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後的救贖
一
麥言到了南昌,這裏還是充滿了革命的氣息,這裏的公交車還是很擁擠,這裏的水果和各種美食還是很便宜。
麥言依舊住原來的房子,那房子本來已經租給了別人,麥言付了雙倍的房租,讓房東請那個租客搬走。房東那裏竟然還留着麥言的一些書,在等待那租客搬走的日子裏,麥言就在旅館看他過去常看的那些書。
那些書很多都是若惜買給他的,扉頁上大都有若惜的話,比如,“這本書要在睡覺前看,你會有一個安穩的睡眠,如果做夢的話,一定是個美夢,夢裏一定有我。”再或者,“這本書要在清晨看,先不用急着去洗臉,你看上幾頁,讓心中充滿力量了再起床,然後肯定是美好的一天。”
若惜為麥言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兒,多到他想忘都忘不掉。她是唯一一個會說“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可以為你奉獻我的一切”的女人。
林靜也可以做到,但是林靜不會說,林靜喜歡用默默無言的方式。不過她們倆還真是有很多共同點,如果不說話,都像一頭沉默之獸,都足夠偏執。
回想起來,麥言愛過的這些姑娘,雖然外貌、性格和從事的職業不同,但本質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善良,一樣的專情,一樣的因為愛錯了人而寂寞一生,一樣是在他寂寞的時候被他愛上。
麥言在房間裏種了一些壽命不長的植物,等它們凋謝的時候,就是他前往下一站的時候。他買了音響,每天重複放同一首歌——《那些死去的稻草和孩子們》。
一棵柔弱的稻草,它死去在牆角。在這悲傷的秋天,傳說是收獲的季節。我突然間忘記她,我站在藍色天空下。腳下是金黃麥田,守護着可愛的孩子啊。但他們一個個死去,我無望地嘆息。像失去了我的身體,我失去了你。我雙膝跪倒,我不虔誠禱告,誰會消失去風裏,誰會在背後叫我姓名。
麥言在歌聲裏翻看他過去寫的小說,曾經那樣執著、那樣癡情,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在一篇描寫網戀小說的開頭,麥言竟然寫道:即使所有的誓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所有的愛情都像逢場作戲,所有的追求都得向金錢低頭,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我仍會安靜地坐在電腦前等你上線,一如從前。
那時候的他該有多天真,該有多可愛。那時候他相信所有熱愛文學、熱愛藝術的人都是好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心。那時候一個姑娘,就是他的一切。
在房間裏待膩了,他就拿上一本書,到若惜以前讀的學校裏,在那條他們常坐的長椅上坐下,看上半天。
若惜以前打工的書店,現在變成了烤肉館。麥言去吃了兩次,味道還不錯,只是食客大都是情侶,他孤零零一個,沒有辦法吃得盡興。
看到有順眼的教授,麥言也冒充大學生去聽他們的課。他想象着自己正值青春年少,一切在他面前還都是未知的、美好的。很少有人管他,雖然看上去他明顯比那些學生大,可是多個人聽講也不是什麽壞事。
就這樣在南昌待了半年多,幾乎所有關于若惜的回憶都被麥言重新上演了一遍。麥言想他可以将她放下了,他心裏那個屬于她的位置,該騰出來了。記得以前有個女友,分開的時候曾對麥言說:“把心打掃幹淨,讓別的人住進去吧。”
這句話麥言到現在才領悟。林靜還是沒有出現,麥言想他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他買了去重慶的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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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到重慶的時候,正值盛夏。整個山城顯得生機勃勃,雖然到處都可以看到大大的“拆”字,但漂亮的房子終究還是占多數的。
這裏離成都很近,在沒有劃分為直轄市的時候,這裏也是四川的一部分,但是重慶話要比四川其他地方的話更好聽一些。麥言之前那個在成都的女友,老家就是重慶的。分手後麥言知道她會回重慶老家,卻一直沒有去找她。現在她也不年輕了,麥言想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她應該已經嫁人了。此行如果見到她,麥言只能看看就走了。
麥言在朝天門碼頭附近住了下來,因為并不打算住很久,所以租的是旅館的房子。旅館老板說,最近這裏黑社會猖獗,讓他晚上沒事不要喝醉了四處溜達。
晚上不喝酒是麥言不能忍受的,但是否喝醉就要看心情了。朝天門碼頭上已經沒有什麽船了,長江在這一段沒有多少水了。高科技漸漸讓船這一交通工具在內陸城市變得多餘。記得很小的時候,麥言還有過一個坐船游京杭運河的念想,像隋朝那個不争氣的皇帝一樣,一路花天酒地。
麥言記得和女友熱戀的時候,她常常會對他說:“君住長江南,我住長江北,終日思君不見君,共飲礦泉水。”
