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月末,風輕雲淡,天氣在悄悄地變暖。
何冉在這棟公寓樓下站了有一會兒了,不知第幾次低頭看腕表。
指針停在九點半的時候,她終于等到要找的人。
秦早提着兩袋菜從小區側門走進來,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事情。
何冉走到她身前,高跟鞋點了點地,“嗨。”
秦早擡頭看到她,愣住。
何冉努了努嘴,“這麽早就去買菜啊。”
“嗯。”秦早還沒回過神,木讷地點頭。
何冉嘴角勾起輕笑,“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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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發前坐下,何冉仔細打量着這套複式公寓。
房子很寬敞,配有露臺,光線也算明亮,裝修豪華,家具看得出都是名牌。
但這些只是表象。
牆上的液晶電視砸裂了,沙發刮開了皮,陽臺外的盆栽東倒西歪,泥土灑得一片狼藉,角落裏堆滿了玻璃窗戶的碎渣。
看來這點秦早沒撒謊,她的确惹上麻煩了。
打量一圈完畢,何冉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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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早從廚房裏走緩緩出來,端着兩杯白開水,放在茶幾上,“請喝吧。”
何冉也不客氣,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吹着氣,一邊問:“你女兒呢?”
秦早回答:“她還在睡覺。”
何冉抿了口水,狀似無意地說:“昨晚又有人來砸東西了?小孩子吓到了吧?”
秦早聞之色變,緊緊咬着下唇沒說話。
過了一陣子,何冉接着說:“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嗎?”
她從手包裏拿出一張卡,緩緩放在桌面上,“能跟我解釋一下原因嗎?”
秦早頭埋得更低,一聲不吭。
不知為何,在這個年紀小自己許多的妹妹面前,她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你要是不願意接受這筆錢,直接還給我就好。”何冉語氣仍舊平靜,卻隔着一段疏遠的距離,“為什麽要事情捅到蕭寒那裏去?”
“……”秦早說不出話來。
何冉一針見血:“還是忘不了他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何冉慢條斯理地說:“那我現在再問你最後一遍,你肯不肯走?”
秦早僵硬地張了張嘴,半個字音都沒發出來。
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何冉明白了。
她将卡收回包裏,站起身告辭,“你不肯走我也不會強迫你,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何冉步伐利落地走到玄關處,轉過身。
她還想再交代句什麽,卻突然感覺到四肢乏力。
身體在下一秒傾斜着倒下去,眼前的世界瞬間被黑暗吞沒。
閉上眼睛前,她看見秦早驚叫一聲,匆匆忙忙朝自己跑過來。
再次睜開眼時,面對的是慘白的天花板。
揮發在空氣中的消毒水味道提醒着何冉這是哪裏,她眼球緩慢地移向另一邊,看見韓嶼站在病床旁。
韓嶼眉毛很粗,擰起來時格外明顯,他着急地問:“你好點沒有?”
何冉沒答話,眯了眯眼适應明亮的光線。
她反問他:“你怎麽在這?”
韓嶼解釋道:“有人給你媽打電話,你媽又聯系我,叫我就去接你了。”
何冉輕輕地“哦”一聲。
将斷線了的記憶找回來,對的,她剛剛的确是在秦早家裏暈過去的。
“她人呢?”何冉四周望了望,問:“給你打電話的那個女人。”
韓嶼說:“在病房外面,我沒讓她進來。”
何冉想着什麽,韓嶼一臉危機感地問:“到底怎麽回事啊,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麽,怎麽突然又發作了?”
何冉倒是很從容:“別一驚一乍的,我只是發個燒而已。”
韓嶼還是不敢僥幸,補充道:“待會兒叫薛醫生再給你檢查一下。”
何冉不置可否,她起身下床,穿上病患專用的拖鞋,走到門口。
韓嶼不放心地跟上,“你去哪啊?”
“廁所。”何冉回過頭,交代一句:“別跟來。”
何冉打開病房門,秦早就站在門外。
她不知跟幾個護士聊着什麽,見何冉出來,就打住了。
等護士走後,秦早偷偷摸摸地望着何冉,躊躇不定。
何冉面無表情,目不斜視:“想問什麽就問。”
秦早吞吐了一會兒,才開口:“妹兒,我聽她們說……你,你有……白血病?”
