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花雪月的年少(1)
一
驕陽似火,刺眼的光穿過厚厚的玻璃之後,亮度還在,卻失掉了溫度,麥言大半截身體都在陽光裏,年輕的肌膚光滑得像緞子一般。身邊的落地扇顯然是壞掉了一個零件,搖起頭來吱呀作響,可是一點也不影響麥言,他睡得很香。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麥佳搖醒正在午睡的弟弟,晃了晃手中的票。
“你說什麽?”剛醒來的麥言還有些頭暈,沒聽清麥佳在說什麽。他揉着眼睛,想看清麥佳手中拿的是什麽。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熱波,那音樂節很棒的!”麥佳轉過身坐在麥言的床上,背對着麥言。因為麥佳穿着镂空的上衣,低腰的短褲,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雪白的背部以下、臀部以上的位置紋着一只蠍子,此刻這蠍子的尾巴已經貼着了麥言的臉。麥言記得不久前待在這個位置的還是一只浴火的鳳凰。可見麥佳的感情又不穩定了,面對這個有事沒事老喜歡折騰自己身體的姐姐,麥言只有無奈地嘆氣。
“你不是要和火火一起去嗎?”麥言撐起身體,去摸被自己扔在床頭的上衣。
“別提那個渾蛋了,我跟他掰了。”也許是天氣太悶了,麥佳的聲音裏透着一股沮喪。
“啊,你們不是才認識嗎?前幾天我還看到你和他……”麥言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心裏卻在想:不錯,這次老姐的戀情堅持了兩周多,有進步。
“我說了別提他。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麥佳打斷了弟弟的話,随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小鏡子,看了看自己又長又密的睫毛和嬌豔的口紅。
“要去多久?”麥言穿好了上衣,猶豫着要不要掀開身上的薄毯,裏面只穿了內褲。
“音樂節是七天,加上在路上的時間,來回可能要九天,你放心,機票我已經買好了,你陪着我就行了。”
“這麽久啊,爸媽會答應嗎?”
“瞞着他們的,我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這點小事兒也要跟爸媽說?”
“我是怕他們擔心嘛,話說熱波是在哪個城市?”
“成都,搭飛機兩個小時就到了。”
“嗯,你先回避下,讓我把褲子穿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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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你的就是了,我回避個屁啊,你可是我帶大的,還讓我回避?”
“可是……”
“別可是了,你趕緊收拾,晚上的飛機。”麥佳一把扯開了搭在麥言腰和大腿上的毛毯。
“啊,你怎麽不早點說?”麥言臉紅着穿好了衣服,光着腳跳下床去翻行李包。
“早點兒沒打算讓你陪我去的。”
“嗯,那我要不要帶着笛子?”
“拜托,你是去看演出,不是上臺表演。況且那是搖滾音樂節,都是搖滾樂隊,你帶笛子去幹什麽啊?”
“我對搖滾沒有多大興趣的,那些音樂太吵了。”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現場,看過一次絕對讓你終生難忘。那種爆發力和感染力是其他音樂不能比的,再者就算你不喜歡看臺上,臺下也有很多美女,足夠你看的。”
聽說還有美女可以看,麥言在心裏樂開了花。和整天跳來跳去的麥佳不同,麥言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平時除了聽聽古風音樂之外,其他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了,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甚至連稍微遠點的地方也沒去過。而麥佳幾乎跑遍了全國,還去過國外幾次。以前因為麥言年紀小,麥佳都是和她交的各式各樣的男朋友一起去。這次剛和男朋友分手,加上麥佳覺得麥言年紀也不小了,該出去見見世面了,就幫麥言訂了機票。
