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七月,雲南持續的高溫少雨終于導致大旱,土地開裂,部分河水斷流,湖泊幹涸見底,旱情嚴重的地區莊稼絕收。
由于路途遙遠和雲南都督府的有意瞞報,鎬京得知這個情況的時間相當滞後。加上當時鎬京上層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黃河泛濫的治災問題上,即便有幾封關于雲南可能有旱災的奏折,也因為無關緊要而被忽略,淹沒在衆多奏折之中。
直到川西節度使、昆州刺史、益州刺史以及數個羁縻府州的刺史連番上奏八百裏加急,禀告南诏王羅邏閣先降服周邊的兩個小政權尋傳蠻和骠國,後取夷州三十二,有意将勢力從洱海地區往北往東延伸,占領大靖所統治的數個羁縻府州,然後繼續擴張。
不僅如此,西邊高原地區的雅隆部人也望風而動,在劍南道的西南邊界蠢蠢欲動,大戰随時可能爆發。
雲南當時并不屬于大靖十道,換言之并非完全由大靖皇帝統治。雖設都督府,但只是為了戰略防禦考慮,都督府只控制了一部分地區,也就是那些羁縻府州。其他部分則被南诏國和其他零碎的小政權如尋傳蠻等所占。
此時大靖為了赈災救民,正将衆多錢糧和兵力往河南河北兩道調集,南诏趁人之危,一路拿下數個羁縻府州,威脅雲南都督府,而且有意向臨近的劍南道、嶺南道入侵。
自定國大長公主司馬妧掃蕩北狄、平定西北後,便一直窩在祁連山脈西南方向的廣袤地區活動,不敢擅自跨界的雅隆部人也瞅準這次機會,将貪婪的目光投向富足的天府之國。
照兩方這種默契的程度來看,南诏和雅隆部很可能之前已經達成某種約定,要聯手趁大靖焦頭爛額之際咬下幾塊肥肉來。
可是表面上南诏王卻當做完全不知道雅隆部的事情,而且主動上書鎬京,向司馬誠痛哭流涕地陳詞,他這麽做實在是情非得已,因為到處大旱,莊稼絕收,百姓民不聊生。可是這時候雲南都督府太守還要向他施壓,讓南诏獻糧交錢支援河北河南兩道的赈災,還押解了南诏子民作為人質。
照南诏王羅邏閣的說法,他實在是被逼無奈,為活命不得不反。懇請大靖皇帝陛下一定要明白他的苦衷,懷着一顆共同的愛民之心,不要降罪于他。
新任南诏王這紙情真意切的上書,簡直刷新了無恥的底線。
人至賤則無敵啊。
你說,既然惹禍的是雲南太守,那我把他革職查辦、給南诏一個交待成不成?
可以啊。羅邏閣一定會繼續情真意切地說,感謝陛下聖明,不過既然我們莊稼絕收沒糧吃,大靖富庶天下,應該也不在乎勻一點地方給我們活命吧?
吃進狗嘴裏的肉,還指望狗吐出來?
一直以仲裁者和南诏王的主上自居的司馬誠,收到延遲多日的軍報後,氣都快氣死了。
“羅邏閣好大的膽子!”
充滿南诏風情的麗妃宮中傳來皇帝陛下盛怒的吼叫,随之而來的是一系列乒乒乓乓的器物摔碎聲。
所有宮女和寺人都跪伏在地,膽戰心驚地祈禱皇帝的怒氣過去。
“好狡詐的手段,先以你迷惑我,讓我以為南诏有意和大靖繼續交好,然後趁機占領我的土地、掠奪我的財富!”
衆人驚駭地看着眼前麗妃羅眉的那雙精致繡鞋被提離地面,沒有人敢擡頭,但每一個人都知道羅眉被司馬誠掐住了脖子,生生從地上拉起,口裏不自覺地發出咔咔的吓人聲音。
“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羅邏閣的陰謀!說!”司馬誠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羅眉身邊随她一同來的南诏侍女看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擡頭道:“陛下,您掐住娘娘的脖子,讓娘娘如何說話?”
“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司馬誠冷冰冰看了她一眼,将羅眉像扔垃圾一般往邊上一甩:“來人!把這個膽大妄為的宮女拖出去殺了!”
“不要……咳咳……不要殺阿雁……咳咳……懇請……陛下……”羅眉按着自己疼痛的嗓子,咳嗽不止,急急向司馬誠爬過來,拉住他的衣角懇求。
“滾!”司馬誠厭惡得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擡腳就對着她的心窩狠狠踹過去:“來人,傳我旨意,從今日起将麗妃羅眉打入冷宮,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去看她!”
被司馬誠那一腳踹得身體蜷縮在一起,疼得難受的羅眉,即便聽見這道無情的旨意,竟然也沒有像剛才那樣懇求。她将腦袋埋在胸口,像蝦米一樣蜷縮在角落,沒有人看見她聽見“冷宮”二字,後,唇角勾起的笑意和釋然的表情。
這樣正好,老娘早就不想陪你玩了。
羅眉被打入冷宮的消息很快傳入端貴妃的耳中,她勾了勾唇,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她的心腹宮女見狀,不解道:“娘娘,麗妃出事,您不高興麽?”
