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擦背 (1)
不知是不是因為正在沐浴的關系, 薛書雁這句問話說出口的時候,明顯少了那麽幾分冷凝和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多了點極為罕見的溫和與柔軟的意味,每個音節的末梢裏都蒸騰着濃重的水汽和熱氣, 簡直就像是有一萬只小貓爪子在人心上用軟乎乎的肉墊按來按去一樣,使得人心裏癢得很又熨帖得很,可以說相當受用了。
杜雲歌也不能免俗。她的臉上一下子就騰起了淺淡的紅色, 只覺有點不好意思——不,是相當的不好意思:
這麽說來,她豈不是正在和不着片縷的薛書雁共處一室麽?!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把杜雲歌羞窘得恨不得立刻就當場找條地裂縫把自己塞進去、不要再出來見人算了。可是這麽溫和的薛書雁實在太罕見了, 可能一年都見不上這麽一兩次, 使得杜雲歌即便再不好意思,也沒有辦法不被這位眼下和平日裏的冷冷淡淡反差過大的薛書雁給迷得五迷三道的,更別提挪動雙腳沖出去了。
薛書雁還在耐心地等着杜雲歌的回答, 自從問了那句話之後就一聲不響地等着自家門主答話了, 可是杜雲歌遲遲都沒有開口。原因無他,只是杜雲歌的腦子本來就轉得不是很快,在被這麽罕見的溫柔的薛書雁給來了個精神方面的超大正面沖擊之後, 又要讓思考能力差不多已經歸零了的她在滿室缭繞的熱騰騰的、還帶着一絲淺淡的藥香的水汽裏思考,未免也太難為人了罷。
半晌之後, 杜雲歌一句“其實沒什麽大事”明明都沖到了嘴邊, 但是卻又生生地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因為她陡然間發覺, 其實她已經很久都沒和薛書雁這麽親近過了,有些事情如果不趁着現在趕緊問出來的話,那麽這罕見的、能夠和薛書雁如此親昵接觸的機會便要被她白白地浪費掉,等到日後回想起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的話,她怕是要後悔得捶胸頓足、悔不當初了。
因此杜雲歌繼續又努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道:
“我……來問問師姐想要什麽。”
薛書雁輕輕地“哦”了一聲,似乎她都忘了還有之前的“贏下比武招親大會,她要什麽杜雲歌就可以給她什麽”的這麽個承載了無數的榮耀和別人豔羨的許諾了。杜雲歌見狀,覺得這方面怕是真有指望的,便順着這個話題繼續了下去:
“師姐想要什麽,只管跟我說就是。”
杜雲歌只覺越說越有底氣,為了增強自己的信心,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壯自己的膽氣,好讓自己心裏的那點不知為何而生的心虛——估計是一不小心闖進了素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薛師姐的沐浴現場而生的心虛感吧——全都被自己的這幾下拍打趕緊全都趕走:
“只要是我能辦得到的事情、是我能拿得到的東西,我胼手胝足也要為師姐辦成、上天入地也要給師姐把你想要的東西搞到手。師姐只管開口無妨,我杜雲歌絕對是說話算話的人!”
