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婧柔篇
我出生于家中最輝煌的時刻。
那時父親在朝中被予以重用,平日裏總是特別的忙,我三歲前的時光都是與母親一起渡過的,我很喜歡我的母親,她漂亮、溫柔、賢惠,府裏的人都對她贊不絕口,從小時起我便在心中暗下決定,長大以後一定要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但後來,父親告訴我,母親馬上要給我添一個小弟弟、小妹妹了,這段時間母親會特別辛苦,所以我一定要聽話,不能去打擾她,也不能去吵她。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接連幾個月都乖乖聽話,每天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府中玩耍,沒有去找母親,也不再要求她陪我玩,因為我一直記得父親說過的一句話,“柔兒,你要記住,父親只會喜歡聽話的小孩。”
最終,母親生下了一個個妹妹,妹妹出生後母親便大病了一場,此後身子一直羸弱,鮮少出門,終日只是呆在自己的院子裏。
我開始在父親的管教下學習琴棋書畫,努力變成父親口中柳家長女應該有的樣子,但父親對妹妹的态度卻一直很冷淡,父親好像…不太喜歡妹妹。以至于每次父親看向我的目光,便更加嚴厲,他對我的要求也越發咳咳,因為我知道在父親的眼中,我将來是需要繼承柳家的一切。
妹妹從小身體就不太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母親對她一直很是偏愛,父親越是不太在意她,母親便越是疼愛她。
我記得六歲那年,父親請了洛陽城有名的方士為妹妹算命,方士看了妹妹的生辰八字後,他直言妹妹會給整個柳府帶來禍端。
那名方士在洛陽城極有威望,他說的話無一不被應驗,父親聽後大怒,甚至想就此将妹妹趕出府,但被母親知道後,母親急忙趕到大廳苦苦哀求父親放過妹妹,父親抵不過母親的苦苦哀求,最終還是同意了,但此後父親對妹妹更是不聞不問。
我稍稍長大了些,我便開始學着母親當年的樣子去照顧妹妹,去妹妹的院子陪她玩,我和妹妹從小關系就特別好,我也很喜歡她。
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刻是我不負父親的期望成為了長輩們口中贊不絕口的人,我的琴藝在洛陽城遠近聞名,也曾多次聚會時當衆表演曲目,其實我并不在意別人的誇獎,只是我喜歡別人當着我父親的面誇獎我時,父親看着我自豪的眼神。
在我的心裏,我的父親是最偉大最厲害的人,所以我會為了能夠得到他的誇獎、認可,而不惜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
後來妹妹長大了,妹妹在母親的細心調養下身體漸好,她再也不是那個生活在藥罐子中的姑娘,妹妹繼承了母親的樣貌,她和年輕時候的母親長得格外相像。
長大後的妹妹是洛陽城有名的美人,城中不少公子哥都期盼着能一睹妹妹的芳容。甚至,只要我帶着妹妹一道出門,便總是會很巧合的與很多人不期而遇,即便妹妹從小沒有學過琴棋書畫,即便她什麽都不會,但他們仍舊喜歡,仍舊願意在妹妹身邊打轉與妹妹聊天。
洛陽城是天子腳下,也是文人墨客争相前往的地方,我喜歡這裏的熱鬧繁華,也早已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我看慣了身邊所謂公子哥們看見美人時獻殷勤的樣子,也明白了這些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虛僞,所以當我遇到宋昱時,我便第一眼注意到了他。
他和別人不同,他不會在妹妹身邊轉悠,也不會對她獻殷勤,甚至在他的眼中,我會覺得我和妹妹并沒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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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時,我心中是有些擔心的,擔心妹妹對他有着與我同樣的情感,而我知道我比不過妹妹讨人喜歡,所以如果妹妹也喜歡宋公子,那我将沒有任何可能。所幸,妹妹并不喜歡宋公子,但我卻沒能等到表明心意的機會,他就已經走了。
妹妹沒有喜歡洛陽城的公子哥,卻喜歡上了一個窮小子,張桤松。
張桤松是來洛陽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與妹妹第一次相遇是在香山寺,說實話,我到現在都覺得他們的相遇,并不是偶然。