何冉垂着眼皮,不鹹不淡地“嗯”一聲。
秦早一時張大了嘴。
何冉靠着牆壁的凳子坐下來,輕描淡寫地說:“以前有,治好了。”
聞言,秦早似乎松了口氣。
何冉又接着說:“但不排除複發的可能。”
秦早一口氣又釣上來。
何冉不由笑了,“你那是什麽反應?”
秦早抿着唇,神色耐人尋味:“我……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何冉勾起嘴角,“謝謝。”
秦早思考片刻,又問:“蕭寒……知道這個事嗎?”
何冉說:“不知道。”
“你……不打算告訴他嗎?”
“他不了解這個病,知道了徒增擔憂。”何冉揉了揉眉心,面帶倦意:“如果真的确診複發了,再告訴他。”
秦早大概想說什麽,但看了何冉好幾眼,最後還是把話咽回肚子裏去了。
何冉的燒退下去之後,第二天才被允許出院。
那之後的幾天,她身子比較虛弱,安心呆在家裏養病。
韓嶼雇了一個保姆日日夜夜守在她床前,與其說是照顧,更不如說是監視,何冉半步家門都出不去。
周末,楊文萍和何勁從外地回來了。
當晚,何冉沒什麽胃口,晚飯沒吃就直接上二樓休息了。
臨睡前,楊文萍推開她房間門,走進來探望。
何冉感覺到她在自己床邊坐下來,稍稍屏起呼吸,背對着她。
楊文萍說:“我知道你沒睡,不用裝了。”
姜還是老的辣,她畢竟是何冉的媽。
何冉索性睜開眼睛,問:“什麽事?”
楊文萍在床邊坐下來,語調放柔。
她莫名其妙地跟何冉聊起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上頭有人被抓進去了,你爸也受些牽累,最近我們遇上了很多麻煩,已經好多天沒睡過安穩覺了,也沒多餘的時間關心你。”
“不過還好有韓嶼父親的幫忙,解決了很多棘手的事情,應該很快就能度過這個難關。”楊文萍聲音微頓,忽而冷厲起來:“前提是,你不能犯傻。”
“男人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但是女人不能給男人戴綠帽子,懂嗎?”楊文萍這番話另有深意。
何冉心如止水地應一聲:“哦。”
“別一副敷衍的态度。”楊文萍不由皺起眉頭,“你耍的那些小聰明,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戳破。”
何冉面不改色地說:“我沒耍什麽小聰明。”
楊文萍哼了一聲,問:“你隔三差五往外跑,到底去找誰了?”
何冉答:“朋友。”
“監控錄像裏那個男人是誰?要不要我去查一下?”
何冉閉上眼睛,聲音終于有了起伏,“夠了,別說了。”
“好,我不多說,但你自己要拎得清孰輕孰重。”楊文萍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來,輕聲說:“馬上就要開學了,你這幾天在家裏好好休息,哪也別去。”
她往外走幾步,回過頭來看着何冉。
又補充一句:“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就想想你二堂姐的下場。”
門輕輕掩上,屋裏複又安靜下來。
沒有開燈,何冉扭頭望向窗外的白月光,長籲了口氣。
她從來沒有這麽疲憊過,雙眼閉上,就恨不得從此一睡不起。
何冉翻過身,被褥和床單間好像還殘留着些許他身上的味道。
她鼻尖發絲全埋進去,深深地嗅,戀戀不舍。
蕭寒,蕭寒。
到北京的第二月,何冉買回來的那株非洲菊終于開花了。
原本只是冒了個花骨朵,過幾天再去看時,不知怎麽就開成一簇簇的了。
如此一來,它終于受到何冉的重視。
何冉将它搬到書桌上,靠在窗前養着,畫畫的時候一擡頭就能看見。
午後,清風微微,花瓣的投影在畫紙上袅袅搖曳。
若即若離,看起來就像一對纏綿的人兒。
想起某人那句詞不達意的“我花開後百花殺。”
何冉筆尖微頓,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她頻頻走神,再也靜不下心來。
畫不出滿意的作品,何冉惱怒地将草稿一張張撕下來,全部揉成紙團,丢進垃圾桶裏。
距離跟醫生預約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何冉決定提早出發。
她拿上一件外套往門外走,心煩氣躁中不慎将垃圾桶踢翻,裏面的廢紙、果皮一湧而出,何冉視若無睹。
在等電梯的時候恰巧遇上那對房東夫妻。
男人不知做錯什麽事情惹着女人了,女人臭着一張臉不肯搭理他。
男人不停地求饒:“哎呀幺兒,你莫生氣了嘛!”
