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皇後的一聲‘傳旨’,如同老鶴哀啼,将十三皇子給吓了一大跳,十三皇子見皇後又要開始止不住地咳,趕緊道:“母後莫要亂點鴛鴦,兒臣已經同蘇女師表明過心意,蘇女師也曾明确給過兒臣答複,今生有緣無分,怎能強求?”
皇後咳着咳着,一口黑血就咳了出來,将那明黃色的背面染紅一大片。
十三皇子吓得慌了神,“傳太醫!傳太醫!”
皇後擡起手來,用手背擦了擦嘴,艱難地出聲,“老十三,莫要再白費力氣,黑白無常已經來索命了,閻王要母後今日走,哪能留母後到明日?你聽母後一句,母後先前一直都盼着你能立起來,但現如今,生死看淡,母後只盼着你能開開心心。”
“母後雖然盼着你能夠登臨大寶,但母後更盼你能夠開心恣意。登臨大寶、大權在握,固然好,可若真要說什麽好,母後如今也說不上來了。”
“你父皇便是那活生生的例子,原先母後愛他寬厚仁慈,愛他雙目含光,盼着他登臨天下,也盼着自己能陪他掌天下大權。可後來呢?”
“母後并未過上十五六歲時期盼的生活,那權勢也将你父皇的寬厚仁慈一點一點磨掉,他雙目再無母後眷戀的那道光,餘下的只是城府與算計。他算計前朝、算計後宮、算計嫔妃,算計母後、就連生他養他的太後,他都不敢放心待之。”
“雖然坐穩了皇位,卻也将自己推向了狂風怒號的山巅,無處可依身,無處可栖心。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那地方太高,也太寒,站在上面的人不想下來,站在下面的人卻都想上去。吾兒十三,你聽母後一句勸,若是你對那大寶之位無多少想法,你就同你父皇請辭,當一個閑散王爺,榮華富貴少不了,還少操一點心,身邊有知心人知冷知熱,風平浪靜地過一生,該有多好?何必将自己困在這深深宮闱中,日日驚惶。”
“玉邬,傳本宮口谕,封工部尚書蘇崇文之女蘇鯉為……”
一口黑血從嗓子眼裏湧出,皇後的口谕還未傳完,人就朝着後面倒仰着摔了過去,口吐黑血不止,瞳孔漸漸渙散,最終絕了氣息。
玉邬大驚失色,十三皇子跪倒在地,耳畔回蕩的是皇後的那一句話。
“身邊有知心人知冷知熱,風平浪靜地過一生,該有多好?”
兩行冷入骨髓的淚奪眶而出,十三皇子将伏身叩首,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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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響起,滿朝文武的家眷都要入宮哀送皇後一程。
蘇鯉換上了素衣,同葉桂枝一同進宮,還未走到停靈的坤寧宮,就見尚儀局的耿尚儀站在不遠處沖她招手。
“娘,等我一下。”
葉桂枝見是宮裏的女官,雖然叫不上姓名,但也沒多問。
蘇鯉走到耿尚儀身邊,低聲問,“耿尚儀,什麽事?”
耿尚儀用手掩着嘴,壓着嗓子說,“當日陛下允許你出宮回家,可并未說是要撤了你的女官之位,現在你還是正兒八經的五品女師,你混在家眷裏走,算什麽事?我讓宮人特意在宮門口守着,看到你之後就趕緊來路上堵你了。快讓我看看你的身量。”
耿尚儀推着蘇鯉的肩膀像是轉陀螺一樣把蘇鯉推得轉了一個圈兒,道:“你怎麽抽條得這麽快?得虧當初為你預備官服的時候,就是将各個尺碼的都備了一套,不然怕是還真的穿不上。”
“你同你娘說一聲,讓她先去,少說少看,宮人讓哭就哭,哭不出來也扯着嗓子嚎,怎麽凄慘怎麽來,這樣才不會被人逮到錯處。你趕緊跟着我來,換上官服還得當值去呢!”
“當值?當什麽值?去尚書房還是去勤文殿?”蘇鯉有點迷糊。
耿尚儀翻了個白眼,“去坤寧宮充當花瓶,鎮場子去。六局一司都快忙瘋了,尚儀待會兒必須守在坤寧宮,我一個人底虛的很,拉你這個傻大膽給我壯壯膽。”
蘇鯉:“???”
