而去。
與周瑜重新包好傷口之後,李睦頭一件事就是把人趕出去,去竈間尋人燒了熱水洗澡。
雖然沒有淋浴,沒有浴缸,可她在這千年之前的大木桶裏只要蹲下身,就能連頭帶臉被熱水淹沒,身體最适宜的水溫對于臉頰眼窩而言有些微燙。卻有一番說不出的舒爽暢然。
熱氣升騰,水溫正好。門窗阖緊,視線氤氲。
李睦舒服得長嘆一口氣,整個人都沉到水下。
洗去一身血污,緊繃了許久的心緒也終于漸漸安定下來。許是之前的經歷太過驚險,此時放松下來,在熱水的包圍中,李睦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額角的血管一下一下地收縮,隐約地抽痛牽得眉心發酸,渾身的骨骼關節都在叫嚣着酸痛,讓她恨不得就此沉到水底,就這麽一直閉着眼睡過去。
然而,看着随手扔在屏風架子上的貼身抱胸心衣,李睦不禁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從水裏站起來,擰幹絹布,擦拭一身的水珠。
為遮掩女兒身,她本來是遵照兄長的意思,裏裏外外穿了兩套中衣。可她用了其中一件給周瑜包紮傷口用了,華佗那裏也不可能有女子的貼身衣物給她替換——于是她現在就沒了換洗的衣服!
貼身衣物的布料較短褐外衣柔軟許多,李睦用兩根手指将它拎在手裏,嫌棄地皺起眉。
她從來就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兒,自問并不算是窮講究的人。前世徒步山區時,為看一眼無人壯美的景致,也經歷過無熱水洗澡的異常惡劣簡陋生存條件。可自從離開壽春以來,先是遭遇祖郎,緊接着又日夜兼程直奔下邳,除了在華佗那裏住的幾天外,她最多只能躲着人擦一擦脖子!連續這麽多天穿同一件衣服,正過來反過去,又是血污又是塵土,實在是到了她的極限!
好不容易身上洗幹淨了,這衣衫一穿上身,豈不是等于白搭!
偏偏周瑜要扣徐氏一族為質,兩千兵馬就駐紮在外面,人多眼多口多,她即使能避着人躲在屋子裏偷偷把衣服洗了,也沒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晾幹。這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放在現代等于就是內衣,就算是在一千八百年後,她也沒法子當着人拿出來晾!
難道要她在屋子裏用油燈烤幹麽?
李睦側頭看了看房中明明滅滅的一點燈苗,不由嘆了口氣。且不說這撲閃着的豆大火苗能不能烤得幹衣服,這一股燈油味兒沾在貼身內衣上走哪兒帶哪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偷喝了燈油呢。
李睦拎着這件開始發臭的心衣,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簡直要愁死了。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撕了周瑜的內衣給他包紮傷口。她怎麽就這麽想不開用自己的?
撇撇嘴,默默腹诽之後,又重重嘆一口氣。借着依稀燈火光亮摸了摸小衣的正反,正要強忍着再穿回去時,目光突然黏在那如豆的燈火上,腦中靈光一閃——烤火!
兩千兵士在外就地紮營,夏夜悶熱,營地裏的火堆旁即使晚上有兵士守夜,也不會直接守在火堆旁邊,而是在距離稍遠的地方圍守。她只需悄悄溜近火堆,這件貼身小衣布料輕薄,烤一烤很快就能幹。再不行,也能借着孫權的身份強行把火堆旁的兵士支開,雖然落在他人眼中奇怪了點,只一小會兒就能穿上幹淨的衣服了!
李睦的眼睛發亮,匆匆套上中衣外袍開始洗衣。現在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甚至還來得及洗了抱胸烘幹後再拎一趟熱水重新擦一擦身。
沒準還能趕得上穿着幹淨衣服睡一會兒。
李睦一下子高興起來,也顧不得隐隐酸痛的肌肉關節,就着方才調和水溫剩下的冷水把心衣仔仔細細地搓洗了幾遍,将那團布料一寸一寸捏緊用力擰幹,再抖開來扯平疊好,抱在手裏,蹑手蹑腳走到門口做賊似地貼着門板聽了聽。
外面一片寂靜,只有巡哨的腳步聲依稀傳來,顯然隔得尚遠。
她偷偷推開門,借着滿天星光找尋火光的方向。
兩千人的營中一共只燃了兩個火堆,距離她最近的那個就在回廊的盡頭,大約在百步開外。從她這個方向望出去,只能依稀看到跳躍的火光帶起的一圈圈暗影。李睦低頭看了看團在手裏的那一團布料,咬了咬牙,将周瑜留下的披風扯了披上,攏住身前,将雙手都攏了進去,這才走了出去。
與兩隊巡夜的兵士擦身而過,李睦一路微笑點頭,一副“我也來巡夜”的表情擡頭挺胸地來到燒得噼啪作響的火堆前。
正好沒人!