妹妹時常會帶着米粥去香山寺救濟附近的難民,這在洛陽城人盡皆知,而張桤松卻是在香山寺與妹妹相遇的。張桤松會些醫術,來到洛陽城後便常常在香山寺為附近的難民處理簡單的傷病,一來二往她便與妹妹熟識,甚至互生情愫。
我小時便常常随着父親參加過各色聚會,見過不少達官貴人,也懂得察言觀色。當我第一次見到張桤松時,我就知道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想得到什麽,甚至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預料好的。
張桤松與妹妹約定,待他金榜題名之日,便是到柳府提親之時。
我知道張桤松是個有才的人,但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想要金榜題名,無疑是很難的,除非他的才能優秀到讓人難以忽視,所以,我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幼稚的豪言壯語罷了,卻沒曾想到張桤松真的做到了。
出榜那天,他果然依照承諾來到柳府提親,但父親卻拒絕了這門已經門當戶對的婚事。妹妹知道後便前去書房找父親索要說法,父親什麽都沒說,只告訴妹妹,他不喜歡張桤松,妹妹不能嫁給他。
我記得那次是妹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然頂撞父親,但不管妹妹怎麽吵怎麽鬧怎麽表明決心,父親都不為所動,始終不同意。
後來妹妹開始絕食,甚至是以死相逼,而妹妹的這些行為,最先坐不住的自然是最疼愛她的母親,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前前後後找了父親多次,但父親此次的态度非常堅決,即便是母親也未能說動。最後母親看到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妹妹,一着急就跑去告訴父親,如果妹妹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父親找人告訴妹妹讓她好好休養,這件事情他們再談談,妹妹聽到這個消息後喜出望外,簡單修養後便跑去找父親,父親再次詢問了妹妹,是否不管發生什麽都要嫁給張桤松,妹妹說是,最後父親告訴妹妹,如果你執意要嫁給張桤松,那從此便沒他這個父親,而妹妹也不再不是柳家的人。
妹妹猶豫了,但最終她還是答應,她說她這輩子只想嫁他一人。臨走前妹妹對着父親磕了三個頭,她說就當還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妹妹的婚事是母親獨自一人操辦的,父親不允許府中的其他人插手此事,妹妹結婚那天,只有母親一人到場,而原本妹妹的房間,父親也自此命令下人封了起來,父親說從此就當府上沒有二小姐這個人,以後誰也不要提起。
妹妹出嫁後,也就真的再也沒與家中聯系,即便是平日裏最偏愛她的母親也是如此。妹妹嫁過去的第一年,我有時也曾在別人府上遇見過她幾次,也曾問過妹妹婚後過得可好,那時妹妹總是笑着告訴我,她過得很好,但我若是仔細詢問,妹妹卻不願再多說什麽。
我總覺得妹妹嫁去張家後變了不少,即便她依舊愛笑,依舊笑容燦爛,但我隐隐覺得有些東西變了,後來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妹妹了,洛陽城雖大,但無外乎就這幾個圈子,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她,我知道是她在躲我。
後來父親在朝中被人誣陷彈劾,母親也因擔心父親而病情複發,一直昏迷不醒,那段時間的父親卻非常奇怪,明明自己是清白的,明明沒有做過那些事情,父親卻偏偏不做太多辯解,甚至面對別人的指控也只是沉默。
當今皇上念及父親年事已高且立下汗馬功勞,功過相抵倒是饒了父親一命,只是逼迫父親辭官,便沒做過多追究。
父親辭官後整日整日的在家守着母親,但母親沒有熬過這道坎,還是去世了,母親出殡那日我偷偷托人告訴妹妹,但妹妹卻并沒有出現。
母親死後沒過多久,父親就要帶着我們全家搬去漁陽鎮,父親說祖父以前就是生活在漁陽鎮的,那裏才應該是我們柳家的根,而不是這看似繁華的洛陽城。