薛書雁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再開口的時候,便更是帶着點尤為難得一見的輕快意味的笑了,直接把杜雲歌砸了個頭暈眼花、恍恍然而不知今夕何夕:
“可我什麽都不缺啊,雲歌。”
杜雲歌想了想,發現好像真的是這個樣子的:
薛書雁是個名副其實的武癡,這件事別說全妙音門了,怕是全中原武林都對此了若指掌,真要細細論起來的話,她最在意的事情可能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她的刀劍武學,二就是發過誓要保護的妙音門門主,也就是杜雲歌本人。
也怪不得杜雲歌上輩子在聽說了何蓁蓁說的“你的薛師姐娶了塞外草原的聖女”之後并沒有多麽受觸動,因為薛書雁這人從來就和風月之事四個字不挂鈎不沾邊,除非真的讓薛書雁在杜雲歌的面前和別人結婚,否則的話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便總有那麽幾分不真實的感覺——尤其是當這件事還是從何蓁蓁這種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就更沒什麽說服力了。
那既然薛書雁說自己什麽都不缺,杜雲歌自己再什麽都不給的話,豈不是顯得她堂堂妙音門門主之前給的那個許諾很空頭?簡直就像在給人畫虛空大餅一樣讨厭。
杜雲歌傻是傻了點,但是她絕對不是品行有缺的人。如果她真的是那種喜歡給別人空頭許諾的人的話,也不會讓妙音門一門上下全都對門主死心塌地了。能夠讓人切實愛戴的話,光憑着一張臉是沒有這個效果的,怎麽着也要德位相配才可以,在不看智商的前提下杜雲歌還真真是這種德位相配的人。
于是杜雲歌繼續不死心地問道:“這世上就真的沒有師姐特別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嗎?此處只有我和師姐兩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更無外人,師姐不用擔心逾矩,但說無妨。要是真的不方便說,那稍稍給我透個口風也成,我也好知道該怎麽辦呀。”
薛書雁沉默了一小會,緩緩開口了:“倒也不是沒有。”
杜雲歌一聽,大喜過望,只覺得眼前盡是一大片走向光明的未來,她馬上就可以讓她兢兢業業了這麽多年的師姐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這是何等令人欣慰且心喜之事,便一疊聲地追問道:“是什麽?什麽?”
薛書雁在她滿腔熱情的反問聲裏頓了頓,才低聲道:“你來給我擦擦背吧。”
杜雲歌乍聞此言,一時間感覺自己頭腦裏僅剩不多的那點思考能力已經被當場清空了,使得她就這麽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失望地問道:
“就這樣……?”
——她是真心想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的薛師姐的。不僅為了保命,也不僅僅是為了讓薛書雁留在妙音門,履行那個會一直保護她的誓言,而是杜雲歌是打心眼裏覺得薛書雁當得起這些好東西。
薛書雁向來是個冷淡自持的性子,從來不會主動索要什麽東西,在杜雲歌這裏更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杜雲歌這麽多年來都忘了要趕緊把她提成副門主,她也不抱怨,只是默默地盡着自己的本分而已;可是當杜雲歌終于反應了過來這麽多年來有點虧待她,給了她“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的許諾之後,薛書雁到頭來也沒表現出多少的歡喜和欲求,只是給了她個“幫我擦背”這樣簡單的請求而已。
薛書雁輕笑一聲,開口道:“這樣就很夠了。”
素來冰冷得幾乎都和那萬丈雪山上終年的積雪沒什麽區別的人,如果乍然緩和了顏色的話,帶給人的沖擊力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大,更別說薛書雁長得也不差、聲音也好聽得很了。如果妙音門不在這春雨杏花的江南之地,而是在鳳城春的家鄉遼東那邊的話,估計薛書雁也能憑着這張英麗的、清隽的臉搏一搏什麽“中原武林數得上的美人”這樣的虛名。
杜雲歌被這一聲輕笑給勾得三魂頓時去了七魄,更別提薛書雁還用這麽和緩的、溫柔的聲音補了一句話,直接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把杜雲歌在失了智的深淵邊上搖搖欲墜的神志給來了個臨門一踹:
“……師妹。”
——等到杜雲歌回神的時候,她已經坐在薛書雁的浴桶旁邊,手裏拿着上好的、由豌豆末、白芷和芎?調制成的澡豆,在給薛書雁擦背了。
薛書雁用的澡豆和杜雲歌用的又大有不同。身為妙音門的門主,杜雲歌的衣食住行可謂是無一不精,就連沐浴的時候用的澡豆都是比着千金方裏最奢侈的那一款來的,光是玉屑、珍珠、沉香和青木香這樣上好的、普通人家用都用不起的材料就有好幾味,用時漸長,更可以讓人膚色潤澤如桃花映玉;而薛書雁所用的澡豆的功效便沒這麽多了,光看這些普通的材料就知道了,畢竟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杜雲歌還是知道的。
她僵着手給薛書雁擦背的時候,只覺碰觸到的肌膚都是溫軟的,但是又不是普通人的那種軟和,而是習武之人獨有的那種柔韌而蘊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的肌肉紋理,羨慕得杜雲歌都要兩眼放光了:
“師姐,你覺得我要是從現在開始把荒疏了一段時間的武藝好好拾掇起來的話,再過多久才能練成你這個樣子?”
