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共眠
那只手修長又有力,掌心和指肚都殘留着薄薄的繭層,想是常年練劍留下的痕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練武的人的手,而且怎麽說也是個心志相當堅定的人,否則的話是不會有這種明顯只有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磨煉才會留下來的痕跡的,和杜雲歌纖長的、幾乎沒有什麽練過武的痕跡的手形成了相當鮮明的對比。
薛書雁看着她們交握的雙手,思維難以抑制地發散了一下,在這僅僅只有一瞬的時間裏,她想,就算雲歌到最後什麽都不會也沒關系,反正我會保護她的。
——就這麽短短的一息的時間,她把自己的一生都許諾出去了。
當這雙手緩慢又堅定地和杜雲歌的手交握的時候,這種明顯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和觸感的感覺讓杜雲歌敏感地縮了縮脖子,連耳廓都相當明顯地紅了一大片,嬌豔又熱烈的顏色宛如春天之時盛開在忘憂山後山上那綿延了十多裏的灼灼桃林。不過她向來對別人沒什麽防備,這麽親密的舉止也沒引起她的多少戒心,就更別提因為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就開竅了,便轉過頭去對着薛書雁笑了笑:
“那就多謝師姐了。”
薛書雁鄭重地點了點頭。
秋月滿對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分毫未覺,繼續在說着自己的推測:
“鬼神之事不可盡信卻也不可不信,再說這小妮子看來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和外界沒什麽聯絡,也不可能被收買,是絕對沒有背叛妙音門的理由的。這麽玄乎的事情在排除了最有可能的人為的因素之外,想來也只有鬼神之說能解釋得通了。要我看,不如先把這幫人從忘憂山上送下去,再改天找個大師上來念念經、驅驅邪,如何?”
鳳城春正好想起來自己打算改天下山去點盞長明燈,慶祝一下自家門主終于不再是以前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的來着,便附和道:
“既是如此,我也想請人上來給門主點盞長明燈,不如一起辦了罷。”
一時間,不管是秋月滿、鳳城春兩位護法還是薛書雁,都把目光投向了杜雲歌等待着她的最終裁決,杜雲歌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都能感覺得出明顯的刺痛感了,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說話的時候便又如同往日般溫軟清甜了:
“就按秋護法說的辦吧。”
——按照平日裏秋月滿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的勁頭,能夠主動提出從山下找驅邪的人上山來做法這件事就已經是她能夠表現出來的最大程度的關愛了,畢竟做法事可是要花錢的。
既然秋月滿好意在先,鳳城春也有點半信半疑的感覺,她手邊也沒什麽如山的鐵證可以證明這件事真的和何蓁蓁有關,既是如此,倒也不好拂了兩人的好意,便只好先答應下來,待到日後再慢慢私下探查那個暈過去的姑娘究竟遭遇了什麽。
等到把這件事處理完了之後,秋月滿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要問一問今晚的比武招親大會究竟怎麽回事。她今晚別的事都沒幹,就幹了一件事,整理前來參加比武招親大會的人帶來的禮物單子,然後把這些東西一一核對造冊入庫,能直接給杜雲歌用的就拿出來用了,不能用的就好好鎖進庫房,等着以後能用得到的時候再用。按照平日裏她看那串庫房鑰匙簡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親女兒一樣的要緊程度,這些東西怕是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什麽閃失。
整晚都泡在庫房裏的秋月滿自然對前面的大會現場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直到她手下留守比武大會現場、萬一真有什麽意外發生好第一時間轉告她讓她前來處理的人通知秋月滿,似乎真的好的不靈壞的靈,比武大會的時候真出問題了,她才匆匆前往議事廳,一路上只來得及了解了個大概的秋護法還不知道最後這件事是怎麽解決的呢,便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最後是怎麽解決的?要賠禮嗎?”
一說到“賠禮”兩個字,她臉上那種肉痛即将離她而去的、甚至不屬于她的錢財的表情讓杜雲歌和薛書雁這樣的旁觀者都看着有點感同身受的戚戚感了,杜雲歌趕忙解釋道:
“不是的,秋護法暫且寬心,不用賠禮道歉的。多虧薛師姐抄底上去打了擂臺,才贏下了比武招親大會,今日過後我還是要留在忘憂山上的。”
秋月滿這才覺得一直壓在她心口的那塊名為“錢”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連帶着看薛書雁的那張終年面無表情也沒啥大變化的臉都覺得柔和起來了順眼起來了:
“哎呀呀,我就知道書雁這樣的人最可靠了!”
為了表達自己的切實的歡欣,秋月滿還親切地拍了拍薛書雁的肩膀,對着鳳城春笑道:“春姐真是教了個好徒弟出來,真真讓人羨慕得很。等我日後哪天有空了,也要專門下山去,撿這麽個天分奇高又聽話乖巧的小徒弟回來,好好教導她,待我百年之後就把我的衣缽傳承給她算了。”
鳳城春奇道:“你還有衣缽——我曉得了,你是說你那一大串子的鑰匙嗎?這樣的話還真的有幾分傳承的價值。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咋個會覺得書雁能跟‘乖巧’倆字扯上關系嘛?這孩子一直挺有自己的想法的,我倒覺得這才是好事。”
“這可是咱們門主的比武招親大會啊,春姐,比武招親大會。”秋月滿奇怪地看了鳳城春一眼,就好像這是個全世界的正常人都應該知道的道理、可萬萬沒想到站在她面前的是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的傻子一樣:
“咱們廣發請帖的時候不就說過麽,誰贏了這場大會,誰就能迎娶咱們門主。”
鳳城春還是沒能轉過這個彎來:“所以?”
