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何冉雙腿生風地走回住院部,自從病複發之後她還沒有走得這麽快過。
推開病房門,于珍坐在床上,對着鏡子搔首弄姿。
她頭上戴的那頂假發是何冉的,見正主回來了,連忙摘下來還給何冉。
于珍悻悻然地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啊,我就想試試效果。”
何冉不以為意地說:“沒事,你喜歡就拿去。”
于珍推拒幾番後收下了,又向何冉打聽:“你的假發是在哪買的啊?每一頂都那麽好看,給我介紹一下吧。”
何冉拿出手機,分享了一個網址給她。
這段對話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或許很滑稽,但對于她們這一層樓的女病患來說卻再正常不過。
于珍對于何冉送給她的假發愛不釋手,臨睡前也一直帶着。
何冉準備休息時,于珍叫住她,“何冉,你幫我畫幅肖像吧。”
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打理發梢,“就畫我現在這個樣子。”
何冉笑了笑,“不是說等你出院了長出頭發再畫嗎?”
于珍不知想起什麽,眉頭間籠罩着一抹愁雲。
她聲音低落下來,“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何冉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麽。
她從桌上拿起一張白紙和炭筆,走到于珍床邊,問:“我的素描本弄丢了,用普通的紙幫你畫可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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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珍笑着說:“聽你的。”
何冉坐下來,一邊削鉛筆一邊仔細觀察于珍的五官,在心中打好草稿。
比劃片刻後,她突然發現:“你跟我以前一個病友長得挺像的。”
于珍笑起來,“是麽?”
“嗯。”何冉輕輕地點了下頭,“而且她也喜歡看威爾伯的書。”
“這麽有緣啊!”于珍頓時來了興致,追問道:“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何冉一下子張口結舌。
在何冉猶豫的幾秒鐘裏,于珍很快就領會到她的意思,臉色漸漸慘淡下來。
氣氛變得尴尬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房間裏只剩下鋒利的刀片行走在筆頭上單調的聲音。
那之後她們沒有更多的交流,一個安靜地坐着,一個安靜地作畫。
自從上次何冉藥物過敏後,就轉用了腰穿的治療方案。
正常情況下是薛醫生親自操刀給她做,薛醫生手法老練,很快就能結束,也毫無痛感。
但如果碰到薛醫生不在的時候,換其他醫生來操刀,就有罪可受了。
何冉蜷縮成一團躺在病床上,背部彎曲成不自然的弓形。
可以感受到冰冷徹骨的鋼針挑破自己的皮肉,在筋骨裏緩慢地深入着,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和恐懼,同時折磨着人的*和心靈。
即使腰部打了麻藥,大腦仍舊非常清醒,在何冉的呻/吟聲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刻骨銘心。
最長的一次持續了将近一個小時,總共換了三四位醫生才幫她做完。
結束之後,何冉精疲力竭地癱在病床上。
她克制不住身體直冒冷汗,濕透的衣服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
如果有那麽一刻想要一死了之,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了。
腰穿後的六個小時必須平躺在床上,不能移動。沒人陪她說話,何冉只好逼迫自己睡覺。
夜雨聲煩。
淩晨三點,何冉被擾醒之後,後半夜再不得安寧。
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又開始蘇醒作祟了,由腿部一直向上蔓延。
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腰穿次數過多,她的四肢感官逐漸變得遲鈍,起初只是出現了一絲麻木。到現在,連走路都是東倒西歪的。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個把小時,仍無法入眠。
忽聞身旁傳來一陣低低的抽噎聲,何冉側耳傾聽,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那陣時有時無的抽泣聲與潺潺雨聲混淆,不易察覺。
何冉猶豫片刻,輕喚了一聲:“于珍?”
哭聲戛然而止,幾秒之後從床簾的另一邊傳來回應:“嗯。”
“你怎麽了?”
“……”
很久才有回音:“我沒事。”
“真沒事?”
“……”
何冉吃力地挪動着麻木的雙腿,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先把燈打開,然後緩慢地走到于珍床邊。
視線接觸到的是一雙紅通通的眼眶,淚光閃爍。
連續的高燒已經将一個正值年華的女孩摧殘得面黃肌瘦,眼窩深深凹陷進去,瘦得不成人樣。
何冉坐下來,問:“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叫護士?”
“不用。”于珍搖頭,聲音低若蚊吟,“我只是害怕……”
“怕什麽?”