李睦舒了口氣,心裏道一聲天助我也,手裏連忙松一松,免得本就濕嗒嗒的心衣又沾了手心的汗。
走到火堆旁,她再四下看了看,确定了确實沒人,便撩起披風對火蹲下身子,抖開那一團布料,一個角一個角地湊近熱烘烘的火光。
突然之間,一只腦袋突然從李睦肩後伸了出來,“啊”的一聲叫:“這是何物?”
李睦陡然之間被吓了一跳,好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肩頭“砰”的一下,也不知撞到了哪裏。
總算她素來都有臨危不亂的心理素質,不及回頭,不及說話,餘光瞥見随着一聲哀嚎,一只已經伸到她面前,幾乎就要抓住心衣上長帶子的大手嗖地一下收了回去,便立刻趁機将小衣塞進懷裏,退後兩步,全神戒備地盯着那個不知什麽時候湊到她身後,被她肩膀正好撞到着臉的兵士,心裏轉過了無數念頭。
還不止一個人!
方才還和李睦擦身而過的五個巡夜兵士此刻就和她面對面,五雙眼睛齊刷刷地望着李睦懷裏,仿佛都要瞪出來了。
一根紅豔豔,明晃晃的長帶子大約兩指寬,從李睦的懷裏垂了出來,好似江東春天發芽的柳枝,鮮嫩得引着人去攀折。
李睦只注意到前方圍守着火堆的兵士,卻沒料到他們會去而複返,這才失了警覺,被人近身到身後。
她心口一陣疾跳,正不知該如何收場,那五人中年歲最大的兵士突然咧嘴露出了個猥瑣的嬉笑,指了指那根“嫩柳”,道:“權公子這是想阿母了還是思小娘了?”
李睦這會兒反應極快,眉毛一挑,順着話頭就立刻橫了一眼過去:“廢話!你帶着家裏老母的心衣當成寶啊!”一句話說出來,她的聲音因緊張而有點顫,幹脆哼了一聲,惡聲惡氣地罵,“滾滾滾,看什麽看,要看回去看自家的去!都給我滾!”
幾乎耗去她半條小命的長途奔襲,倒讓她與一路同行的兵士們混跡在一起,熟悉起來。這些兵士都是部曲出身,大都都是粗莽直率的性子,初時顧忌着她“孫權”的身份,但随着體力耗盡,摸爬滾打,怨天罵娘,跌跌撞撞,哪裏還顧得了那麽許多。再加上李睦原就沒打算在他們面前端世家子弟博學高傲的架子,言談舉止也沒有半點輕慢之意,便更是放開随意起來。
此刻聽她這麽一喝,也不懼怕,反而哄笑起來,看着李睦故作鎮靜地把那根帶子塞回去,幾人幹脆拉着李睦坐下來,你一言我一句,一個一本正經地勸她趕緊将思的那個“小娘”娶回來,免得征戰在外被旁人看了去,一個則開始感嘆自己孑然一身,連個念想的人兒都沒有,甚至還有一個日前教李睦煮水的兵士探問起她何時能回家探妻!
李睦長長松了口氣。
還是古人單純啊!這早就爛大街的女扮男裝梗,完全不在他們的想象範圍之內。
那個方才被李睦肩膀撞上鼻梁的兵士年紀最小,正是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時候,聽他們說得熱鬧,放下了捂住臉的手,露出了個揉得紅通通的鼻頭,哼哼着插了一句:“一個個的,娶妻了不起麽!看看那呂布的妻妾,那天她們從下邳來的時候……啧!帶了帷帽,那個腳步就……哎喲!”
他正說得得意,被李睦順手就在頭上一巴掌,嗷的一聲叫,剩下的半句話也就咽了下去。
李睦狠狠瞪了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子一眼。高順固然不在這裏,可他能投效孫氏,多半就是為了周瑜肯保全呂布的家眷。而以他忠義剛直的性子,這随口的調笑渾話一旦傳到他耳中,又豈會罷休!
然而這話在軍中又不能明說。
見那小子還不服氣,李睦露出了與她現在年齡極不相符的老氣橫秋,往他腦門上又補了一巴掌,沒好氣地笑罵:“看了腳踝就想胸脯!改日敵軍派一支女兵上戰場,你小子就該鑽到人裙腳下去開疆辟土了!”
