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亂花漸欲迷人眼(2)
麥言覺得自己真是該死,卻始終死不了。每次看到車禍的時候,他都會想,下一秒,自己會不會被車撞到,是大車還是小車,是撞飛還是軋成一堆肉泥?他既不是楚留香也不是段譽,更沒有韋小寶的神通,他只是個漂泊者,一無是處的漂泊者,或者說是流浪漢。可是他卻比他們任何一個都風流。如果他是個女人,在古代一定會被浸豬籠(古代刑罰)吧。
綿綿的行李很少,讓人意外的是她行李裏還有書,而且是那本麥言曾經很喜歡的《月亮和六便士》。難以想象一個從事皮肉生意的人,竟然愛看外國文學名著。高雅和低俗如此完美地結合在她身上,讓麥言忍不住想起了鎖骨菩薩。
《太平廣記》裏是這樣記載的:以前延州有一個婦女,長得白靜而且又有幾分美貌,年齡在二十四五歲,獨自往來于城中。年輕的男子,都争着與她交游,跟她親熱,甚至要她陪着睡覺她也不拒絕。幾年後她死了,跟她親近過的人沒有不悲痛惋惜的,共同湊錢辦喪埋葬她。因為她沒有家,就埋在道邊。
大歷年中,忽然有個胡僧從西域來,看見她的墳墓,俯身就跪,還擺設香案,焚香敬拜。幾日後,看見的人對他說:“這是一淫蕩女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她的丈夫。因她沒有家,所以埋在這裏,和尚為什麽要敬重她呢?”
和尚說:“并不是施主所能知道的,這是一個大聖。慈悲施舍,世俗的願望,她沒有不曲意順從的。這就是鎖骨菩薩,在塵世間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所以她是聖者。不信就打開棺材看一看。”于是衆人就掘墓開棺,看她全身的骨頭,鈎結的都像鎖狀,果真像和尚說的那樣。延州人感到奇異,為她設大齋,修了塔。
麥言想把這段典故講給綿綿聽,結果剛講了兩句,綿綿就說她知道了,《太平廣記》上的。她說《太平廣記》上還記載着另外一個鎖骨菩薩的故事。
她的話再次讓麥言震驚,平常他們在一起不聊文學的,只聊生活上的樂子,沒想到這一聊,就聊出了高下,她知識的淵博遠在麥言之上。
關于另一個鎖骨菩薩,綿綿說是這樣的:有個商居士(在家修行的人),是三河縣人,七歲就能通曉佛經,城裏人認為他不一般。後來他住在三河縣西田中,有佛經數百部,整天手不離卷地看,不曾荒廢一天,拜他為師的有百餘人。
他常常獨自在城裏游逛,有時同他一起走的人,聽到居士運動肢體時,有像敲打玉器的聲音,聽到的人認為奇怪。有人說居士的骨頭是鎖鏈合一起的,那鎖骨聯結着好像藤蔓,所以搖動身體時,就有清脆的聲音傳出,就是這個緣故。
從前聽佛經上說:“佛身有舍利骨,菩薩之身有鎖骨。”今商居士難道不是菩薩嗎?然而一般的世俗之人,确實不能辨別啊。居士活了九十多歲。一天,居士用熱水洗了澡、穿好了衣服、戴好了帽子,把門下弟子全召來集會吃飯,告訴他們說:“我九十多歲了,早晚将死,你們應當把我的屍體火化,千萬不要違背我的意思。”門下弟子哭着說:“一定照辦。”這天晚上居士就坐着死了。三天後,門下弟子在荒野燒了居士的屍體,等看那骨頭,果然是鎖骨。肢體連貫,像用針縫紉連結的形狀,風一吹拂就慢慢發出細小而和諧的聲音。于是城裏人都争着出錢,建築了一個塔,把居士的鎖骨埋葬在塔裏。
綿綿講完這個故事後說,我們死了之後不知道能不能葬在塔裏啊?現在買塊墳地都要那麽多錢。
麥言沒有回答她,他有些惆悵了。因為沒有錢而惆悵。從父母不願意給他錢讓他去讀好一點的藝術學校開始,從他自己掙錢開始,他就一直為錢而惆悵。他本來是想,到了寶雞,等錢全部用完了,他就告訴她,讓她離去,免得跟着他受苦。可是現在他越來越舍不得她了。
這個被逼良為娼的女人,明明是寶,卻要讓她去做雞,還遇到麥言這樣一個不靠譜的人。麥言想自己應該另作打算了,找份工作,努力賺錢,養活她,應該也是一種不錯的生活方式。雖然也許會遇到意想不到的艱辛,但起碼要比他之前過的生活有意義吧?以前他總是追求意思,總是自動忽略意義。最後,沒意思了,意義也就沒了。