她雙手掩面,肩膀不停地抖索,“怕死。”
于珍帶着哭腔說:“我在網上查過了,很多得這個病的人都是因為複發才死的,我覺得我也快撐不過去了……”
何冉安慰她:“別想那麽多,大多數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于珍抽着鼻子說:“我知道,可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每次聽到走廊裏的腳步聲我就會胡思亂想,是不是黑白無常來過?剛剛我還夢見他們站在窗戶上陰笑,要來抓我……”
何冉努了努嘴,說:“也許他們是來抓我的呢,你自作多情了。”
于珍破泣為笑,淚眼朦胧地看着她,“你還挺幽默的。”
“是麽。”何冉淡淡地笑,“但是我男朋友從來沒被我逗笑過。”
提到這個話題,于珍又沉默了。
許久之後,她才緩慢地開口:“其實我也有個喜歡的男生。”
“高考後他跟我告白了,在那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在家裏突然暈倒,之後被送到醫院查出複發……”
“然後呢?”何冉問。
于珍說:“我沒跟他在一起,現在他有女朋友了。”
“那他知道你的病嗎?”
于珍搖頭:“不知道。”
何冉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話不投機。
過了一段時間,于珍才接着說:“我好想在臨走前見他一面,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我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相見還不如懷念。”
她停頓了很久,轉過身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畫紙遞給何冉,委托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他,好嗎?”
何冉伸手接過,打開來看。
那是她幫于珍畫的肖像,畫上的女孩巧笑倩兮。畫紙對折的地方,夾着一撮用紅繩系着的發絲。
從何冉嘴邊泛起的笑,帶着濃濃的苦澀味道。
原來每一個女孩子心裏都有同樣的念想——
千百年後,即使她們的骨灰已随大江東去,湮滅在風塵中。
但這細細的發絲仍舊堅韌長存,訴說着一段不為人知的情義。
也許那天于珍夢到的黑白無常并不只是假象,兩天後的晚上,她在一場睡夢中永久的離去。
因反複高燒不退而導致的器官衰竭,醫生們也無力回天。
翌日,于珍的母親來病房收拾她的遺物。
令何冉感到意外的是,于珍居然留了一本書給她,是她最愛的《恩寵與勇氣》。
何冉猶豫了很久才翻開來看,書頁裏夾着一張自制的書簽,散發出淡淡的餘香。
書簽上保留着娟秀雅致的字跡,記錄的是書裏非常有名的一段詩。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也未沉睡。
我是呼嘯的狂風,
我是雪上閃耀的鑽石。
我是麥田上的陽光,
我是溫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靜中醒來,
我已化成無語的鳥兒振翅疾飛……
我是溫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閃爍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
何冉緩慢地将書本合上,想起那個躲在夜裏獨自哭泣的女孩,心酸難止。
在那之後,何冉又搬回了單人病房。
沒有聚,就沒有散。
楊文萍每天會來看她一次,何勁也會偶爾出現。何冉行動不便,他們請了專人保姆來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保姆是個做慣了粗活的四十歲婦女,每次她幫何冉擦澡時,那粗粝的指腹所帶來的不适感,總會令何冉回想起蕭寒的半截斷指。
曾經是枕邊人,如今卻在天涯各兩端,唯有嘆息。
腰穿治療仍在進行中,何冉下肢麻木的現象也趨于嚴重。她擔心長久這樣下去,雙腿會一步步走向癱瘓。
病患在化療中表現出的後遺是因人而異的,醫生也無法給出準确判斷。
何冉不願意铤而走險,更何況要以自己的雙腿做賭注,她不得不中途喊停。
然而中斷了腰穿後,雙腿的麻木現象并沒有因此得到緩解。
日夜颠倒,白天她受藥物作用而昏昏欲睡,到了晚間,卻又因為骨骼的陣痛而格外清醒。
正如于珍所說,深夜的醫院是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
夜不能寐時,睜大雙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聽見門外手推床漸行漸遠的聲音,一直到長長的走廊盡頭仍舊傳來回音。
那凄厲的聲音就像地獄打開了大門,百鬼在招魂,不絕于耳。
每每這個時候,何冉的心情總是格外悲涼。
先是圓圓,然後到于珍,誰知道下一個躺在上面的人會不會就是她呢?
即使不願意承認,她現在的狀态就像是一個等死的人。
這裏是個會使人意志崩潰的地方,沒有人願意久留。
第二日,何冉申請回家休息幾天,醫生同意了。
出院那天正是二月的末尾,天氣漸漸回溫。
空氣裏飄散着的細細雨絲,以及枝頭冒出來的綠芽,無不昭示着早春的到來。
這樣富有生命力的景象,也令人心頭的陰霾消散了不少。
何冉忽然想起蕭寒說過月底回北京,不知這個時候是否已經動身。
楊文萍和何勁這幾日都不在廣州,據楊文萍所說,她囑咐了韓嶼來接何冉出院。
何冉足足在醫院門口等了半個小時,始終沒見到他出現。最後她不得不拄着拐杖,自己攔了一輛的士坐回去了。
多日的失眠在接觸到家裏那張柔軟舒适的大床時,終于得到了彌補,何冉整張臉埋進被子裏,滿足的一覺從午後直睡到黃昏。
昏昏沉沉間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不知是誰回來了,她閉着眼睛不想動。
有腳步聲由遠至近走來,時而虛浮,時而沉重,像是喝醉的人。
那人最後在自己床前停下來,何冉不得不将眼睛睜開一條縫,翻過身。
看清來人後,她即刻皺起眉毛,“你怎麽進來的?”