将葉桂枝打發走,耿尚儀扯着蘇鯉去換上官服,然後就急匆匆地往坤寧宮的方向去了。
皇帝拿皇後當成鎮壓後宮的鐵秤砣,現如今鐵秤砣倒了,縱然後宮裏被鎮壓的妖魔鬼怪不敢作怪,但妖魔鬼怪背後的人卻說不準。
皇後乃是一國之母,就算已經亡故,也不能被人輕賤。
蘇鯉與耿尚儀一前一後進了坤寧宮,在來的路上,耿尚儀已經把待會兒打算要做的事情全都同蘇鯉說了一遍,她也不确定蘇鯉能不能記住,這會兒說了只是圖個心安。
耿尚儀立在靈首,蘇鯉立在靈尾,二人身上穿着的都是玄底官服,蘇鯉的玄底官服上依舊是用金線繡的一尾鯉魚,耿尚儀官服上繡的卻是一條金蛇。
耿尚儀入宮多年,還是頭一次操辦這樣的大事,面色雖然還算鎮定,但那雙手已經沒有血色了,像極了當初貴妃來尚儀局興師問罪時的情形。
只不過貴妃的屍骨都已經涼透了。
不多時,一衆皇子公主魚貫而入,個個身着缟素。
蘇鯉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微微颔首,她的目光在一群人中滑過,最終落到了十三皇子的身上,心中泛起了漣漪。
人就是這樣,明明她對十三皇子沒有任何的想法,只是因為離宮前的那一番話,那一場瓢潑大雨,她再看十三皇子時,就與看別人不一樣了。
不管跪在靈前的人是真哭還是假哭,反正那哀聲陣陣,似是要将坤寧宮的承塵都給掀翻。
蘇鯉聽了一天的哭,在靈尾站了一天,腿都快麻了,怎料到了掌燈的時候,耿尚儀又同她來了一句,“明日你可來得早點,停靈七日,日日都得你我在這兒守着。”
蘇鯉沖耿尚儀翻了個白眼,“分明就是想拖我下水,我信了你的鬼。”
耿尚儀遙遙一指乾清宮的方向,道:“剛剛十三皇子往乾清宮去了,帝後雖然失和已久,但當年的感情猶在,聽聞皇帝在得知皇後逝去之後,也吐了一口血出來,得虧太醫眼疾手快,不然說不準這宮裏會亂成什麽樣。”
蘇鯉小聲嘀咕,“這帝後都怎麽了,怎麽就接連吐血了?”
耿尚儀的臉色微變,嘴唇開合,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不可說,不可說。
有些事情,六局一司的女官都已經窺到了端倪,可沒人敢說出口,若是把那些話灌到蘇鯉這個傻大膽的耳朵裏,保不準就被蘇鯉給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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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中。
十三皇子跪伏在地上,皇帝的鼻子都被他給氣歪了,“十三,你把剛剛說過的話,再同朕說一遍,一字不落地說一遍!”
十三皇子出聲,“待母後葬入皇陵,兒臣主動請辭,願去往一州一府,做一個閑散王爺。”
皇帝氣得将茶盞砸了過來,滾燙的茶水潑了十三皇子一身。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朕在你身上傾注了多少的心血?蘇女師同朕說你天賦絕佳,心性絕佳,性情踏實穩重、做事勤勉克己,朕已然把你當成了……”
不等皇帝說完,十三皇子就擡頭高聲道:“父皇慎言!兒臣無心朝堂,一心只想做只閑雲野鶴,得一知心人相伴厮守。懇請父皇開恩!”
皇帝的太陽穴被氣得突突直跳,額頭上青筋暴起,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一時的失言。
儲君未定,所有皇子都有機會。
哪怕他心裏再倚重老十三,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滿,否則就是在害十三。
皇帝沉下聲來,雙目圓睜,道:“你撒謊!”
“若是你無心朝堂,一心只想做閑雲野鶴,那你又何必在尚書房中用功?你當朕都不知道嗎?”
“十三,若是你母後的亡故讓你涼了心,做了這等草率的決定,那朕只想說你一句荒唐。你莫要再同朕說這個,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說!”
十三皇子跪伏在地上,一聲不吭,長伏不起。
皇帝被十三皇子的這個樣子氣得一陣急喘,他看着少年停止的脊背,隐隐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想想自己的如今,他突然有了不忍。
不忍讓這個最像他、也最合他心意的兒子步他後塵。
氣氛就這樣僵持着。
良久之後,皇帝都覺得十三皇子的脊背僵了,十三皇子卻依舊一聲不吭,只是冷汗順着臉頰流下,打濕一片。
“罷了,別人費盡心機想求的,在你眼中居然如同糞土。你不想要,朕還能強求嗎?朕就算壓着你、把你扶上了那位子,朕也擔心你故意禍禍了朕的心血。”
“送你母後下葬,你去北疆吧,替朕守好北疆。”
皇帝揉了揉眉心,睜開眼,一字一句道:“十三,你記清楚了,機會朕給過你,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後不管你多麽後悔,你都要記住,不是朕不給你機會,而是你自己不要的。大燕不可能無主,朕殡天之後,定會從你們兄弟中擇一人出來,扛起大燕國本,屆時,你便是臣,是忠君之臣,是匡扶大燕之臣!”
十三皇子梗着脖子點頭,“謝父皇!”他終于擡起了頭。
皇帝挑起眼皮認真地打量他,從十三皇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皇後的影子。
這是他最中意的兒子。
遺憾的是,父子終歸還是離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