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2)
Side B 淺田怡視角
九月初的陽光依然明媚而耀眼。
淺田怡暑假裏也無數次在心裏推衍過,就算她走運國中裏還能和八神太一做同班同學,根據那個因為經常在足球場上運動的男生身高拔高的速度,他們仍然坐同桌的可能性也絕對微乎其微。
是以在新班級門口遇見的第一個同學就是八神太一,以及她本來已經做好和陌生同學同桌的準備,突然發現新班級裏她的同桌竟然分到了熟的不能再熟悉的閨蜜小昔,她已經覺得自己萬分幸運了。
有熟悉的人陪伴着,一起開始看起來還不錯的新生活,也是一種美好的幸福。
課間她有時候站在走廊的欄杆旁和八神太一聊聊天。高她一頭的男生穿着校服的襯衫長褲,雙手随意地搭在圍欄上探身向下看,竟漸漸有了種俊逸挺拔的味道。
素娜退足球社了。
淺田怡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的心情應該是怎麽樣的。太一顯然因為不再和青梅竹馬步調一致而遺憾,而淺田怡……說實話,她有一瞬間是有點慶幸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不是說明,至少在社團愛好上……自己的步伐也不再落後于那姑娘了……
可如何選擇畢竟是素娜自己的事情。她這樣在背後把別人的私事反複計較實在稱不上坦蕩。她偏偏頭讓自己不去再想這件事,繼續聽太一說數碼寶貝世界的異動。
他為了維護那邊的世界而有所擔憂,淺田怡這邊也遇到了讓她困惑不解的事情。
三月份的一天下午,她推開小提琴室的門,發現社團同學沒有向往常一樣準備練習,而是聚在一起對着一張報紙七嘴八舌。
“小怡,這邊!”同年級的佐藤未希眼尖,沖着她揮了揮手,随即風一樣把報紙塞到她的眼前。
淺田怡後退了一步避免和她撞個滿懷,接過報紙仔細閱讀。
而她只掃了一眼,就明白剛才大家為什麽那麽震驚了。《東京小學生》用整整一幅版面報道了田町小學的音樂奇才,據說這個才上四年級的孩子竟然能把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拉得完美無暇,巴赫無伴奏也能像被節拍器分割得一般節奏精準。這兩首曲子的難度不言而喻,而不到十歲的孩子能做到這種大師級演奏水平,稱一句天才顯然不為過,甚至連天才這個詞也不足以概括這驚人的實力。
而最重要的是,照片上那個孩子——勉強把這位四年級的男孩稱作孩子吧,她似乎以前見過。然而,要不是那一頭紫色頭發太過獨特,淺田怡都不敢把這個面無表情、神情冰冷得仿佛機器一般的男生和去年夏天禦臺場小學樹林旁那個面帶淚痕、神情怯懦但眼眸裏卻閃着溫柔光芒的小孩子聯系在一起。
沒錯,她瞪着大字标題“音樂天才——一乘寺賢”,眉毛卻慢慢挑了起來。去年夏天的時候,那孩子看起來……不像是會小提琴的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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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了這樣的疑惑,小提琴社同學們七嘴八舌商量着要去田町小學見識見識的時候,淺田怡毫不猶豫地報名了。當然,她沒有和任何一個同學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畢竟那太瘋狂了不是嗎?不到一年時間裏,從連指法都一竅不通一躍而成能夠去維也納□□開獨奏會的水平,這聽起來簡直像癡人說夢一樣滑稽。
盡管她們到達的時間比節目開始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田町小學的學園祭依然座無虛席。而圍觀的人群中不乏其他學校的學生,臉上都帶着期待與好奇的神情——從校服上看,不僅有這附近的小學、初中生,淺田怡甚至看到了幾個身穿開成學園和堀越高中校服的高中生。
而一乘寺賢,琴技也的确如報紙上面報道得那樣,完美無暇。左手手指移動得飛快,卻從未按錯過哪怕半個音符,琴弓仿佛被機器編好了程序自動運行一般快速而精準,無論多麽複雜的弓法都能毫無破綻地表現出來,而一乘寺賢的臉上還是那樣毫無表情的高傲冷漠。聽了幾分鐘,淺田怡從流暢得完美的技法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卻慢慢皺起眉毛。
從理論上來說,能把一首非常難的曲子演奏得這麽完美,練習經歷肯定不在少數,自然而然演奏過程中也就帶上了長時間磨合後自己的情感和理解。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一乘寺賢的琴技精則精矣,卻仿佛沒有加入什麽情感在其中,每一個顫音、每一個頓弓長短都控制得分毫不差,這從常理上根本說不通。加之暑假前她偶然間遇見過這孩子,那時候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熟悉小提琴的樣子。否則按他現在的水平,當時自己那首小夜曲根本就不夠看!