薛書雁想了想,覺得這可能不太現實,不過看在眼下的氣氛難得這麽好、杜雲歌又難得這麽積極的份上,她也不好說什麽煞風景的大實話來打擊自己的小師妹,便含糊道:
“再多過幾年應該就成了。”
杜雲歌一聽就知道這是自己的師姐的委婉的話語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只是沮喪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便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方面去:
“我那裏還有些上好的澡豆,是我素日裏用慣了的,要不改日給薛師姐送點來?”
薛書雁微微阖上了雙眼,低聲道:“不必。”
杜雲歌怔了一怔,還沒等她想多呢,薛書雁就開口解釋了:
“雲歌慣用的那些澡豆和我的這些主要功效是不一樣的,你那些能夠潤澤肌膚,留香悠久,若我用來的話多有不便,怕是要辜負了你一番好意了;再者,那些珍珠玉屑青木香等物珍貴得很,也不是誰都能用的,你還是留着自己使罷。”
杜雲歌想了想,也覺得薛書雁說的在理,畢竟薛書雁天天都是要在習武堂裏精進自己的武學造詣的人,有的時候還要下山去獲取情報,如果真的在身上留下這樣能夠讓人印象深刻的香味的話,反而更不方便一些,便點點頭,由衷地贊嘆道:
“還是師姐有遠見……等等,薛師姐,你怎麽會知道我用的東西的配方?”
薛書雁泡在水裏的時候,水面上浮了滿滿的一層草藥,除去她露在外面的肩頸和一頭潑墨也似的長發,根本就看不清別的東西——杜雲歌也沒那個賊心賊膽想多看點啥——卻自有一番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氣度。此刻她半阖着眼、緩聲開口的時候,便愈發有種讓人感覺安心的、只是留在她的身邊就能夠不自覺卸下一切僞裝和心防的踏實可靠感了:
“因為那些都是我親手調配的。”
杜雲歌突然就不好意思了起來,咕哝道:
“真是……哎呀,怎麽說呢,這也太麻煩薛師姐了。”
薛書雁輕聲道:“不麻煩的,雲歌真是太客氣了。”
杜雲歌的心跳突然莫名其妙地就慢了幾拍。
手上的動作是最能反映一個人心境的東西,她的心一亂,下手擦背的時候也就失了力道,不再是直上直下地搓了,一不小心就偏了開去。浴桶裏的水被她的手這樣一攪和,便微微地漾開了好幾圈波紋,連帶着浮在表面和已經吃透了水、落進桶裏的那些黑褐色的幹藥草都一并散開來了,正巧露出了薛書雁削瘦又挺直的脊背。
明明泡澡是個能夠讓人很享受的事情,可是薛書雁還是端坐得一絲不茍,杜雲歌不得不真心實意地感嘆了一下,不愧是薛師姐,什麽時候都是坐如鐘站如松的标準模範。
就在這時,她無意間一錯眼,就看見了薛書雁背上的那些交錯縱橫的傷疤。
和杜雲歌欺霜賽雪、比上好的塞外牛奶制成的杏仁酪還要白的肌膚不同,薛書雁的膚色更加偏向于胡人的麥色,但是卻又沒有那些盡日裏都受着日曬風吹、在草原上依水而居終年奔忙的純正的胡人那麽黑,再加上她明顯帶着胡人血統的高鼻深目的容貌,更是有一番塞外特有的、英姿飒爽與昳麗端正結合的好風采,然而這一背的傷疤卻生生讓她的好風采被平半對減了。
這樣的一身傷疤哪怕是随便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乍然一看都會讓別人心裏重重一驚的,更不要說有着這身傷疤的還是薛書雁這個約等于“無往不勝、戰無不利”的武瘋子了。
杜雲歌看着薛書雁那覆蓋着大大小小的多條陳年舊傷的背後,驚慌得直接從浴桶旁邊的矮腳小椅上站起來了:
到底是什麽能夠傷得到薛書雁?!
更別提這些疤痕的邊緣都有了長開的痕跡,應該是存在了很久了的陳年舊傷,再細細一看的話就能看得出來,這些傷痕應該是在薛書雁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留下的,也就是說,這個傷口當時的情況絕對不容樂觀,要麽當時沒來得及處理好傷口,沒有足夠好的傷藥,或者傷實在太重了、薛書雁只不過是僥幸撿回一條命而已,否則的話是不會都隔了這麽多年,這些小時候留下的傷疤還盤踞在薛書雁的背上的。
那麽問題就來了,能夠對這麽小的孩子下如此狠手的該是怎樣的畜生啊?!