“高興,怎麽不高興,”高娴君懶洋洋倚在塌上喝了一口參茶,淡淡道,“只是高興之餘,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帝王的寵愛就像紙一樣薄,外力一戳就破,若不是她的父親足夠得力,誰知道有一天她會不會像羅眉一般只能在冷宮孤老一生?
思及此,高娴君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輕輕嘆了口氣。她是多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兒也好啊。
“紫蘇,知會父親一聲,他昨日說的那個人,盡快安排他進宮。”
高娴君低低的吩咐令她的心腹宮女有些驚訝:“娘娘,您改變主意了?昨天不是還覺得大長公主的人不可靠麽……”
“沒有辦法,快要渴死的人,即便是飲鸠也要止渴,”高娴君的目中冷光流轉,“只是本宮以前一直小看了司馬妧,倒不知她竟留了這一手一直等着我。”
高娴君真是冤枉了司馬妧,這件事情她一點也不知情。
雖然此事的起因的确和她有關。
前日燃燈佛誕辰,賦閑在家的高延陪夫人上崇聖寺拜佛,擺出一副不問世事的隐退模樣。雖然他知道單雲一病,司馬誠很可能派自己上前線赈災,可是鄭青陽如跳梁小醜一般在朝堂上蹿下跳,沒少給他招麻煩。這種急需他坐鎮鎬京的時候讓他出京,真是極其不樂意。
可是皇命不可違,他不能公然反對,只好消極示意。今天陪夫人上寺廟禮佛,明天去找大師論道,後天在佛舍小住抄經,俨然一副準備當居士的派頭。
燃燈佛誕辰那天也不例外,如今多事之秋,高夫人愛上了求神拜佛祐家人平安,要做樣子的高延也一同随行。
卻在崇聖寺佛堂外遇到一個小沙彌,小沙彌遞了一張紙箋給他,然後道一聲阿彌陀佛,走了。
高延不是沒腦子的愣頭青,拿到一張莫名其妙的紙條就乖乖信了去赴約,雖然那張條子上大大方方署了名,說認識一個千金科名醫可以介紹給高家。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高延将紙條往井水裏一扔,全當不知道。
若是陰謀,他不去赴約便不會有問題,如果此人确實有事求他,自然還會找來。
和很多聰明人一樣,高延喜歡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上。
果不其然,高夫人的禮佛還未結束,高延便又見到了那個遞紙條的小沙彌,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拿紙條來,而是指了指佛堂的一個偏門:“陳居士在裏頭等你。”
不錯,那個大大方方在紙上署名的人,便是陳庭。
而陳庭,是定國大長公主的人,這是全鎬京的上層都知道的事實。
他來見自己,不可能只是代表他本熱。
司馬妧找他,能有何事?
高延交待了高夫人兩句,便帶着人去見了陳庭。
“高相真是讓陳某一陣好等,”陳庭輕輕嘆了口氣,仿佛很無奈,“此地人多嘴雜,不若去後山佛舍喝杯茶小酌,論論佛道如何?”
高延微笑:“哦?陳大人也懂佛?”
“略知一二。”
“那便交流交流。”
兩個明白人睜着眼睛說瞎話,去了崇聖寺後頭的佛舍。其間高延一直在觀察陳庭,雖然他有派人打聽過此人,但是政務上與司天臺并無交集,靈臺郎又不需要上朝,故而這是高延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個青袍文士。
面帶微笑,風度翩翩,如果忽略他那奇怪蜷曲着的左手,此人給人的感覺确實如沐春風、值得結交。
越是這樣,高延越是警惕,因為他自己還是陳庭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般氣度,騙了不知道多少人。
到了佛舍,陳庭第一句便是:“還請高相屏退左右。”
高延淡淡道:“你我并不熟悉,何事需要密談?”
“自然是為大人引薦那個千金科名醫,此人個性古怪,不喜歡外人在場。”陳庭微笑。
高延思慮片刻,想來小小一間佛舍也出不來什麽幺蛾子,而羅眉在宮中氣焰嚣張,自家女兒地位岌岌可危,肚子裏怎麽都沒動靜,真的快要病急亂投醫了。
于是他下了決定,命侍衛在門口守着,有事他喊一聲,随時都能推門而入。
陳庭微笑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幫他半推開門:“高大人請。”
清清靜靜一間佛舍,懸挂兩幅佛經,桌上燃着一爐香,擺着一張案幾,兩張蒲團,簡單至極。
高延掃了四周一眼,面色便冷下來:“陳大人拿老夫開玩笑?”
“自然不是,”陳庭攏着袖袍笑道,“只是在為高相引薦此人之前,我們需要談好一筆交易。”
陳庭要和高延談的這筆交易,正是讓司馬妧出京之事。顧樂飛對這個交易的合算程度猶豫不決,是陳庭一錘定音,認為值得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