一語驚人,李睦立刻成功地将話題扯了開去。年輕的小兵在一團哄笑中梗着脖子紅了臉,犟聲連道“這世道女人怎麽能上場打仗”,結果又引來一陣哄笑。
李睦厚着臉皮插科打诨,總算蒙混過關,暗自摸了摸懷裏幹了七八分,還有些冰,卻幹幹淨淨的小衣,笑得眉眼彎彎,一雙明澈清透的黑眸在火光中熠熠生輝。
誰都沒注意到回廊的拐角處,周瑜就站在廊柱後,淡而朦胧的星光将一人一柱的影子攪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若有似無。
周瑜望着那火堆邊的人,臉色鐵青。那個清清朗朗的聲音在一陣陣哄笑聲中嬉笑怒罵,應對自如,聽得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拳頭一握,将手裏一件幹幹淨淨的中衣狠狠團成一團。
看到腳踝就想胸脯?
這是哪裏聽來的渾話,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怎就能如此說出口!
周瑜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冷靜和自持,方才克制住沒有沖過去把那個已經開始和兵士們聊女人到底該是看臉還是看胸的小女子一把從地上拎起來。
他本是聽說李睦要了木桶和熱水,料到她數日未曾換洗衣物,故而特意找了與李睦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中衣給她送來。又擔心正好撞上她在洗浴,便從回廊的另一面繞過來,準備遠遠看到她開了門再過去。卻不想,被他聽到這麽一段話……
要不是顧忌他現在出去可能會令她難堪……他一定……
周瑜慢慢深吸了一口氣,把心裏那股無名的火氣強壓下去,決定先去巡一圈營,散散火。
說是兩千人的軍營,除去城中防務,城門守衛,其實也就只剩下數百人。陳氏是下邳最大的士族,莊園成頃,屋舍連綿,光是族中的隐戶和部曲也不止百人之數,若要為這數百人騰出住處并不困難。可周瑜嚴令之下,兵不解甲,馬不除鞍,所有兵士俱在屋前紮下營帳,鹿角圍火一律按照行軍在外布置,半點不差。軍威凜凜,胄甲烈烈,屍山血海的殺氣之下,生生将陳氏一族之中所有蠢蠢欲動的心思盡數壓了下去。
從巡哨換崗,到城頭布防,一圈看下來,再回到李睦屋前的時候,天色已然隐隐泛明。
令他驚訝的是,距離李睦房門最近的曲廊回折處,居然有兩個兵士守着。看到周瑜,兩名兵士一同躬身行禮:“将軍,權公子已經休息了。”
周瑜認出這兩人是同李睦一起從沛縣外行軍到下邳的步卒,點了點頭:“這裏有我,你們也去休息罷。”
兩名兵士相視一眼,一人口快,直接道:“權公子有令,他休息時,不準任何人靠近這條回廊,否則,當以軍令論處。”
李睦的屋子三面環水,只一條回廊自房門口向外延伸,臨水而過。若要進她的房門,就非要從這條回廊通過不可。周瑜不禁笑了笑——這辦法倒是不錯,不管是巡哨的隊伍無意走近,還是陳氏一族有意試探,與其憂心防範,倒不如像這樣大大方方找人守在門外,以她“孫權”的身份,倒也得宜。
難得終于像個女子般謹慎了。
只是,這“軍令”兩字一出口,就算周瑜也不好直接駁了就把人打發走,只能找個借口:“無妨。我有要事向權公子禀報,事涉軍情,耽誤不得,不算有違軍令。”
“諾。”兩名兵士向周瑜再施一禮,正要離開,之前說話的那人回身前突然往回廊盡頭一瞥,腳步一頓,又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周瑜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了忍,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小聲地提了一句,“将軍,權公子自言會夜夢殺人,将軍不妨先隔着門将他喚醒再進去。”
夜夢殺人?
周瑜啞然失笑。也虧她能想出這種荒誕的借口來!
忍了笑,周瑜點頭示意已經知曉了,待兩名兵士離開,便徑自沿着回廊走到李睦的房門前,悄聲推開門,放輕腳步,走了進去,又反手關門。
李睦實在是累極了。
好不容易把心衣的事應付過去,再回到房裏時只覺得仿佛踩在雲裏一樣身子發軟,渾身上下散了架似的,額角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簡直就是心力交瘁。把房門一關,往榻上一躺,根本就沒力氣再去糾結要不要再打一盆熱水擦身的問題,身心放松下來,那一股壓抑了許久的疲憊昏沉就立刻将她淹沒。
恍恍惚惚之中,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
五歲時,游樂園裏高高的滑梯上,她一圈一圈往下滑,看着父親在下面逗別家的小男孩。
七歲時,父親一邊抽着煙看三國演義,一邊對她說孫策孫權是子承父業,孫夫人則是女生外向,等于白養。
十歲時,父親将她的成績單随手一扔,看着她嘆氣:“又不是個兒子,都那麽多書幹什麽!”