韓嶼歪歪扭扭地靠在她的床邊,笑得很痞。
他喝酒上臉,眼神渙散,兩頰紅得反光。
韓嶼甩了甩手上的一串鑰匙,說:“你媽給的。”
何冉坐起身,朝他伸出手,語氣疏離:“我已經平安到家,你把鑰匙還給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韓嶼垂下眼睛,一動不動,視線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口。
何冉低頭看,才發現自己走光了。
她不動聲色地将睡衣往上拎了拎,撫平褶皺。
韓嶼勾起嘴角,語調輕佻,“不用遮,也沒什麽可看的。”
何冉閉着嘴不說話,無意與他起争執。
韓嶼悠然自得地坐下來,歪頭打量她:“聽說你跟那個男的分手了?”
何冉面無表情,不作回應。
韓嶼落井下石,“當初你還信誓旦旦地說他不是盧京白,現在他還不是照樣做了逃兵。”
他不屑地哼一聲,又伸手捏捏她的臉頰:“我早就說過他堅持不了多久的,你還不信,跟我在一起多好。”
“我跟他怎麽樣都不關你的事。”何冉避開他的手,面色如霜,“你只需要記住,我跟你沒可能。”
韓嶼臉色忽變,醉酒的神情使他看起來更加兇神惡煞,“何冉,你太不知好歹了。”
何冉不動聲色地扭過頭,“你請回吧。”
韓嶼氣極反笑,穿着皮鞋的雙腳直接蹬上她的床單,沖着她耀武揚威:“我今天還就不走了,你能把我怎麽樣?!”
何冉平靜地站起身,淡淡道:“那我走。”
她腳剛邁出去一步,就被一股蠻力拽了回去。
虛軟的身子經不住這般強勁的力量,摔倒在床上,韓嶼壓了上來。
“何冉,你是誠心要把我氣死嗎?”他的臉懸在上方,面孔扭曲,像一頭紅了眼的野獸,“之前你說你要跟那個男的在一起,好,我放你一馬!現在那個男的走了,你還是對我不屑一顧!”
“你說!我到底哪裏入不了你的眼?!”
何冉一張臉上無波無瀾,神情寡淡:“喊夠了沒有?喊夠了你就走吧。”
韓嶼徹底被激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突然埋下頭來,一嘴用力咬在她的肩頭,何冉吃痛地蹙起雙眉。
侵略并沒有就此停止,睡褲的松緊帶在兩人手中來來回回,拉拉扯扯。
何冉說了句什麽,身上的人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全然不顧。
她松開手,睡褲被韓嶼成功拉下來半截。
何冉手臂伸向一旁的櫃子,奮力摸索着什麽。
床頭放着一份水果盤,她中午削了一個蘋果吃。
她的手不夠長,咬着牙努力往前伸,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
不停地往前伸,終于夠到了。
手心緊握着那柄尖銳的物體,高高舉起,她毫不猶豫地着朝韓嶼背後紮下去。
刀鋒破開血肉深□□去,那瞬間的快感讓她将腰穿多次後的郁結都發洩出來了。
韓嶼短促地悶哼一聲,臉部肌肉驟然縮緊,身子僵硬得不能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才緩慢移動起來,碰了碰自己腰側,那裏一片血肉模糊。
他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冉:“你真的敢……”
何冉推開他,站起身。
她用力喘息着,沾滿血跡的小刀掉落在地上,“你不做到這一步,我也不會這麽對你。”
韓嶼的醉意似乎到了這一刻才全部消散,睜大的眼球爬滿了血絲,眼眶裏的驚痛呼之欲出。
身子靠着床邊緩緩滑落,何冉頹然地在坐在地下,眼神失去了溫度:“韓嶼,你腦子真的有病。”
“你已經有那麽多青春漂亮的女朋友了,為什麽還要一直纏着我這個半死不活的藥罐子?”
“我都成這個樣子了,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
劇痛使得韓嶼無法大聲說話,憤怒也随之一點點澆滅,身體保持着蜷縮的姿勢不得動彈。
過了半晌,他才緊皺着眉頭說:“你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就像我問你為什麽執迷不悟地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你也沒法回答我。”
……
回味着韓嶼的這句話。
何冉慢慢牽起嘴角,啞然一笑。
是啊,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找不出理由的。
他們不過都是受心驅使、無法違抗的可憐人。
何冉不緊不慢地撥打了120,随即将手機丢到一邊去。
她整理好淩亂的睡衣,披上一件大衣,朝門口走去。
即使步履蹒跚,她的背影卻帶着一種斷然、決絕的意味,那道背影令她看起來刀槍不入。
韓嶼死死地盯着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撕裂的字音:“你要去哪裏!”
何冉頭也不回,铮铮有聲:“去找他。”
去找那個人。
我心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