如今麥言坐在長江的北岸,看着燈火通明的南岸,像看着過去的自己。如果跳進這江水裏,能将他經歷的一切全部洗掉,讓他重新來過,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麥言去了沙坪壩區的一個大學,看那裏的渣滓洞,看那些堅貞不屈的革命烈士。如果看到麥言這樣不珍惜他們勝利的果實,看到他這樣頹廢不振,肯定要悲傷逆流成河的吧。麥言突然有些羨慕他們那一代人,有信仰,有追求,視死如歸。如果讓他回到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也許他會堅強一點,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懦弱吧。
麥言坐在長長的階梯上看重慶的夜景,看一個個漂亮姑娘裸露着潔白的大腿從他面前走過,三三兩兩,成群結伴。如果他早來幾年,或者能從她們中間找到文丹。
這一路走來,周邊的景色和人,不斷讓麥言想到“如果”,可這世上,終究是沒有如果的。
在一個傍晚,麥言終于又回到了成都。坐地鐵從火車北站到體育館,然後轉公交車回到他過去住的地方。這條線路他是第一次走,但一路上停靠的站名依舊是熟悉的。他曾經想過以這每一站為名寫一個系列小說,但終究敗給了懶惰。
麥言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寫小說了。文丹會定期給他卡上打錢,沒有了生存的壓力後,他變得更像一具行屍走肉。他想如果可以的話,等他回到了瓷央,就跟文丹離婚吧,他不适合做一個丈夫,他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在路上閑逛的時候,麥言遇到了以前的一個朋友,在陪他新交的姑娘。遇到麥言之後,他就把他的任務丢一邊了。他們太久沒有見面了,他也是個寫小說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麥言的老鄉。
他出了第一本書之後就再也沒有涉足出版界了,但他還是在寫。他說出版圈子太混亂了,有性格的人不适合這種需要妥協太多的行業。麥言勸他找一個經紀人幫他負責出版事務,他只要負責寫就行了,可是他說他誰都不信,這就沒有辦法了。
他現在在紅瓦寺經營一家飯館,生意還不錯。原先他是很鄙視商人的,他父親是商人,他哥哥是商人,從小他就聽人在耳邊念叨“無奸不商、無商不奸”這樣的話。他對自己說長大了一定不要做商人。他的第一理想是進娛樂圈,可是還沒進去,他就被志同道合的女朋友甩了,人家傍上了導演,他被殘忍地晾在了一邊。于是他放下了這個理想,他覺得娛樂圈很髒,随後他喜歡上了文學。
一開始他覺得文學是多麽純潔的東西,他追求,不顧一切地追求,餓着肚子追求。在他一篇文章還沒有發表的時候,為了和麥言讨論他剛剛看完的一本書,他能大半夜來敲麥言的門,被麥言的女友罵了幾次,仍不知悔改。直到他漸漸成熟,開始發表文章,最後出了書,有了名氣,他才發現,經商和寫作沒有什麽區別,只不過商人的欲望是赤裸裸的,而作家喜歡遮遮掩掩,腦袋裏想的東西甚至比商人還肮髒。
他終于還是放下了筆,玩起了錢。他說這才是男人該幹的事兒,這樣才夠直爽,他說這個世界不會為誰改變,人都有宿命,誰也改變不了,他只能做個商人,無論繞多大的圈子,最終他還是要回到“命中注定”這四個字上。他的想法麥言無法茍同。
他邀請麥言去他店裏坐一會兒,喝點兒酒,麥言謝絕了。因為麥言知道一旦他答應了,很快會有其他朋友知道他來,一起喝酒的人會越來越多,最終他将不能自由決定自己的時間了。
當然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主要是因為麥言覺得自己沒有什麽朋友,這麽多年了,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最終都歸到了利益裏面。他每相信一個人,那個人就必然要讓麥言失望,必然要背叛他,久而久之,他就只能選擇不再相信。如果這就是成長的代價,那真是夠慘烈的。
麥言在高升橋買了袋橘子,坐在春熙路的長椅上,一邊剝橘子一邊看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的人讓麥言想起在南昌的時候,若惜看到他和林靜在一起,于是突然玩起了失蹤,他們幾天後見到她,就是在步行街中間的長椅上,那時候她心裏該是多麽絕望。如果那時候麥言能給她買袋橘子就好了,甜食可以讓人心情變得愉悅。他總是在事後才想起這些細節,然後追悔莫及。
麥言去了遇到林靜的那家酒店,住了兩晚,一晚住他原來住的房間,一晚住林靜原來住的那間。他像以前一樣買了啤酒,這一次他看好了廠家和生産日期,他暫時還不想死。
他去了遇到文丹的米線店,又進去點了碗米線,味道還是一樣,他讓服務員放了許多辣椒,辣得他直流眼淚。
吃完米線他買了兩張電影票,一張買給自己,一張買給文丹,他去看了正在熱映的《山楂樹之戀》。老謀子的這部電影雖然惡評如潮,但要在失戀的時候去看,還是可以看下去的。
最後,他去了火車站,還是在遇到文丹的那個窗口買的票,售票員意料之外地變成了男的,這讓麥言想起那句詩——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三
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霧裏,麥言回到了瓷央。搭出租車直奔寓所,文丹竟然在家裏,她養了一只小狗,取名劉夏。很多年後麥言才明白,她想讓他留下,所以才給狗取了人名。可惜他當時壓根沒往這方面想,他只想着中國每天有五千多對夫妻離婚,有一萬人在和他經歷同樣的事情。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自己的罪惡輕了一些。
“你沒有去拍戲?”
