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也會想很遠、想很多
易鶴峰和黎鼎烨走了之後,黎缦和易朗也很有眼色地退了場。
錯身而過的時候,易朗沖易軒吹了聲流氓哨。
他爸走了,他心态穩了,撿起了流氓本性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寒碜他弟,“聽說你剛把漂亮媳婦兒扒光,媽來了,夠寸的哈。”
黎缦沒眼看似的暗啐了句“沒出息勁兒吧”,然後獨自下了樓。
易軒恨得牙癢癢,礙于事實确實就是那麽鬼畜,不太好發火,冷着臉問他哥,“你聽誰胡說的。”
“用得着聽誰說,”易朗手揣褲兜,比易軒站低了兩個臺階,翻着眼皮笑起來像只壞狐貍,“媽知道了,約等于城郊地下井蓋裏面住着的老鼠都知道了,你叫誰撞見不好偏叫她撞見。”
易軒痛苦地“啧”了聲,先是說了個“滾”。
想了想又別開腦袋,別別扭扭地跟他哥說了聲“對不起”。
易朗對此的回應是蹿上來給了他一腳大踹。
踹完卻又揉了他的頭,“對不起個蛋!我就你這一個弟弟,你不給我惹事兒我的人生豈不是很沒樂子。”
易軒煩躁地打開了他的手,“別碰我頭。”
他哥聞言不爽地“嘶”了聲,長臂一兜把他腦袋夾在咯吱窩裏逮着狠勁一通揉,“跟我玩起高冷範兒了?不是小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追着哥哥騎大馬那時候了?”
從得知易朗的身世到現在,記不清有多少年,他們之間沒有這樣自在地相處過了。
明明感情都還在,卻再也找不回那種“我闖禍、你兜着,一切都是應該的”的獨屬于親兄弟之間的無賓感了。
“行了!”易軒實在被鬧煩了,攏了把自己的頭發推他哥,“你趕緊走吧!”
易朗在弟弟的暴脾氣上旋轉跳躍狂力作死的本事這麽多年只增不減。
Advertisement
“我不走,我走了你倆得圓房了,我得留下來拯救失足少年。”他說。
易軒歪着頭看了看他,掏出手機找出了他爸的號碼。
“你做什麽?”易朗抓了他的手腕。
“跟爸彙報一下你上月拿人家小雲公子和小媽的視頻做威脅給你酒吧争場子的商業智謀。”易軒說。
“我走。”易朗瞬間雙手高舉,示意他弟稍安勿躁,“我走,你冷靜寶貝兒。”
趕走了易朗,易軒給林晖發了消息,讓他替自己把會議資料給負責産品生産線的狄總。
“他那邊如果有反饋建議的話你先彙總下來,明天一早給我。”
林晖記下來,問易軒晚間還去參加公司的尾牙宴嗎?
易軒簡單給他回了個不,收起手機進了屋。
樓層不高,夜幕降下來,窗外路燈映照着寒涼的蒼白光芒。
屋子裏亂糟糟地擺了幾張小椅子,桌上擱着幾只盛着茶水的一次性茶杯。蘇景好心放了些茶葉招待他們,該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貴的茶葉,只可惜他的“最貴”還是夠不上那幾位的最低檔次,除了易軒的那只,其餘幾只紙杯裏的茶水幾乎都還是滿的。
天很冷,杯裏的水已經涼透了,沒有人動過。
有時候并不是刻意羞辱誰,下意識的反應讓落差來得更殘忍,哪怕黎缦和易朗這樣善意的人也會在習慣之下化身讓人難堪的上位者,什麽都不做就能生生劃開階層的藩籬。
易軒絕非矯情的人,他的情緒甚至比常人要淡一些,別人開懷或崩潰的事情,多數時候根本引不起他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可在他推門而入的這一刻,當他望見窗外路燈映照下獨自坐在小椅子上面對着涼透的空水杯的小小只的蘇景,忽然生出了濃重的心酸和痛楚。
蘇景抱着腿迷茫地坐在小凳子上,聽到門邊傳來動靜,怔怔地看了眼來人,緊跟着扯出笑臉,“你沒走啊?”
易軒的心又是一疼。
他發現——哪怕是在黎缦和黎鼎烨面前,哪怕是在出軌的顧傾面前,蘇景都是有情緒的。
他會向他們呲出獠牙昭示自己的委屈和不妥協,會憤怒地回擊和反抗。
唯獨對自己。
唯獨自己。
他始終表現得平淡平靜,燦爛開懷。
好像一絲煩惱都沒有的玉面娃娃。
易軒點頭,走過去拉了一張小凳坐下,拿起自己喝了一半的紙杯喝了一口茶水。
“別喝這個了,”蘇景忙站起身在屋裏尋覓了一圈,抱出來一只小小的陶瓷茶罐,又從廚房拎來熱水壺,“水都涼了,我重新給你泡。”
易軒從蘇景手裏接過茶壺,又找他要了兩只瓷碗,“我自己來。”
蘇景僵滞了下,讷讷地又問了一遍,“你怎麽沒跟他們一起走?”
易軒泡了兩小碗清茶,吹溫了其中一碗給蘇景抱在手裏暖着,然後才擡眼笑問,“那麽想我走啊?”