離開洛陽城那天,我見到了妹妹,闊別多年她已不負當初的天真浪漫,她消瘦了不少,不過兩年的時間卻在她的臉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跡。她站在洛陽城的城門口像是等了我們很久,她只身前來,穿着一件單薄的素衣,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下人随從,那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她也變成了和我差不多的人。
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當妹妹不存在或是不聞不問,這次父親反而主動走到妹妹的身旁與她說話,父親親昵的拉起妹妹的手,直言擔心她凍着。
父親希望妹妹随我們一同離開,他告訴妹妹,只要她願意跟我們一起走,離開洛陽城,所有的後果他都能替妹妹擔着。到現在我都記得當時妹妹的表情,她只是笑,但她的笑容不再燦爛和陽光,而是異常的溫潤柔和,她眼中似有些淚痕,她說洛陽城才是她的家,她必須要留下來。
我以為父親會像當初一樣與妹妹大吵一場,但父親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不停地嘆着氣,然後我看見父親拉着妹妹去不遠處說了一些話,我不知道父親說了什麽,我只知道回來後妹妹的表情卻是更加平靜了。
那日洛陽城城門是我見妹妹的最後一面,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我給妹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說“再見了。”
半年後,我們在漁陽鎮安頓了下來,這裏的宅院沒有以前洛陽城修建的大和氣派,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與以前大不相同,但我沒有任何抱怨,卻是很快适應了下來,并開始幫着父親分擔家中的重任。
父親開始幫我張羅着親事,也前前後後物色了不少,但我知道一旦我嫁人了,這諾大的柳府也就只剩下父親一人了,所以我告訴父親,我現在還不想嫁人。
來到漁陽鎮一年後,父親得消息,妹妹失蹤了。
妹妹的失蹤來得無緣無故,沒有任何征兆,甚至那日在城門口,妹妹笑得一臉溫柔,還像是昨天。
父親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當着我們的面雖一如往常的冷淡,但我知道父親其實一直都在私下花錢,派各路人馬尋找妹妹的下落,但都毫無音訊。
洛陽城的親信在張家調查了一番後給父親寄了封信,這時我們才知道,妹妹這些年在張家過得一直都不好,妹妹雖是他張桤松名門正娶的妻子,但他卻在新婚半年後日日寵愛着他的小妾,完全不把妹妹放在眼中,甚至指示着家中的小妾逐步逐步把妹妹架空,成為一個空有其名的妻。
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有些睡不着出來在府中散步,夜裏偶然經過父親的庭院時,卻聽到裏面傳來父親的痛哭聲,我一時有些無措,在我心中強大沒有弱點的父親,竟也會有崩潰痛哭的時候。
父親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着話,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父親之所以不願意妹妹嫁給張桤松,就是因為三十年前柳家曾與張家有過過節,陰差陽錯導致害死了張桤松的父親,父親擔心張桤松接近妹妹的目的并不單純,但妹妹當初卻執意要嫁給他,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那時父親不管态度如何強硬,如何鐵石心腸都不能阻止妹妹的決心時,父親就知道再說什麽都沒用了,父親為了讓妹妹不要顧慮太多,自私的決定不告訴妹妹這些過往,他只祈禱張桤松會真心對待妹妹。
沒想到…張桤松真是尋仇而來,他娶了妹妹後,利用父親在朝中的權勢一步一步向上爬,最後污陷父親,甚至父親未曾辯解面對指控沉默不語,也是因為他,因為他承諾只要父親辭官離開洛陽城,他就會護妹妹一生平安。
他果然是個騙子。
妹妹失蹤的半年後,我開始重複着做一個夢,夢裏我在一個岸邊,夢中妹妹已經死了,她從水裏慢慢走了出來,她一邊向着我的方向走近,一邊對我說着“我好冷。”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總是會做這個夢,不斷的看着她泡得腫脹的臉,直到有天我鼓起勇氣對她說“別怕,來我這吧。”
我在夢中說出這句話後,我就再也沒有做過這個夢了,有時我甚至有種錯覺,妹妹她沒有失蹤,也沒有死,她還與我們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