四
有直達的火車,很快就到了寶雞,因為沒有租好房子,他們只能先住旅館,以前麥言去某個地方,都會提前在網上預訂,這次因為沒有多少錢了,也就沒預訂,他打算到了之後找個便宜點的旅館,不住酒店了。
結果麥言還沒有去旅館咨詢價格呢,就被綿綿攔住了。她問他為什麽要住這樣的地方,麥言說錢不多了,先湊合住着,等有錢了再住好點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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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說:“那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我好去取點兒錢。”
麥言笑了:“我怎麽能用你的錢呢?”
“你看不起我?”
“沒有,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們是同樣的人,如果看不起你,那就是看不起我自己。”
“那為什麽不可以用我的錢,既然你我同等,既然我們要一起生活,就不要分彼此,不要分男女,不要讓我覺得你和那些渾蛋男人一樣。”
說着,她掏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麥言。她說:“卡裏有五萬元,你先用着,我們先住酒店吧,然後盡快找個合适的房子搬過去就行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副涉世很深、很老練的樣子,這讓麥言感到很不堪,雖然現在已經是女王時代了,可他還是覺得被女人養着是件很沒面子的事兒。
麥言讓她在路邊等自己,他去找提款機取錢。走了半條街才看到一家銀行,在提款機前排隊的時候,他忍不住悲傷地想,得被多少男人欺辱,得賠多少笑臉,綿綿才能掙到這五萬元錢啊。她這樣把錢給麥言,除了讓麥言感到難堪,更多的是讓他感動。
麥言最怕被感動,一被感動,他就會做出一些不着調的事兒來。這一次,他竟然想到了結婚,去哪兒找這麽好的姑娘啊?他不想給別人機會把她從他身邊奪走,更不想給自己機會移情別戀。只有結婚,雖然現在結婚離婚在很多人眼裏都跟兒戲一樣,可是在麥言看來,這還是很神聖的。他以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想到了,他覺得只有這樣了,不然他就是個渾蛋。
他取了錢,付了一周的房費,然後和綿綿一起去吃了點兒飯,睡了一覺,打算下午去看房子。寶雞的飲食還是不錯的,和成都有一拼,味道好、種類多且價格便宜。
在去看房的路上,麥言對綿綿說:“你有想過結婚嗎?”
綿綿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像我這樣的人,誰肯娶呢?我不願意向人隐瞞我的經歷,尤其是對心愛的人。”
“你愛我嗎?”
“當然。”
“那,我們就結婚吧。”
“你怎麽會突然想到這個?”
“我身上只剩下十元錢了,我是說屬于我自己的。我在想,我可以用這十元錢為你做點什麽。買玫瑰花太容易枯萎,吃美味大餐肯定不夠,買兩串冰糖葫蘆太兒戲了,也不能帶你去游樂場,門票都不夠。想來想去,只有花九元錢買個結婚證最有意義,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現在就去。”
綿綿看着麥言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有些結巴地說:“太,太突然了吧?”
