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至此不再無欲無求
蘇景回到公司的時候晨會還沒結束,他拿了資料推門進去,老楊見了他甚至惶恐地站了起來。
“小蘇臉色怎麽不太好啊,要不要回去休息休息?”
同事們全都望過來,蘇景沒在乎那些詫異的眼光,人生第一次沒有死扛着說自己沒事,對老楊點頭,“要。”
“啊,”老楊頓了下,又問,“那你一個人要不要緊,我叫小蒲送送你啊。”
“不用了,”蘇景把資料給蒲玉晨,交代了工作,對老楊說,“我就住這旁邊,皇城國際,兩步路就到。”
這次不光老楊,整個辦公室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那各位忙。”
蘇景欠了欠身,而後潇灑轉身闊步離去。
門開了又關,許久沒人說話。
臨街鐘樓整點響起,餘韻恢宏的鐘聲驚擾了呆若木雞的人群。
終于有人緩過神,難以置信地看向旁側的同事。
“是說皇城國際沒錯吧……”
被問到的同事點了頭,眼裏卻是同樣的茫然和震驚,“皇城國際……最小的戶型……也得260平了吧……”
“就算是租,一個月也得……20萬?”
“底價23萬,”有人接話,“我家人有做中介的。”
“隐形太子爺麽我艹!”
最後這句讓氣氛一下子炸了鍋,大家似乎都忘了晨會還沒開完,一個個抓着身邊的人急切地追問:
“我以前對小蘇還算友好的伐?哦呦我一開始就說這小孩好得不得了的啦……”
冷風貫穿整座城市整個冬季,不知道從何而起,也不知道要吹往哪裏去。
蘇景迎着風走在路上,不難想見他離去後同事們呆掉的模樣。
他并不怨恨那些同事,與他們交往得不深,也不至于到結怨的地步,維持着社會人的正常尺度,不冷不暖,恰到好處。
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突然丢出那些信息惹同事們惶恐,只覺得強烈地想要發洩,任何途徑,任何方式。
蘇景望着遠處鐘樓的擺錘,時間在那裏往複晃動成虛空的影子,飄然而去,再不複返。
他想了想,把手揣進褲袋低頭晃了晃身子,撇嘴笑了下。
是吧……
習慣了笑,連痛苦的時候都在笑。哭的時候蜷起來哭,笑得時候望着人笑,媽媽遭遇車禍意外,他小聲地哭完想辦法處理後事。身世命運被颠倒推翻,他咬牙扛下一切沉默遠行。
命運好像沒有給他留下一個發洩的檔口,從天堂急速墜落到人間,一走就是許多年,到走出陰霾了回頭看看,才發現自己好像還沒有為那樣濃烈的悲傷發洩過。
一次都沒有。
他沒回住處,逛了街,一個人開了間練歌房聲嘶力竭地唱了一下午許久不唱的歌,在服務生怪異的眼神中續了時間,一直唱到晚上,給黎缦打了電話約下班的她出來吃飯。
吃完飯他們去看了場電影,随手選的場,黎缦想要清淨,開了私人包廂。
劇情沒有辜負他們的敷衍,比vlog還要缭亂。
好在兩人也并不是真的來看電影。
蘇景望着屏幕,輕聲說了句“抱歉”。
黎缦轉過臉看他,蘇景說,“別看我,看電影。”
黎缦把目光重新投向屏幕,問蘇景,“抱歉什麽?”