飛機上麥言一直在看窗外的雲朵,雲層之上果然如自己想象的那樣光芒萬丈。麥言想如果不是在飛機上,而是騎着一頭仙鹿走在雲層中,那感覺一定很爽。眼睛看着一望無際的白雲,腦海裏想着飄飄欲仙的畫面,不知不覺中麥言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飛機正在供應晚餐。看了下窗外的雲層,麥佳對麥言說:“現在已經飛到陝西省的上空了,回頭我帶你去西安玩,那裏的羊肉泡馍和擀面皮很好吃。”
麥言伸着頭看窗外,看到的只是大團大團的雲朵。他剛睡醒,還是迷迷糊糊的,不想說話,只在心裏暗想:姐姐去的地方真是多,這得飛多少次,才知道現在飛到了哪兒啊?什麽時候自己能像姐姐這樣見多識廣就好了。
許多年後,麥言一次又一次地往來于西安和成都之間,飛機火車汽車各種交通工具他都嘗試過,每一次行至半路的時候,他都忍不住會想起麥佳。想着總是在路上的姐姐,麥言覺得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路上。
到成都市區時已經是深夜,不過市區內還是很熱鬧的,麥佳已經訂好了酒店,把随身帶的東西放進酒店之後麥佳就帶麥言去買帳篷。她打算像往年一樣,音樂節開始的時候就在公園的草地上搭帳篷睡。
住帳篷有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結識各式各樣的人,除了參加演出的歌手,還有那些從全國各地來的年輕人。麥佳覺得麥言一直呆呆的,沒有什麽夢想和激情,不像個少年,起碼不像麥佳喜歡的那種少年。如果說麥言是一株植物的話,麥佳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把麥言改造成一頭小獸——一頭生機勃勃的小獸。
人生匆匆忙忙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如果不在麥言還年少的時候改變他的思想觀念,那麽他很容易變成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在父母的安排下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平凡雖然沒有什麽不好的,但是麥佳希望自己的弟弟是不平凡的,是光芒萬丈到可以讓她引以為傲的存在。
在酒店附近買好了帳篷和生活用品之後,麥佳帶着麥言去逛成都的特色小吃街。走在陰涼的小路上,看着不慌不忙的行人,呼吸着南方特有的潮濕空氣,麥言覺得有生之年一定要再來一次這個城市。這一次能夠停留的時間太短了。雖然只是初來乍到,可是麥言已經打心眼裏喜歡上了這裏。
音樂節在靠近郊區的一個公園裏,因為住帳篷的人每年都很多,第二天一早吃過飯麥佳就帶着麥言去公園裏占位置了。演出的大小舞臺都已經搭建好了,前幾天都是國內的樂隊,後面幾天是國外樂隊。麥佳把帳篷搭在大舞臺的正前方,雖然離舞臺有些遠,但因為位置偏高,還是可以把舞臺上的表演者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轉個身還能看見小舞臺上的表演。
演出下午才開始,但場地內已經來了不少人,其中還有一些認識麥佳的,麥佳就介紹給麥言認識。麥言能記住人的相貌,卻總記不住名字,許多年後在不同的城市又遇到當年的這些人,麥言都刻意躲避着,除了避免叫不出名字的尴尬,更多的是怕他們問起麥佳。
第一個登場的是一個三男一女的組合,麥佳說他們叫蝴蝶樂隊,還介紹了他們唱的歌,一串複雜的英文,麥言聽過就忘記了。不過雖然聽不懂詞,卻聽得懂歌聲中傳遞的情緒。唱了兩首之後,全場就“嗨”了起來,歌手唱到激烈的時候,麥佳會拉着麥言的手,沖過人群,擠到舞臺前面,跟着音樂的律動跳呀叫呀,揮汗如雨,十分瘋狂。有時候被人流擠到了後面,麥佳就讓麥言把自己扛起來。麥言雖然性格娴靜像個女孩子,力氣卻是不小,扛半個小時都不用換肩膀的。
有時候他們也會和人群拉着手,圍成一個圈,随着音樂一起跳。麥言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讓他又驚又喜。晚上的時候他們和歌手一起吃飯聊天,一起小範圍地唱歌跳舞。麥言帶着好奇心,去玩那些樂手的各種樂器,幾天下來,玩得最多的是吉他。麥言想自己以後也要買把吉他,他那把破竹笛子和這些電聲樂器一比,簡直弱爆了。
除了音樂表演,還有一些街舞高手、滑板高手、塗鴉高手來捧場。這些新事物和認識的新朋友源源不斷地沖進麥言的腦袋裏,就像習武之人被注入了真氣一樣,麥言覺得自己的任督二脈都被打通了。