未希心裏卻沒有這麽多心思。她幾乎以游魂狀的神情聽完了一乘寺賢的演奏,兩眼無神地盯着小怡看了許久,才緩緩動了動嘴角,“我仿佛覺得……我這些年簡直都白練琴了。”她心情沮喪地跟着淺田怡離開,看起來還沒有從被完全碾壓的琴技中回過神來。
其實她這樣說未免妄自菲薄。剛上國中就能進入學校的交響樂團,想來也是從小刻苦的結果。淺田怡剛想安慰她幾句,突然前面人群裏一陣騷動。淺田怡和佐藤未希好奇地看過去,發現引起騷動的正是剛剛她們話題中心的人物。一乘寺賢提着琴盒,仿佛周圍人的稱贊和搭讪和他毫無關系一般,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走向校門。
“一乘寺君……小賢?”淺田怡看着那個男孩路過,明明眉眼五官和去年夏天沒什麽變化,可氣質怎麽能相差那麽多?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一個明明很溫柔的孩子變成現在這樣像機器一般精準全能卻冰冷高傲?她心裏有無數的疑問,終于忍不住試探着問出聲。
大約是記得她的聲音,一乘寺賢回頭瞥了她一眼。
淺田怡皺起眉,她沒有看錯,當看清她的模樣時,那孩子的眼睛中一瞬略過躲閃的猶疑,随即便是無窮的寒意和冷漠。他速度極快地回過頭,像沒有被打斷一樣頭也不回地走出校門。
他……還是她知道的那個一乘寺賢嗎?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淺田怡再怎樣敏銳聰明,也總不會想到把一個天才少年同數碼寶貝世界的混亂聯系起來。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甚至還帶着點小女生的單純天真,就算是知道有人觊觎數碼寶貝世界,也猜不到移植黑暗來控制他人這種喪心病狂的犯罪行為。
是以她只是心下生出了懷疑,卻沒有把自己這個疑惑拿去和八神太一讨論。
直到報紙電視上仿佛鋪天蓋地全是這個天才少年的傳聞,什麽小小年紀掌握八國語言,數學物理計算機無不信手拈來,精通小提琴,不僅如此,還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仿佛一個人能對抗對手一整個足球隊。
“你覺不覺得……這個一乘寺賢有點奇怪?”淺田怡拿着大肆宣揚一乘寺賢是日本足球的希望那張報紙,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懷疑,跑去問太一。
“小怡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足球了?”八神太一接過報紙,還心情頗好地跟她說笑,然而那抹輕快的笑容随着他的掃視開始凝固了,每多讀一行,表情裏不可置信的神色就增加一分。最後他把報紙拍在桌子上,揚起眉毛,語氣中帶着驚奇和斟酌,“确實讓人不敢相信,這場比賽完全就是一乘寺單方面的碾壓,而他這種實力……別說是小學生,就算是我……”他沒有說完,又掃了兩眼報紙,随即搖了搖頭,“開什麽玩笑,這水平拿到少年國家隊都無人能敵……”
淺田怡聽完他的評價,心下懷疑更重。“怎麽會有這麽強的孩子,語言天賦、科學天賦、小提琴、足球……這簡直是……簡直像是機器人一樣……”她這句話是随口說的,然而想到那天一乘寺賢看她那眼神中毫無情感的冰冷,她的心突然一跳,機器人……這感覺……何其相似……
八神太一伸過去拿報紙的手在聽到她這話時頓住了。他皺起眉開始思考,僵在半空中的右手緩慢而堅定地攥成了拳。“也許……說不定真是這樣呢……”他低聲自言自語,接着仿佛想到了什麽一般,眉眼間神色堅定起來,“也許就是這樣呢……我得去找一下光子郎,嘿,謝謝你小怡!”他迅速站起身跑出去,眼睛裏因為确定了什麽,堅定明亮。
大概一個月以後,這件事情才有了後續。太一神色中雖然帶着解決一件事情後的輕松,但也難掩焦慮,跟她轉述時語氣刻意做了模糊,但也不妨她從只言片語中推測出整個事件的全貌。
其實對于每個人來說,負面陰暗的想法都有可能在某些情況下盤踞在心裏或大或小的角落,然而用黑暗種子引誘這些想法毫無限制地膨脹、擴大,進而完全控制一個人,這樣的做法聽起來更加殘忍。
八神太一在這件事上語焉不詳,刻意不讓她知道太多而擔驚受怕,淺田怡卻能從他零散的句子和含混的态度中推測出,他們現在要面臨的敵人,遠比她所認知的更加狡詐恐怖。可是八神太一,從來就不是因為畏懼困難就止步不前的少年。那個陽光一樣的少年心裏,有他想為之付出所有熱情的正義與和平,她沒有理由,也不願意讓他放棄這樣的信仰。
“你……一定要小心。”她努力掩去眼中的擔憂,不想讓他知道她都猜出了什麽,可嘴唇的顫抖還是洩露了心中的一絲恐懼。