女人怪嗔:“哼,哪個是你幺兒!滾滾滾,給老子滾!”
何冉站在一側看着他們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
她終于領會到蕭寒說的“幺兒”是什麽意思了,可惜時機有點晚。
在醫院等了半個小時後,血項檢查的結果出來了,白細胞略有回升,這不是個好現象。
所幸其他指标都還正常,醫生建議何冉繼續服用中藥,再多觀察一些日子。
離開醫院後,何冉直接開車回家。
北京是出了名的“堵城”,更何況碰上下班高峰期。
何冉在內環路上緩慢地行駛着,踩剎車已踩得右腳麻木。
她十分後悔自己開車出來,要是坐出租車的話還能在後座睡一覺。
到達某個紅綠燈時,放在副駕駛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何冉側頭看,是她閑置了許久的廣州號碼。
到北京之後,蕭寒平均一個星期會給她打一次電話。
何冉不曾接過,但也不會挂斷。
靜靜地聽着鈴聲響起,播完四十秒,然後任由它自動挂斷。
今天的紅燈時間格外漫長,何冉趴在方向盤上,低低籲了口氣。
到家後整個人疲憊不堪,推開門看見屋裏滿地垃圾,更是一點收拾的心情都沒有。
她索性放任自己,一頭倒進沙發裏先睡上一覺。
醒過來後已經是晚上了,何冉決定找個臨時工幫自己打掃房間。
她在一個家政網上下了單,十幾分鐘後人就到了。
幫她做衛生的是個五十歲大媽,人看着挺老實的。
何冉放心把家務交給她,之後就拿上衣服進浴室洗澡了。
澡洗到一半的時候,外頭突然有人敲門。
何冉把水關小,提高了音量問:“什麽事?”
大媽在門外說:“何小姐,你電話響了。”
何冉說:“沒事,放着吧,我待會兒接。”
大媽熱心道:“我已經幫你接了。”
“……”
何冉心情難免郁悶,看在對方年紀這麽大的份上,也不好怪罪人家擅作主張。
她披上浴巾,将門稍稍打開一條縫,大媽把手機從外面遞進來。
何冉說了聲謝謝,伸手接過。
目光觸及聯系人姓名,何冉微微一怔。
除了最開始失聯的那一個星期,蕭寒不停地給她打電話,之後是不會一天之內打兩次的。
除非,他真的急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長正在慢慢流逝,何冉不自主地輕咳一聲。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應該說些什麽,那邊的人突然開口,“在洗澡?”
低沉的嗓音,還有說話時的語速,都是何冉所熟悉的。
一時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從心底被勾起。
粗糙而溫柔的手指,萦繞于耳的歌聲,還有夜夜抵死的纏綿。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低低地回應一聲:“嗯。”
“為什麽不接電話?”蕭寒的提問來得直白而突兀。
就像彼時他們站在小洲村禮堂前的路燈下,他問她:“為什麽要隐瞞?”
何冉能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長久的沉默。
在這種沉默中,蕭寒的聲音變得冷硬:“何冉,你又要反悔嗎?”
何冉沒有說話,她擡頭望着鏡子裏的那張臉,蒼白,空洞,沒有情感。
最近她的視力又開始下降了,隔着一團濃霧看不清楚自己。
蕭寒的問題越來越逼人:“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這段感情負責是不是?”
“所以年齡也是假的,住址也是假的。”他語氣急切,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是不是?”
何冉還是不接話。
她的耳朵也逐漸聽不清了,手機裏的那個人在說什麽,朦朦胧胧。
不知恍惚了多久,她才回過神來。
準備挂斷電話時,才發現蕭寒早就已經那麽做了。
何冉将手機放在一旁,繼續洗澡。
“曾經是,後來不是,現在不得不是……”
從那天開始,蕭寒沒有再往這部手機打過電話。
何冉也開始置之不理,不給它充電,也不充話費。
幾天後,手機自動關機。
一個月後,這個號碼過期了。
這樣也好。
始于一場夢,放縱了太久,就該回歸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