因為玩得瘋狂,累了就睡覺,時間過得超快。麥言剛剛融入成都的生活,聽懂了四川方言,音樂節就結束了。機票買的是往返的,而且來的時候沒有跟爸媽說,必須要回去了。因為不想被爸媽發現,連旅行必帶的紀念品和地方特産都沒買。不過麥言也沒覺得遺憾,他想自己以後肯定會再來的,必須要再來。
在回去的飛機上,看着身邊熟睡的姐姐,麥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那張精致的臉,和自己如此相像,性格卻截然不同:一個像踩着風火輪,一個像倒騎着毛驢。
假如自己沒有這麽一個姐姐,生活也許會一直平淡簡單下去,不會那麽早就對音樂感興趣,更不會大老遠跑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熬夜聽歌。簡單的生活常常會陷入單調和乏味,想一想,麥言覺得有這樣一個姐姐,幸運還是遠大于不幸的。
而這場音樂節,麥言覺得對自己而言,更像一場夢——一場光與火、眼淚與汗水、榮耀和掌聲相互交融的夢。現在夢醒了,該與過去平淡的生活決裂了。
二
“這麽大的事兒,我做不了主,你得去跟你爸商量。”當麥言把自己想退學去學吉他的想法告訴媽媽後,和往常一樣,媽媽把決定權推給了爸爸。
不用去問,麥言也知道爸爸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反應,肯定會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大,嘴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拳頭——“什麽?我沒有聽錯吧,你要從重點中學退學,去樂隊學吉他?去那種只能發放中專文憑的藝術學校?你去把麥佳給我叫過來,我倒要問問她,這幾天帶你去哪兒了,是撞了什麽邪了,還是給你腦袋裏灌水了。”
類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當麥言想做什麽特別點的事情的時候,父母都是這個反應,叫他們老頑固一點兒也不過分。麥言可不想連累姐姐。他想好了,不管父母答不答應,他都要退學。如果父母不給錢,自己就去打工,掙夠了錢就去學吉他。
說幹就幹,麥言收拾好了東西,打算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溜出去,姐姐已經給了他一筆錢,足夠他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個工作安頓下來。
可惜在吃晚飯的時候,也許臉上的表情出賣了自己,也許是“知兒莫若母”這句老話應驗了,總之媽媽似乎是看出了麥言的心思,把麥言要退學去學吉他的想法一股腦兒全告訴了爸爸。
爸爸把躲在房間裏吃零食的姐姐也叫了出來,一場讓人頭疼的家庭會議開始了。爸爸在單位的時候,每到開會,他都嫌領導廢話多。可回到家裏,自己成了領導之後,他完全忘了下面被領導的人的感受,只顧着自己滔滔不絕。
他還引經據典,自問自答:“在我們國家,學而優則仕,是五千年的老傳統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就是說一個人生下來要好好學習,學習好了,就要争取從政當官。當不了官的話,就退而求其次,經商掙錢。要是經商也做不好,就要看你有什麽特長,靠你的特長,也能混碗飯吃。你現在呢,本末倒置,放棄考好大學的陽光大道不走,偏偏要走獨木小橋。你說我能答應嗎?你媽媽能答應嗎?我們要是答應了,就是推你進火坑啊!”
麥佳和麥言沉默不語,只有媽媽附和着爸爸說:“對呀對呀,麥言你就聽你爸的吧,準沒錯的。你爸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爸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不聽他的,肯定會吃苦頭的。”
麥言争辯道:“為什麽一定要我按照你們的想法生活?你們的人生之路并不順暢而且毫無趣味,為什麽非要我再走一遍呢?我也有自己的想法的,我追求自己的夢想,難道這也有錯嗎?你們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夢想嗎?不能實現自己夢想的時候你們不感到遺憾嗎?還是你們早就把自己的夢想忘記了,丢棄了?”