“我知道,我也覺得有些突然,就這樣讓你把終生幸福押在我身上,确實太草率了。可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會好好待你,一生一世的。”
“可是,你不是說,你還有好多事沒有做嗎?如果和我結婚了,很多事情你都不能再做了,你要想清楚了。”
“你要對我約法三章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綿綿第一次在麥言面前害羞地笑了。
“約法十章也沒關系的,我已經想清楚了,以後做一個正經的靠譜的人,不再四處游蕩,不再拈花惹草。我要努力掙錢,建立一個只屬于你我的美好幸福的家。”說這話的時候,麥言不經意地擡頭看天,剛好一朵心形的雲朵從他頭頂游過。他想,也許自己要過上幸福的生活了。愛情來得如此容易,又如此艱難。
五
他們在市中心租了房子,綿綿在家給麥言洗衣、做飯、處理家務,麥言滿大街找工作。結婚的事兒綿綿同意了,但是要延後,要等到麥言找到工作之後,她的意思是先去拍婚紗照,然後再去登記結婚。
星座書上說,二月出生的人喜歡幹無厘頭的事兒,麥言雖然不信星座,但對這一說法卻不反對。那天結婚一說還真是他一時興起,過了幾天,就沒那心思了。要他一輩子老老實實過平平淡淡的生活,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又怎麽能讓別人相信,并且為此搭上一生呢?
說到找工作,還真是讓麥言頭疼。按理說他也算是社會精英了,可是他能做的工作還真是不多。出版社的很多工作他都能幹,可那些單位基本都是有大學學歷才能進的,他連高中學歷都沒有。雜志社編輯、校對他也都能幹,可那也得熬幾年才能加薪升職,還沒有他寫小說來錢快。可是如果不在文化行業,他還真是一無是處。鯊魚在海裏興風作浪,可要是放到岸上,連一只螞蟻都鬥不過。
寶雞作為陝西省第二大城市,離省會西安只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離瓷央也很近,麥言曾想過到西安或者瓷央去找一找,那邊文化方面的職位多,可是他覺得自己一旦到了西安或者瓷央,恐怕就再也不能安心陪着綿綿了。
麥言的直覺告訴他,有生之年他可能還會遇到艾佳或者文丹,雖然已經幾年沒有聯系了,但是一旦見面了,麥言知道,所有本以為永恒的東西都可能會被改變。
麥言覺得自己的強迫症越來越嚴重了。關于強迫症,百度百科裏是這樣說的:過去一般每五十個人中就會有一人得過強迫症,但是随着社會的發展,現代的宅男宅女們,每兩個人就可能會有一個有強迫症。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孤獨地面對電腦,就很容易在特定小事上埋下強迫心理的種子。強迫症患者剛開始時如果得不到身邊人的理解,卻受到來自親人和朋友的排斥和傷害的話,大多數都會感覺自己一無所有,産生的孤獨感和遠離社會、憎恨自己等心理,這失控的聯想強迫思維随着時間的流逝會進一步加深和複雜,産生更多的附屬心理疾病,如抑郁症。強迫症到一定程度,自身可能會認為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麥言曾經很宅,一天到晚對着電腦。強迫症最厲害的時候,他鎖了門下樓後,能跑回來三四次看門到底鎖好沒有。這倒是小事,最大的問題是,他漸漸覺得自己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人了,不可能好好對待任何一份感情了。他會變得麻木,變得像一具行屍走肉。他知道這樣的心理應該是可以通過藥物或者其他手段控制的,可是盡管知道,他還是認為自己無可救藥,并且拒絕接受治療。
他把他的情況說給綿綿聽,綿綿說她不能理解強迫症,讓他說具體點兒,讓他舉一舉他們生活中的例子。麥言想了想,發現關于工作也是這樣的,他在強迫自己,認為自己除了寫小說什麽也不會幹,于是不寫小說的時候他就會頹廢沮喪,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并在浪費生命。
還有,如果他親吻了她的左耳,他會強迫自己親吻她的右耳,不然他會不習慣,會覺得少了點兒什麽,這應該是強迫自己要對稱、要平衡吧。雖然他知道這毫無意義,可是如果他不那樣,心裏就會不安。
綿綿耐着性子聽麥言說完,卻還是沒有明白,或者說明白了卻假裝不明白吧,反正她聽後是一臉茫然的樣子。她說那你不要去找工作了,就在家裏寫小說也好。
這樣的回答讓麥言沮喪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