“好。”對面的男孩眼神明亮而堅定,臉上的笑容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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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田怡沒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再次遇見一乘寺賢。
那是十二月初,她上完小提琴課去便利店買了一杯奶茶打算抱着暖手,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她。
五年級的小男孩臉色仍然有一點微微蒼白,但眼神中那種溫柔的、有活力的神情又回來了,和幾個月前淺田怡在田汀小學見到的樣子截然不同。他喊她小怡學姐,聲音裏還帶着某種不确定和羞愧,但是和她對視的目光又那麽清澈而堅定。
“小賢?”淺田怡想起從太一那裏聽來的半個事件經過,心裏閃過一絲對這孩子遭遇的同情。她看見男孩手裏還拿着買的食物和飲料,不由微笑,“原來你住在這附近嗎?”
……
“學姐……對不起,”和她一起走出便利店,這孩子就開口了。雖然因為不知道如何說明而猶豫,但聽得出他下定決心想要向她說出關于小提琴的那些事情。“上一次學校裏的校園祭,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實,我也不會拉小提琴,我,我只是……”
重新回憶一遍黑暗種子的事件對于一乘寺賢來說顯然不是什麽快樂的事情,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因為提到這些,眼睛裏閃過痛苦的神色,表情也變得更加蒼白。
“不用說了,其實我聽太一說過一部分,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更不用為了這個向我道歉。”淺田怡輕聲說道,打斷那孩子的回憶。
一乘寺賢震驚地看着她。“原來小怡學姐和八神學長認識嗎?”他恍然,但繼續執着道,“我是聽了小怡學姐的那次演奏才想要掌握這門樂器的,可是從內心深處……我覺得……即使琴技無可挑剔,可是我的音樂卻沒有那種魔力。這種認知讓我覺得很不甘心,所以那次遇見學姐……我就下意識地想要逃走……”
淺田怡微笑起來。這孩子的細膩溫柔讓他大部分時候都很敏銳,即使是被控制了,他也依然能透過相似的音樂發現它們背後不一樣的情感。更何況……“既然是喜歡的話,那從現在開始練習也不會太晚。和自己的經歷與成長契合的音樂,就會帶着你想表述的情感呢。”她對面前那個帶着點疑惑的男生點了點頭,“平安夜下午我們學校的交響樂團有一個表演,到時候要不要來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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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那天淺田怡邀請了一乘寺賢,可平安夜那天下午在禮堂門口遇見的那一群過來給她加油的小觀衆們,人數多的還是讓她覺得十分詫異。
惠子和小昔當然來了。被她邀請的八神嘉兒也把她的哥哥拽了過來,此刻正神情詭異地瞪着朝她微笑揮手的一乘寺賢——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和這樣一個曾經算是個“危險人物”的孩子有交情。
淺田怡被他一臉震驚的表情逗笑了,轉身去看一乘寺賢和他的朋友們。那孩子在那些年齡相仿孩子們中間有說有笑,在經歷過那些事情之後,仿佛是通過了成長的砥砺,真正明白了自己想成為什麽模樣,并耐心而踏實地向未來努力。
她過去和他們打招呼。宮本大輔就像是五年級她最初印象中的那個八神太一,風風火火,充滿活力,恨不得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腳邊盤着一顆足球;火田伊織是個沉默而細心的男孩子,而五年級的井上京則完全是他的反義詞。這個姑娘熱情爽朗,和每個同學都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不過……似乎對她的态度頗有些小心翼翼。淺田怡看到她帶着點警惕研究自己的眼神,又看到她不時看向一乘寺賢的表情,那裏面帶着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熱切。她不由失笑,一旦有了喜歡的人,即使是個爽利的姑娘,也有對周圍一切風吹草動,哪怕是無關緊要的事情,都會忍不住有所懷疑。
那麽……她自己呢?