媽媽說:“你怎麽能這樣跟你爸爸說話,我平時是怎麽教你的?麥佳,你傻愣着幹什麽,幫你爸勸勸你弟弟啊。”
麥佳拿起麥言用過的筷子,從盤子裏夾了塊蒜泥黃瓜,邊嚼邊說:“我能說什麽,我覺得麥言的想法沒錯啊。我跟你們講一個網上看到的故事吧。
“在英國的一個小鎮上有個青年人,整天以沿街說唱為生。有個華人婦女,遠離家人,也在小鎮上打工。他們總是在同一個小餐館吃飯,經常相遇。時間長了,彼此已十分熟悉。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那個華人婦女關切地對那個小夥子說:不要沿街賣唱了,去找一個正當的職業吧。我介紹你到中國去教書,在那兒,你完全可以拿到比你現在高得多的薪水。
“小夥子聽後,先是一愣,然後反問道:難道我現在從事的不是正當的職業嗎?我喜歡這個職業,它給我,也給其他人帶來歡樂。有什麽不好?我何必要遠渡重洋、抛棄親人、抛棄家園去做我并不喜歡的工作?
“鄰桌的英國人,無論老人孩子,也都為之愕然。他們不明白,僅僅為了多掙幾張鈔票,抛棄家人,遠離幸福,有什麽可以值得羨慕的。在他們的眼中,家人團聚,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幸福。它與財富的多少,地位的貴賤無關。于是,小鎮上的人,都開始可憐那個華人婦女了。
“在我們這裏,多數人一直是為了某種自己未必真正明白的道理而活着。我們這裏的人不能在沒有目标的生活中活着。而這個目标,可以是工作,可以是理想,可以是金錢,可以是孩子,可以是老人……但是,唯一不可能是的,就是自己。”
麥佳講完之後,根本沒聽懂的媽媽高興地鼓起了掌,邊鼓掌邊贊揚:“講得真好,這故事太感人了。麥言你別吃了,你有沒有認真聽?”
“我聽了的。姐姐說得很對。”這故事在網上流傳已久,麥佳早就給麥言看過,所以麥言沒有細聽,他要抓緊時間吃飽飯,準備晚上開溜。
“對個屁,那都是國外的故事,國外和國內的價值觀不同,你們是要在國內生活的,國外那種準則對你們沒用的。”爸爸顯然生氣了,除了氣麥佳為弟弟說情,還氣媽媽沒有聽懂這故事就在那裏瞎附和。
“不管故事是哪裏的,反正我就是要按照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去度過人生,你們不要管我。”麥言吃飽了,準備離開飯桌。
“我們不管你?我們不管你,你能長這麽大?我們不管你的話,你早餓死凍死了。你們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讓我們管了。我敢說,你到了社會上,待不了三天就會想到家的好了。”媽媽顯然是在為剛才站錯陣營而辯護。
“我跟你們有代溝,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沒有辦法溝通。總之不管外面有多苦,我都要去闖一闖。”麥言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離開了飯桌。
三
瓷央藝術學校男生宿舍樓的樓頂上,麥言抱着一把藍色的木吉他,手指笨拙地撥弄着五三二三一三二三這個簡單的節奏。站在這座樓的樓頂往東看,可以看得很遠:寬闊的河面,平緩的水流,河岸上散步的人群,飛起又落下的水鳥,還有一望無際的麥田。可是麥言面對的卻是西面高聳入雲的山,山風迎面吹來,讓麥言想唱起許巍的那首《旅行》——一陣陣晚風吹動着松濤,吹響這風鈴聲如天籁,站在這城市的寂靜處,讓一切喧嚣走遠。只有青山藏在白雲間,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澗,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有一群向西歸鳥。
這是麥言來到瓷央藝術學校的第三天,因為他所學的專業暫時沒有授課老師的緣故,他只能照着先前買的吉他教程自己學習一些入門的東西。
瓷央藝術學校的前身是瓷央戲劇學校,因為現在學戲的人實在太少,學校維持不下去,不得已只好改了名字,開設了舞蹈班和西洋樂器班。麥言是這學校重組之後第一批學吉他的學生,來了之後麥言才知道,這學校是先招學生,有了學生再請老師。這讓麥言有種受騙的感覺,可是學費已經交了,再想到和父母現在的關系,也沒有別的退路了,只能硬着頭皮在這裏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