秋月滿看了看杜雲歌又看了看薛書雁,突然就啞火了,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總之……總之,哎呀春姐,不是我說你,你看賬本的時候是真靈光,這個時候也是真的不行呀。總之你記住一點就好了,書雁對咱們門主這可叫一個忠心耿耿——對不對,書雁?”
最後一句話明顯拐了個彎,變換了下談話對象,是直接對着薛書雁說的。薛書雁還沒成為名正言順的妙音門副門主呢,地位尚在雲暗雪之下的她必不可能對秋護法的問話視若無睹,而在面對長輩的問話的時候還在拉拉扯扯的未免也不太像話了,于是薛書雁便松開了杜雲歌的手,對着秋月滿略一點頭答道:
“秋護法說的是。”
然而不管別人看沒看懂、聽沒聽懂,至少杜雲歌是難得聰明了一次,聽懂了秋月滿究竟想說什麽了:
薛書雁既然已經在她的比武招親大會上抄了底,那麽不管她的目的是什麽、不管她是受了誰的委托、不管她到最後究竟有沒有娶到妙音門門主杜雲歌,至少在別人眼裏,薛書雁定是要跟杜雲歌扯上比之前的普通的師姐妹、正副門主還要更深一層的關系了。
說得更明白一點的話,就是薛書雁的清譽是徹底砸在杜雲歌手上了。
薛書雁自從在妙音門露面以來潔身自好十多年,別說桃色傳聞了,連半點對她不利的消息都從未傳出過,可見她素來多麽謹言慎行又品行高潔了。要讓這麽一個端正得丁點錯都挑不出來的人用自己的清譽作代價去保護另一個人,讓她頂着日後可能會成為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的全武林的談資的壓力去參加比武招親大會給杜雲歌抄底,要是這還不能算忠心耿耿的話,那還能是什麽呢?
——至少在秋月滿的眼裏是這樣的。
所以她才會不遺餘力地提醒杜雲歌,薛書雁對她是真的忠心耿耿,一定要好好對薛書雁,因為妙音門如果想要安穩地傳到下一代接班人的手裏的話,那就一定要借助薛書雁的力量才可以,可千萬不能涼了薛書雁的心。
鳳城春終于也想明白了過來。不能怪她像是被杜雲歌傳染了一樣反應慢,實在是因為她已經提前看出來了“薛書雁中意杜雲歌”這一深層的、難以被人發現的關系,就很難往更加淺顯的方面去想了,一時間她只覺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惜,心想要是薛書雁不是她的徒弟、杜雲歌也不是她受了前任妙音門門主的托付照看的孩子多好,這樣的話,她也就不用顧忌這麽多了,無論如何都要保這個媒。
一念至此,鳳城春不由得真心感嘆了一句:
“門主啊,別怨我啰嗦,書雁對咱們是真的忠心耿耿。”
杜雲歌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雖然她思考的方向和鳳城春的怕是完全不在一個路子上就是了。
“好啦,既然這件事兒眼下姑且算是解決了,那就各自回屋睡覺去吧。”鳳城春重重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力真是在今晚被鍛煉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堅強度:
“既然門主說了有意要重新學起,好好立業,那就得把荒廢了好些時間的劍法給拾掇起來了,萬不能就這麽一直疏懶下去。”
“明天一早,還請門主早些起來練劍,書雁也不要太寵着門主了,等她一醒你就看顧着她洗漱,收拾完了就來習武堂,我和雲妹都在那裏等你們。”
薛書雁和杜雲歌齊齊應聲道:“是。”
當晚杜雲歌躺在床上的時候,只覺翻來覆去不管怎麽躺、用什麽姿勢在床上窩着都煩躁的要命,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煩躁,只得把一切都歸咎于上輩子要了她的命、這輩子還極有可能已經趁着比武招親大會的機會在忘憂山上作亂過了的何蓁蓁。
她恨恨地咬着被角,無聲無息地在床上滾了一圈又一圈,也虧得她的床是上好的十柱拔步床,要不的話還真經不起她這麽一番滾,怕是早就讓她掉到地上去了。
杜雲歌是個心腸相當好的姑娘,又是在鳳城春等人的精心教養下長大的,不懂什麽叫頤氣指使更不懂什麽叫恃寵生嬌,這些難得的好品質使得她立時便迥然于那些身居高位就不把下面的侍從們當人看的家夥們。要不的話,也不會出現之前她想出門卻被過分小心的侍女攔下的情況了。
換作在豪門大宅裏的那些人家的話,如果主人心情不好了,就得躲得遠遠的,要不的話不小心被遷怒到了可真哭都沒地方哭去;不過就算遠遠躲開也終究不是萬全之策,如果主人一直不消氣的話,就很有可能被抓過去當做出氣包,要是真的倒黴催地被無端遷怒到了,也不能說什麽,畢竟上下之別牢不可越。
但是杜雲歌的畫風和這些人就沒有丁點兒相似的地方,她眼下就算已經快要把自己給氣成個肚兒圓圓的河豚了,也不會往旁人身上撒氣的,最多就這樣抱着被子暗地咬牙,在床上多滾幾圈就算了,只不過這次她滾圈的姿勢可能有點不太對,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給實打實地撞在了床邊的柱子上。
這一下可把杜雲歌給撞了個結結實實、頭暈眼花,她當即便小小地痛呼了一聲,然後眼淚汪汪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時間只覺頭腦一片空白,要是硬要往裏面加點東西的話,也最多只能加倆字進去了:
好痛!