“拍完了。”
“那廣告片呢?選秀比賽呢?你現在已經紅了,不當選手也會當評委的吧?”
“我跟公司解約了。”
“為什麽?”
“為了你。”
“為了我?”
“嗯,我覺得我該用更多的時間陪着你,而不是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離開你。”
麥言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本來想,文丹肯定不在家,他收拾好東西搬出去後就給她打個電話,如果她沒時間,他就把離婚協議寄過去。即便她在家,麥言想她也不會對他太熱情,雖然他們也不至于吵架,但一周之內,總會有機會在某個合适的傍晚讓麥言對她說:“我們離婚吧。”
結果卻正相反,她決定好好和麥言相處了。在麥言已經千瘡百孔的時候,她決定和麥言握手言和了。可是麥言已經做了離開的決定。
麥言去剪了頭發,買了新衣服,洗了熱水澡。把身體打掃得幹幹淨淨、輕輕松松的,就剩下靈魂了。只要和文丹一離婚,他就又可以像孤魂野鬼那樣到處飄搖了。
他最後一次擁抱她,然後告訴她,他必須要離開了。他曾經以為結婚是唯一可以讓他死心塌地和一個人相守的辦法,現在看來,完全不是,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和一個人相守到老,別人都是五行缺土或者缺水,他是缺心眼。
麥言離開家的時候,文丹沒有出來送他,他想這一次,她必然是對他徹底死心了。她以為她的回心轉意會換回他的笑口常開,卻沒有想到他已經心如死灰。
麥言沒有馬上離開瓷央,他又住進了以前和艾佳一起租的那家酒店的那個房間,但只住了一晚,早上起來,他下樓買了兩個蘋果,然後去搭公交車。他打算去龍山,去風穴寺,去找光着頭的艾佳。因為接連下了幾天的雨,地上還沒有幹,麥言一路走一路看風景,到廟裏的時候,已近晌午了。
寺廟裏的人并沒有認識艾佳的,麥言向她們描繪艾佳的相貌,她們也只是搖頭。一開始麥言還懷疑是她們故意不讓他跟艾佳見面,直到一個老尼姑說,艾佳已經去了百裏之外的一座寺廟。
麥言問那老尼姑,艾佳為什麽會出家,尼姑說可能是被親人迫害吧,具體她也不清楚。她說艾佳來的時候滿身是傷,休養了幾個月才好,好起來後,就離開瓷央了。
麥言回到酒店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酒店的人問他是否再住一晚,他搖了搖頭,付了半天的房費然後把行李搬出來。他去了汽車站,只剩下寶雞了,最後一站,走完了,他覺得就和過去一刀兩斷了。
但是到了寶雞之後,麥言又改變了主意,他沒有去以前經營的酒吧,也沒有去以前租住的房子、逛過的街道。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他坐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失聲痛哭。夜色很深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會願意搭理一個疑似精神失常的人。他在廣場上坐了七個多小時,天亮了,鮮豔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他漸漸感到了暖意。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後,麥佳搖着他的胳膊問他要不要去看音樂節,新的一屆音樂節又要開始了。永遠年輕的麥佳會在天上陪自己一起看的吧,想到這裏,麥言笑了。
他想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正常的人,一個完整的善良的被陽光照耀着的人。他想即便他偶爾還會站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被陰影包圍,他心裏都會充滿希望。他不再是一無所有的人,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是一無所有的,只是現在才明白,他曾經擁有過的,都是最寶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