“不知道。”蘇景說,“就是覺得抱歉。”
黎缦沒再看他,擡起手揉了揉他的頭,低聲笑罵了句,“傻小子。”
“如果我是女孩子,可以跟易軒公開舉辦婚禮,你會到場嗎?”蘇景盯着屏幕問。
黎缦不再笑了。
“不會。”
好久之後,她說。
蘇景擡手撫了下眼睛,落了淚。
“那麽喜歡他啊。”他嘆息說。
黎缦如實回答他,“從有記憶開始就放在心裏的人,放棄可以,不喜歡……真的好難。”
“抱歉,”蘇景終于還是轉過了臉,笑望着黎缦落下眼淚,“抱歉姐,我不能把他讓給你。”
“明知道已經虧欠了你那麽多,卻還是不能把他讓給你,真的很對不起。”他苦澀地說。
“不是這樣的啊傻瓜,”他不讓姐姐看他,哪怕他主動轉過了臉,姐姐仍舊沒有看他,“我決定放棄他的時候你都還沒跟你前男友分手,看到他能躲多遠躲多遠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讓我心涼的是易軒自己的态度,而不是你的作為。”屏幕的光影暈在女孩臉上,她似乎委屈,撇了下嘴,“他是個有血有肉會做選擇的大活人,是他主動選擇了你,你不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蘇景盯着她看了許久,笑罵了聲“操”,仰頭哭出了聲。
黎缦把手搭在他肩上,攏了攏他的身子。
“我也抱歉。”黎缦笑道,“我不怪你,但我不會出席你們的婚禮,無論你是男是女。”
“之前爸去找你麻煩,我追過去,送走了長輩之後,在樓道無意間聽到朗哥哥說……說你們……”
黎缦吸了吸鼻子,搖頭甩掉那些不好的思緒,“當時我跑掉了,撐着回到家,關起門哭了一下午。”
“光是聽聽都不行,你明白嗎?”黎缦問。
“我愛他也愛你,我給予你們最最真誠的祝福,但不要勉強我目睹你們的幸福,好嗎?”
氣氛實在太壞了。
即便不看對方,也感覺到空氣裏的郁結和酸楚。
黎缦咬了咬嘴唇,攏了把頭發把情緒收攏,像講述平淡瑣事一樣重新開了口。
“我是越相處越喜歡他的。軒是個特別堅定的人,當初他選擇這份特殊職業,我以為已經夠難了,沒想到他還會給自己加碼。”
“他又不缺錢啊,專心做研發方向就已經功德無量了。但是那時候技術上遇到了瓶頸,他的導師告訴他現在急需一些技術人員跟産品端配合,加速科研項目向着應用端口的成果轉化。”
“我以為他會拒絕的。他從小就反感企業端的人情往來,很多技術專家都這樣,不喜歡那些虛與委蛇的應酬,我想着他死扭着不肯接易叔的班,又怎麽可能答應入職別家公司。”
“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下來,一個人身兼雙職,在科研所搞底層研發,在公司抓終端品控,一個人對接了全流程。”
“不了解他的人可能會覺得他是被集團的分紅打動了,”黎缦搖頭,“真的不是那樣。”
“懂技術的不愛協調人情,人精們又不懂技術。業內好多年都解決不了研發生産兩張皮的困境,需要技術團隊的專家們融入社會加速成果轉化,提升元器件性能。”
“他是為這個才接下第二曲線的。”
“可是當這些事情傳到網上,一個不夠清貧的、入職公司的技術專家,是世俗眼光覺得不合理的。他放下了清高,卻被世俗的眼光判定為是撿起了金錢。他們質疑他,玷污他,用自己淺薄的價值取向辱沒他。”
“我覺得心疼,覺得憤怒,覺得不公。像媽媽對待自己知根知底的孩子那樣地愛着他,愛得比尋常男女之情要深很多。”
蘇景安靜地聽着,不明白黎缦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些。
黎缦說完,有點累了,閉起眼睛靠進沙發靠背。
“小景。”
“嗯。”
“這是易軒的難處,也是我情感的症結。”
“不止他,姐姐也很難,你也很難,人各有各的難。”女孩睜開眼睛望向弟弟,“我們就不要再彼此苛責了,好不好?”