惠子和小昔圍上來和她八卦,據說今天晚上他們學校有一個學生組合的搖滾樂隊要進行演出,兩人一臉興奮地念叨着裏面有個很帥的同級生石田和,要早一點去占一個前排的位置。
淺田怡仔細回憶,可無論她怎麽思索,兩位閨蜜一臉少女心提起的那位男生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那年夏天他們剛從數碼寶貝世界回到現實世界時,和一群風餐露宿的人一起拼命搶她的壽司的形象。
……
“那你們就先去吧,不用等我了,我這邊結束的可能會有點晚。等我到了以後再去找你們。”她看出朋友在等她結束和提早去看帥哥之間猶豫不決,溫和地提出解決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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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她沒有選擇讓惠子和小昔和她同行……
平安夜的晚上,空氣中仿佛都飄散着甜蜜和浪漫的黏稠氣息,場地外昏黃的燈光更是讓這一刻混合了一點暧昧和朦胧。淺田怡站在不遠的暗處,提着小提琴的右手因為露在冬夜的冷氣中太久而變得冰涼,可是她卻仿佛沒有察覺。她的腦海裏反反複複轉着的念頭只有好在惠子和小昔不在,沒有看到這一幕。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在她不遠處的前方,八神太一抱着禮物盒子,目送武之內素娜走進了搖滾成員的休息室。而他的臉上,遺憾和難過的神情讓她覺得那麽刺眼。
有冰涼的液體掉在她的右手上,她這才驚覺,原來淚水在她意識到之前溢出了眼眶。她心裏酸脹,有點難過。胡思亂想猜測他可能會喜歡素娜是一回事,真正親眼看到他因為把素娜推向了另外一個男生而這麽失落,又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
三年時光裏那些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小幸福和小惆悵仿佛跨越時空,一起朝她齊齊襲來。這些絢麗的肥皂泡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這樣的認知讓她一時呼吸不暢,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泣。
而八神太一聽到聲響轉過身來,發現她臉上未幹的淚跡時表情裏瞬間充滿了不知所措和急切。他朝她奔過來,而此時此刻混亂的情緒只想讓她遁地逃走。
“小怡?你怎麽了?為什麽哭了?難道有人欺負你?”畢竟是足球社的主力隊員,在體力上淺田怡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他幾步跑過來攔住她,聲音因為焦急變得微微顫抖。
也是會焦急的吧。淺田怡胡亂想着,畢竟他們認識快要四年了,她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哭得一團糟。她的心裏被太多酸澀的情緒充斥着,又別扭地不肯讓他看見此時帶着淚痕的臉,一門心思只想掙開他,也沒有心思分辨一番少年此時不同尋常顫抖着的聲線。
“我喜歡的男生和別的女孩在一起了,我難過,可以了嗎?”她背過身去不敢看他,信口說道。她怕面對他時支撐她一直挺直脊背的驕傲和自尊會不堪一擊。即使是現在,她也仍然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給他。
男生因為這樣的回答而怔忪了一瞬間。淺田怡趁着他愣住的那一剎那掙脫了他的手臂,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