薛書雁察覺到了杜雲歌的驚慌失措,但是她想破腦袋也不知道杜雲歌能被什麽東西吓到,畢竟自己身上該有的零件都分毫不缺,杜雲歌的身上也有一模一樣的同一套的,最多也就是胸前尺寸有那麽丁點兒的差異了,但是杜雲歌應該也不至于被這個差距吓成這樣兒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薛書雁不得不開口問道:“雲歌?怎麽了?”
“薛師姐……”杜雲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明明知道這些傷疤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也不會再痛了,更不會有什麽後遺症——要不薛書雁的脊背是不可能那麽挺直的——但是她就是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用指尖輕輕碰了下這些縱橫交錯的淺褐色的傷疤,珍而重之地就好像面對的不是什麽吓人的陳年舊傷,而是稍微多用下力就會碎落一地的稀世琉璃一樣:
“你背後的這些傷……”
在杜雲歌溫軟的指尖接觸到薛書雁赤/裸的脊背的時候,終年冷靜自持、泰山崩于前怕是連眉毛都不會多挑一下的薛書雁突然小小倒吸了口氣,出聲制止了她進一步查探的動作:“別碰。”
杜雲歌大驚:“師姐,這些舊傷還疼麽?”
薛書雁的聲音有點啞,但是又不像是疼的,接下來的她的話語就能驗證這一點了,的确不疼,只怕是別的問題:“不疼,但是癢,別亂碰。”
——“別亂碰”這三個字活像是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但是又沒有什麽兇神惡煞的感覺,反而更像被自家養的小貓磨纏得不勝其煩了卻又不舍得下狠手,最多也就擺着誰都騙不過的冷臉随便說句重話就是了,又不能真的和小貓計較。
薛書雁眼下也是這樣的心情。她只覺得杜雲歌的指尖上仿佛帶着小火苗一樣,只是輕輕一碰,就讓她背上的那些陳年舊傷又微微地發起了熱,又麻又癢的,簡直要勾纏得人的神志都要在這滿室彌漫着的藥香和熱騰騰的水汽裏潰散掉了。
也虧得杜雲歌面對着的是薛書雁這樣克制自持到了極點的人,她不光沒有神思昏聩,反而從杜雲歌的态度裏捕捉到了某些至為關鍵的信息:
“你不記得這些傷了?”
杜雲歌一驚,仔細檢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卻發現太早的那段小孩子的記憶全都是模糊的,可能這就是重活一遭的後遺症吧,畢竟這樣的模糊在她剛重獲生命、在比武招親之前的數個小時裏也經歷過,只不過在切實地和旁人接觸過之後,就能想起和他們相關的事情,杜雲歌也就暫且把這個小問題抛到腦後去了,轉而沉浸在了“從何蓁蓁手下逃過一劫”的歡欣裏了。
然而此時此刻,她終于體會到了這個後遺症更要命的一點:
她如果不接觸一下小時候的那些當事人的話,就無法把小時候的記憶完全找回來!
看薛書雁的态度和言語,也就是說這些傷疤絕對跟杜雲歌自己是有着某種相當深的關聯的,再看這些傷疤的模樣,應該是在她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留下的,可最要命的事情就在這裏了:
杜雲歌已經記不起自己小時候經歷過什麽來了,怕是以後……找回這段記憶的可能性也寥寥。
就在杜雲歌冷汗涔涔而下的時候,薛書雁突然開口了,帶着點若有若無的悵惘輕聲嘆道:
“看來你是真的忘了。”
杜雲歌一怔,便低下了頭去,正好和正在仰着頭看向她的薛書雁四目相對。薛書雁一頭被水汽熏得微微濡濕的黑發有幾縷垂了下來,她輕輕搖頭的時候,這些黑發便在水中劃開一道又一道的波紋,杜雲歌只覺被撥亂了的不光是水面,還有她的心思,要不怎麽薛書雁還沒囑咐她,她自己就鬼使神差地紅着臉坐回了矮腳椅上,給薛書雁把這幾縷不聽話的頭發挽回去了呢?