“你不要再對我感到抱歉,喜歡易軒的人千千萬萬,愛他不是你的錯,你們能成是你的魅力打動了他,這是值得驕傲的事。”
“至于我,我看不得你們相處的樣子。如果拿我當姐姐,不忙的時候,你像這樣陪我吃吃飯看看電影就很好。”
“爸幾乎不回家,我小時候總是難過,覺得自己的家庭不健全。後來我媽跟我說——人都是獨立的,生離死別才值得悲傷,不能生活在一起沒什麽好難過的。”
“我們的關系只是不适合三個人同時出現,但是兩兩相見的時候明明就很溫暖,各自也都活得有價值,不該是這樣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的氣氛。”
“下次見面就不要搞得這麽傷感了,好不好。”
蘇景和她對望了一會兒,慢慢把頭靠在了她肩上。
“姐,”他輕聲喊,“我剛剛進來沒好意思說,我想吃影院門口那個爆米花,你給我買。”
黎缦先前一直克制着情緒,不知怎的就被這句平淡的話惹得眼淚決堤。
“好,姐姐叫他們送過來。”
“吃了你的爆米花,往後有架,”蘇景說,“我幫你打。易軒欺負你也打,黎鼎烨欺負你也打,天王老子也打。”
黎缦哭着笑着,再次點頭說“好”,想了想又說,“易軒你打不過啊。”
“打不過也打。”
“那還是不要了吧……”
“要的。”
蘇景洗了澡,沒有睡。
他知道易軒會回來,他總是這樣,自從蘇景住進來,只要允許,無論多晚他都會回來。
果不其然,淩晨兩點多的時候,門邊傳來清淺的動靜,他回來了。
外面下了小雨,易軒下車後淋濕了,蘇景倚在門邊把他拽進屋,“今晚陪我睡。”
易軒往後退了退,怕身上的寒氣染給他,“我先去洗澡。”
蘇景抓着他的手臂鎖上了卧室的門,“在我這洗。”
擁抱着躺在一起,易軒顧慮到時間太晚,蘇景隔天還要早起,只是抱着。
蘇景把臉埋在他胸口蹭蹭,擡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易軒沒明白。
蘇景也不說話,又把臉埋下去蹭蹭,再擡頭,看他。
再蹭,再擡頭,看他。
易軒被看得心都化成了水,笑都變得緊繃,啞聲問蘇景,“那麽想要啊。”
蘇景埋下頭,拉開衣襟,鑽進了他寬松的棉質睡衣。
想要一場酣暢淋漓的發洩。
想要得到允許,擺脫身世的污濁,活在光裏,賦予放縱去愛的權利。
易軒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他內心的崩潰決堤,但蘇景不說話,他便也沒有去追問緣故。
他縱容地、順從地,甚至預判到了蘇景想要的,并超預期地給予了自己能給予的全部回應。
蘇景記憶裏的自己似乎從未大哭過,小時候被不懂事的小孩罵做沒爹的野孩子時沒有,年少時被喜歡的人一次次拒絕時沒有,聽聞媽媽車禍噩耗時沒有,被迫退學獨自遠行時沒有,遭遇背叛時也沒有。
但在這個雨夜,當易軒貫穿他的身體,他攀着易軒的背痛到窒息,也終于在被确認被回應的極致快*感中,放縱自己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出來。
哭出了心底全部的委屈。
每個人背後都有束手束腳糾纏不清的家庭關系,有着惹人煩惱也填補孤冷的無聊親戚。
而蘇景只有孤身一人。
回看空蕩蕩,回家孤零零,年節的時候朋友各自回家,他便不知道該往哪去。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倏忽過了一生的耄耋老人,聽聞身邊舊相識盡已歸去,只留下了形單影只的自己。
易軒只有一個人,不夠聒噪,不夠無聊,不夠黏人,就算他想,職業的特殊性也叫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時間給蘇景布滿全天的暖意。
他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讓蘇景的世界像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熱鬧起來。
但他确信,自己給得起蘇景比別的家庭成員集合在一起還要濃烈的愛。
最後的時刻,易軒壓下身子用吻封住了蘇景的唇,攥住了蘇景的手腕,拇指壓入他的掌心,将契約刻入彼此的骨髓。
景說——
我把自己交給你,從此不再無依無靠。
軒說——
我把自己交給你,至此不再無欲無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