她鬧出的這一番動靜可不小,把外間都準備就寝了的薛書雁都驚着了,畢竟習武精深之人感官敏銳,尤其當薛書雁面對着的還是杜雲歌這樣的不知道怎樣好好掩飾自己氣息和聲音的家夥的時候,幾乎裏面稍微有些大點的聲音她都能聽得見。
正好薛書雁還沒來得及更衣呢,當即便翻身下床來到了內室門前,敲了三下門之後推門而入,對着床上淚眼汪汪的杜雲歌問道:
“雲歌,你剛剛是在幹什麽?”
杜雲歌還在痛得腦袋都不靈光呢——雖然說本來也就不太靈光就是了——乍聞此言,想也不想地就脫口而出:
“在想何蓁蓁!”
下半句話是“這個人真是太差勁了幸好薛師姐你把她打敗了”,但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呢,杜雲歌就被薛書雁的神色給吓了一大跳:
薛師姐怎麽好像……生氣了?
雖然說薛書雁最常見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但是眼下她的神色已經不能歸屬于面無表情的範疇了,已經更進一步到了“面無表情地生着氣”的程度。如果說之前的薛書雁宛如一池幽深的千年寒潭,那麽現在的她就好像是肆虐着永不止息的冰風的萬裏荒原,就連和她相處甚久的杜雲歌也不得不小小地瑟縮了一下,小聲問道:
“薛師姐,你為什麽生氣了?”
薛書雁的神色終于為了不吓到杜雲歌而稍稍緩和了些許,但是她還是想要問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于是她隔着一重雨過天青色的紗帳坐在了杜雲歌的床邊,手有意無意地和杜雲歌的手堪堪隔了不到一尺的距離:
“雲歌想這種人作甚?”
杜雲歌細細端詳了一下薛書雁的表情,又想了想自己剛剛都說了些啥,終于恍然大悟地反應過來了自己方才回答薛書雁的那句話多引人遐想,趕忙開口解釋道:
“我沒有通敵的意思,師姐莫要多想,我杜雲歌生是妙音門的人,死是妙音門的鬼,絕對不會私底下和外人暗通款曲的!”
薛書雁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先跟杜雲歌解釋自己怕的不是她通敵、而是怕杜雲歌突然改變了主意心許何蓁蓁的好,還是先跟杜雲歌說以後莫要亂用成語了的好,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給杜雲歌掖了掖被角,又起身給她把所有的帳子都放了下來:
“……睡吧。”
在薛書雁正待起身離去之時,突然從床帳裏伸出了一只手,輕輕拉住了薛書雁的衣角。
杜雲歌在練武上沒啥天分,之前也不肯下苦工,跟薛書雁這樣的高手相比,她手上其實是沒什麽力氣的,只要薛書雁輕輕一掙就能掙脫開來,但是薛書雁就像是着了魔一樣,硬生生地就被這簡簡單單、毫無力道的阻攔動作給攔下了離開的腳步,半晌之後,杜雲歌才柔聲開口問道:
“薛師姐,能不能有勞你今晚陪着我一塊兒睡?我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
“死而複生”這件事帶給人的沖擊力太大了,更別說杜雲歌還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就經歷了與兇手再會、避免了走上輩子的老路、妙音門內似乎真的有內鬼這麽多事情的沖擊,搞得她哪怕躺在床上也睡不着,頭腦裏紛紛攘攘塞滿了的全都是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情,耳邊也回蕩着無數道似真還假的聲音,使得杜雲歌頭痛欲裂,只想好好睡一覺來恢複元氣。
薛書雁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開了口,只不過她說話的聲音實在是空前未有的小,杜雲歌連半個字都沒聽清:
“……這無名無分的,不太好吧。”
杜雲歌是真的一點都沒聽清,耳聰目明這個詞天生就和她這樣的練武庸才沒啥關系:“薛師姐,我剛剛沒聽清,你說什麽?”
“我說……”薛書雁又坐在了她的床邊,給杜雲歌拉開了半邊的外層床帳,這樣一來,阻隔在她們之間的就只有薄薄的一層雨過天青色的紗了,是一個不會過分親昵逾矩、卻又能讓需要陪伴的杜雲歌切實感受到安全感的距離:
“我就在這裏,在你睡着之前,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