薛書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徹底睜開了半阖着的雙眼,在滿室蒸騰的溫暖宜人的水汽裏,她的雙眼卻平生了一種讓人錯覺置身寒冬之中、更兼迷失在了茫茫無際的雪山裏的空冷感,這才是正常狀态下的薛書雁該有的表情。只不過在對着杜雲歌的時候,即便是這樣的眼神也要柔和那麽幾分,雖然被格外優待的當事人完全察覺不出來就是了:
“不過想來也是……小孩子的忘性都大,應該沒人能把五六歲的事情全都記在心裏的。”
杜雲歌也沒敢接話,只是幫薛書雁舀來了清水,從背上沖下去的時候,在粼粼的清水沖洗下,這幾乎布滿了整個背部的傷疤便看上去更加駭人了,可是不知為什麽,杜雲歌還真的生不起厭惡和恐懼的心思來,有的只是滿腔的心疼。
——人的腦袋一昏,就會幹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來。
好比當年為了讓妺喜開懷,夏桀大開國庫,以裂帛之聲讨她歡心;為博冷若冰霜又豔若桃李的褒姒一笑,周幽王懸賞千金,烽火戲諸侯;為使西施展顏,吳王夫差大興土木建造館娃宮;為讓楊貴妃開懷,唐玄宗敕封了所有和楊玉環沾親帶故的人,一時間“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可見當一個人的心完全被這種憐愛的、寵惜的心思占據之後,幹出怎樣敗家的事情來都不算奇怪的,而這個道理不僅在男人的身上通用,在女子的身上也是一并通用的,因為普天之下的人啊……
不管性別、身份、地域這些後天的條件能差開多少,唯有這種天性裏珍愛的心思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就連杜雲歌這樣對什麽事情的反應都要慢半拍的家夥也不能例外。
她在思忖了半晌之後,緩緩開口道:
“我還是覺得勞得師姐壞了自己的清譽幫我贏下比武招親大會,實在太麻煩師姐了,像是幫忙擦背這樣舉手可為的小事,根本不能抵得上師姐付出的一分一毫。”
“師姐對我如此情深義重……我想,區區一個副門主之位算得了什麽?這本就是師姐該有的東西,倒顯得我讓師姐為了本就該是你的位置動用我的一個承諾這一舉動太小家子氣了。”
“如果師姐想要的話,我都可以就此隐退、讓賢于師姐的——”
薛書雁本來還在那裏給她今天新換的一身墨色的古香緞長袍系腰帶的,這一身衣服的顏色極暗,又兼以貨真價實的灑金點綴,除去薛書雁這樣不茍言笑、氣勢極盛的人,也沒有多少人能把這身衣服穿出它應有的韻味來了。只不過在聽到了杜雲歌的話之後,薛書雁突然皺了皺眉,出聲制止道:
“雲歌,以後這種話還是莫要再說了。”
杜雲歌立時便住了口,只聽得薛書雁悠悠地嘆了口氣,像是想說些什麽出來,可是又顧忌着更深一層的東西一樣,最終還只是克制地道:
“這些虛名無關緊要,我當年發誓過要保護你,那就會永遠地保護你,直到你的确不需要我了為止。至于其他的別的什麽……我均是不關心的。”
她伸出手去,給杜雲歌理了理鬓邊些微散亂了的黑發,又拉了拉鈴,讓侍女來收拾這滿室的用具,便引着杜雲歌去外間坐了,還給她倒了杯新的廬山雲霧。兩人一時間相顧無言,只覺世間諸般外物都在她們對視的時候遠去了、淡去了,只是這麽無聲地、沉默地兩兩相對着,也要比行遍了人世間一切的快活事都開心。
而太過美好的東西終歸不會過于長久。
就在杜雲歌手裏的那杯廬山雲霧正在漸漸失去熱度的時候,突然從門外傳來了一個略顯焦急的女聲:
“薛師姐、薛師姐哎,咱們門主在你這兒不?”