十六歲,高中住校,媽媽唠唠叨叨地叮囑她每天打電話回家,父親猛地一拍桌子:“女兒總是別家的人,啰嗦那麽多!怎當初不給生個兒子!”
高中選科,她選的是物理,高考志願,她填的是本地最好大學的流體力學專業,直到那一天晚上,那個她花了整整十九年努力獲得他的贊賞,努力讓他以她為驕傲的父親當面叫出“就是因為你,我老李家從此斷子絕孫!”
一切的努力從此一文不值。
李睦臨考改了志願,最終進了另一所外國語專業的大學,徹底抛開數理化,抛開矢量方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學口譯,學設計,連那已經到手的提前錄取加分都幹淨利落地抛諸腦後。
只是,從小到大,争勝好強的性子終究是已經養成了。她可以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可以一個月內全國各地地出差,可以和老板拍桌子談薪資……她也想好好地戀愛,找一個寬厚能幹的男人,沮喪的時候抱住他哭,高興的時候抱着他笑,發脾氣的時候往他身上摔枕頭,興致勃勃地下廚弄得一地狼藉,她也想小鳥依人……
可裝了太久,拼了太久,她早就習慣了什麽事都一個人扛,歡樂成就可以展示出來,令旁人羨豔贊嘆,而委屈苦累則永遠藏在心底,即使親如母親,她也不再落一滴淚。
她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代,沒有她的日子,她那年過半百的母親該怎麽過下去!
李睦知道自己在做夢。一個仿佛将前一世向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裏放映過去的夢,悲歡離合,一切都放大數倍,清晰數倍,重重地壓将下來,如同泰山壓頂,如同海浪撲面,逼得她呼吸不能,動彈不能,出聲不能。
半夢半醒的狀态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氣,仿佛全部的自制力統統消失,李睦一點一點松開牙關,一寸一寸呼出心口的濁氣,帶着一絲嗚咽,一絲哽咽。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還閉着眼,可眼底酸澀得要命,眼淚措不及防地就滑落出來。
反正是在夢裏,反正是無人之處,就放松這一刻,哭這一次,脆弱這一次,就當是片刻的放縱狂歡……
如同吊在懸崖上的人突然放開了繩索,身體沉沉下墜,所有理智,所有堅強,在這一刻禁锢大開。在這一刻,她不要再争那一口看不見摸不着的傲氣。她只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子,再回不了家了,再見不到深夜亮一盞燈等她回家的媽媽,再不能當面告訴那個重男輕女到了極致的父親,他的女兒有多優秀,看他一臉錯愕,甩他一臉潇灑!
淚如雨下,恨不能哭盡一世彷徨委屈。
周瑜嘆了口氣,将燃盡的油燈從地上拿起來放好,再把帶來的幹淨中衣放到她身側。
初上戰場的新兵多半都會夜夢驚魇,白日裏屍山血海的場面映在腦海裏在黑夜裏無聲地襲來,怖恐難安。他本是擔心李睦經歷過下邳城外的一場血戰後也會如此,這才趁着她睡了過來看看。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從被袁術散軍圍截時起,抑或是說,從雨夜叩響他的門,甚至起念盜取傳國玉玺開始,李睦的精神就一直緊繃着,直至進了下邳城門的那一刻才稍稍安心。這種心緒驟變本就是最易産生心神不穩的時刻,卻不想李睦的這場夢魇,似乎全非他所料。
少女睡得極不安穩,緊緊閉着眼,下意識仰着頭不住地抽泣,卻硬是咬着牙關将模糊不清的嗚咽統統壓抑在喉嚨裏。若是周瑜真如她所願,只是站在門外将她叫醒,未必能察覺到這個倔強的小女子竟然哭成這樣!
略顯清瘦的容顏褪去幾分稚嫩,添了幾分清雅隽秀,一雙英氣勃勃的入鬓長眉被碎發遮掩,鋒利盡掩。此刻青白的天色自窗外外隐隐透進來,照在少女眼角的淚痕上,朦朦胧胧的瑩瑩發光,哪裏還有半點白日裏神采飛揚,将他噎得胸口發悶的得意少年郎模樣?
周瑜不禁又嘆了口氣,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