薛書雁看了看門外,先對杜雲歌道:“是春護法門下的弟子。”
杜雲歌:……光聽這個遼東那邊仿佛帶着大碴子味兒的口音,我也知道這是春護法的門下弟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至少在妙音門裏這個道理完全适用于妙音門的弟子,她們跟在哪位護法的門下,就要學到哪位護法的身上的一些東西。就好比跟在冬護法雲暗雪門下的弟子假以時日,身手全都要比別的護法的弟子要高出那麽一截來;跟在秋護法秋月滿門下的弟子時間久了也會慢慢變得一毛不拔精打細算起來;夏護法為人腼腆又深居簡出,連帶着跟随她學藝的弟子們也都說話的時候要格外那麽輕緩和細聲慢氣一點,正好和說遼東話的春護法鳳城春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我在。”杜雲歌将手中僅僅品了沒幾口的溫茶放到了桌上,對着門外那位春護法門下的弟子問道:
“找我何事?”
“天爺,可算找着門主了!”那位弟子在門外一疊聲地催促,想來肯定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發生,否則的話也不會急成這個樣子的:
“峨眉掌門來親筆信了,送信的還是她們掌門的開山大弟子,春護法讓您過去聽信!”
峨眉派和妙音門素來交好,兩派一北一南,一西一東,各占中原武林的兩大邊,互不幹涉互不影響的同時,逢年過節的也有信禮往來,是典型的君子之交,但是在這個不是誰的緊要生辰也不是什麽佳節的關頭上來的信,就不得不讓人多想幾分了。
杜雲歌和薛書雁對視一眼,道:“薛師姐,勞煩你陪我一起去。”
薛書雁二話不說,立刻就用內力烘幹了頭發,還從自己一旁的立衣架上拿了件同樣是黑色的大氅給杜雲歌披上:“事急從權,來不及給雲歌回去拿衣服了,恕罪。”
杜雲歌匆匆一點頭,倒也沒想多,穿着這件明顯就是薛書雁的着裝風格的衣服就出門去了:“無妨。”
等到杜雲歌和薛書雁并肩聯袂前來大堂的時候,堂上基本已經坐滿了人,至少春夏秋冬四大護法和她們門下有頭有臉的弟子全都來了,杜雲歌和薛書雁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為首的鳳城春差點又一口氣把自己給噎過去:
你怎麽穿你師姐的衣服?!
等到杜雲歌和薛書雁齊齊落座之後,一直在等着的峨眉派的掌門開山大弟子才起身深施一禮,道:
“貿然拜訪,實在是驚擾門主和薛師姐了。”
杜雲歌微微一擡手,笑道:“委實客氣了。”
因為知道忘憂山上全都是女子一事,峨眉派派來的人也是個女弟子,還是峨眉掌門最倚重的開山大弟子,這樣既全了禮數,也兼顧了妙音門的為難之處,看來峨眉派的人也不是世人死板的印象中的“固執己見、恪守清規、不會做人”的:
“禀門主、四大護法、薛師姐,我教掌門有書信一封,要遞交春夏秋冬四位護法。”
按理來說,峨眉派的掌門如果要修書的話,那勢必是要修給杜雲歌這個正牌門主的,雖然到最後這封信究竟被誰讀了得另說,可是明面上來說,寫給的人只能是和她平起平坐的、年輕的妙音門門主杜雲歌。所以這個指向就讓人十分費解了,還有什麽信是需要讓峨眉派的掌門繞過杜雲歌去、還非得專門指名是寫給春夏秋冬四位護法的呢?
“峨眉派雖然素來與我妙音門修好,可是這不年不節的還寫信過來的事情倒也算罕見了。”鳳城春和夏秋冬三位護法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笑着拆開了書信:
“來,讓我看看她寫了啥。”
結果這封書信一拆出來,春夏秋冬四位護法全都沉默了,尤其是為首的鳳城春更像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是卻偏偏被祭竈用的麥芽糖給黏住了嘴一樣,四個人八只眼睛在薛書雁和杜雲歌之間來回打轉,使得遇事都略顯遲鈍的杜雲歌都陡然間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了:
“春護法,敢問峨眉掌門說了什麽?”
“她說……”鳳城春為難地糾結了好一會,才把這封信上的內容給稍加概括、說出了口:
“‘既然貴派的比武招親大會沒有勝者,那也就是說妙音門門主依然是芳齡未嫁之身。老朽不才,想從中間牽線做個保媒人,武當派的開山大弟子我是見過的,年少英才又立身剛正,對杜門主更是傾慕已久,自願入贅妙音門,還請門主多多考慮一下’……差不多就是這樣的話。”
鳳城春話音剛落,坐在杜雲歌旁邊的薛書雁就在誰都看不見的角落裏直接把她的那把紅木太師椅的扶手上凸出來的那塊雕花給生生地、無聲無息地捏成了齑粉。
杜雲歌還沒察覺到薛書雁的不對勁,她越聽越煩躁,一時間只覺得渾身都是死氣的冰涼,胸口那把長劍帶來的痛意、汩汩的鮮血流動的聲音、被風雪之夜抛屍又被野狗分食死無全屍的諸般慘痛剎那間便盡數集結在了她的身上了,使得她在沉默了半晌之後,陡然便推桌而起,對着面前還在等待着她的答案的四大護法、峨眉大弟子和薛書雁冷聲道:
“我誰都不嫁!”
她素來無憂無慮地笑着的時候,是個舉世公認的武林第一美人,還有文人墨客誇過她“好顏色”,令人“見之忘憂”——雖然這位閑的沒事兒瞎寫東西的文人最後被鳳城春親自下了忘憂山痛打了一頓——可是沒人能想到,她冷下臉來的時候更是有着無雙的好風致,如同萬年積雪的冰山山尖的剔透雪蓮一樣,又冷又美,甚至都有了點薛書雁的風韻了,想來妙音門內偷偷流傳着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薛師姐者終将冷若冰山”的玩笑話還是有那麽幾分道理的:
“怎麽能說沒有勝者呢?你們就這麽不把我薛師姐放在眼裏麽?!”
峨眉派大弟子又躬身一禮,道:“既是如此,我這就把杜門主的意思傳回給我們掌門。”
眼見得杜雲歌似乎氣得不輕,這位弟子便趕忙解釋道:
“門主稍安勿躁,掌門也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的出現,特命我帶來口信一則。”
杜雲歌這才稍稍平息了點火氣,歸位之後端起了茶盞,漠然地撇去上面的浮沫,斂着眸沉聲道:
“說。”
春夏秋冬四位護法交換了個驚恐的眼神:咱們門主怎麽真變得和書雁一樣,說話都一個字一個詞地往外蹦了?這麽生氣的嗎?
峨眉派弟子一字不差地傳達了峨眉掌門的話:“‘不是說老朽不看重薛少俠,實在是薛少俠為人過分光明磊落了,似乎從來便與風月之事絕緣一樣。再者,如果薛少俠真的有心和杜門主成就婚姻的話,兩位相伴多年,直接便在忘憂山上成就了好事便可,不會辦個比武招親大會昭告天下、再做出自己上前去抄底這樣多此一舉的事情來的。如有冒犯,多多得罪,還請杜門主切莫誤會’。”
這位峨眉派的弟子說完了這一通話之後,只得站在那裏等着杜雲歌的回複,好半天了,杜雲歌才輕輕笑了一聲,帶了點捉摸不定的意味出來,卻愈發讓人心癢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計較了。”
她還在那裏端着茶碗呢,明顯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峨眉派大弟子知道自家來的這一趟也挺不給面子的,可是武當的那位癡心人已經為了沒趕上杜雲歌的比武招親大會而病得要死要活了,好不容易“贏下比武招親的人是薛書雁”的這件事讓他有了點指望,他的師父兼親生父親都求到了峨眉掌門的面前,對于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峨眉派顯然也不好推辭,便只能派人前來詢問了。
——結果不光沒得到讓人滿意的答案,還在常年好脾氣得舉世皆知的杜雲歌這裏吃了個史無前例的超大釘子,便也只得順坡下驢地迅速告罪離去了。
等峨眉派的人一走,春夏秋冬四位護法就開始八卦了起來,秋月滿率先笑道:
“人啊,是年紀越長就越愛保媒,連峨眉派掌門此等英傑的大人物也未能免俗。”
鳳城春對“武當派的開山大弟子受情所困正在大病中”一事也稍有耳聞,便只能從中打圓場道:
“她倒也不是有意多管閑事的,只是峨眉和武當素來交好,如果武當派的那位大弟子真的一心傾慕我們門主,又上不得妙音山來,還為此病得要死了,也只能求到峨眉派的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