蘇景搖頭,“是你電話裏說只有兩小時空閑的,是你說的。”他極力撇清自己,重複着說了兩遍,“我想着你應該要趕着回去加班,你的工作都很重要,我想着不要因為我這一點事耽誤才好。”
“我不要加班,我加了夠多的班了,今晚我喜歡的人不開心,我要留下來陪他喝茶聊天哄他高興起來。”易軒拽拽地說,“讓林晖去加班。”
蘇景被他逗笑了,“林晖招誰惹誰了,這麽慘。”
“重點是林晖嗎?”易軒假意不爽地問蘇景,“我說我喜歡你,你幹嘛敷衍我。”
蘇景不笑了。
他咬着嘴唇盯着杯子裏冷掉的茶水,“學長,我之前可能是太兒戲了,沒考慮到……”
“等下。”
易軒揉了下他的頭,起身去小沙發旁邊取了垃圾桶。
“這些人活得真累,飯不敢吃飽,話不敢說白,連茶水過了晚上六點都不敢喝一口,怕早上醒來水腫維護不了高貴見不了人……”
他把一次性紙杯裏的茶水端去水槽倒掉,紙杯和泡開的茶葉疊起來丢入垃圾桶,又把多餘的小馬紮一張張摞起來,擱在蘇景原來擱放它們的牆角,把桌面上黎鼎烨發脾氣濺出來的茶水擦幹,一邊整理房間一邊絮絮叨叨地吐槽,“活成那種樣子真的好沒意思,”易軒含笑地看了眼蘇景,問他,“你說是吧?”
蘇景看他忙前忙後,吸了吸鼻子,微微“嗯”了聲。
他知道易軒反常地絮叨、違逆本性地在背後嚼人舌根,無非是想幫他收拾碎了一地的自尊。
很徒勞。
只要不是三歲小孩都聽得出那理由找得有多蹩腳。
“窗外晾着的那張是桌布嗎?”易軒問。
蘇景說是,易軒走過去摸了摸,“幹了。”
他把那張淺綠色的桌布扯下來,喊蘇景“端下碗”,把桌布鋪在桌面上又把茶水擱下。
“我們可不要活成他們那樣,太無趣了。”
他重新拉過小凳子在蘇景對面坐下。
桌面沒有了多餘的、被人嫌棄的垃圾,鋪了新洗過的顏色清新的桌布,兩只裝着清茶的白瓷碗放上去莫名顯得很好看,像碧玉盤中央開出了兩支純淨潔白的栀子花。
亂七八糟的與那些人身份不對等的小馬紮被收走,高高帥帥的男孩子滿臉溫柔地蜷腿坐在對面說着無聊的俏皮話,略微有點點滑稽,但也不是不溫馨,反差之下生出一種落入現實的寵溺感,再不是一小時前鋼筋水泥與瓊樓玉宇的冰冷落差。
蘇景盯着易軒看,眼底有光閃啊閃地,好像很迷茫,又有些感動。
不明白為什麽小小收拾了一番就讓那些殘留的讓自己難受的氣息瞬息間消散。
也感動他可以無需任何語言就貼心地嗅到那些讓自己難受的空氣,利落又帥氣地将它們盡數趕出自己的房間。
“易軒,”剛剛整理好的那番話蘇景有點說不出口了,他換了個說法,“你的家人都很體面。”
“表象而已。”易軒說,“我跟他們關系僵持很多年了,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讓我難以忍受的毛病,甚至他們彼此之間也是矛盾重重。”
“說起來還要謝謝你,”他對蘇景笑,很真誠,“因為你的緣故,我最近才發現他們竟然還保留了溫暖的一面。”
蘇景呼了口氣。
易軒太聰明了。
他知道蘇景在難過什麽,也清楚蘇景想說什麽。
他一直在截蘇景的話。
蘇景感覺有點心酸。
他從未想過,那種掩飾着難過、笨拙地打岔求對方不要把殘忍的話說出口的卑微會出現在易軒這樣光彩熠熠的人身上。
蘇景安靜了一會兒,朝易軒張開手臂,“抱抱好不好。”
易軒詫異了下,而後低了低頭,挪開凳子半蹲着湊過來,很緊地抱住了蘇景的腰,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氣,像是渴望了很久很久。
他過分地禮貌,甚至顯得有些溫吞。
哪怕在這樣血氣方剛的年紀,哪怕面對着很喜歡的想要留住想要擁有的人。
不告訴他可以,他便乖乖等着,不強迫,不讨要。
“太忙了,”易軒大概知道自己力度太大,箍得蘇景很疼,可是抱住了便再也無法放開,只好無奈又略帶點委屈地跟蘇景解釋,“一直在想你,時間變得漫長,好像有一個世紀沒有見到你了。”
蘇景将下巴墊在他頭頂,沒有責備他的任性,攏着他後腦處軟軟的頭發安撫他的思念。
無言地擁抱了很久,蘇景才找回立場淡淡地開口——
“我不會接受黎鼎烨的操控,不會成為黎家繼承人。”
“我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碌碌無為,永遠這麽累又這麽窮。”
“我泡的茶可能永遠比不上黎家的洗腳水貴。”
“易軒啊……”蘇景淺淺地嘆了口氣,“我能想見你今後每一年的樣子,易叔叔給了很好的模板。你會越來越有魅力,越來越成功,這對你的人生積澱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會全力成長,可我過了最好的發育年紀了,工作壓得我喘不過氣,身體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學生時代一年努力可以拿下的事情需要延長到三年五年。”
“我是永遠追不上你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到了40歲,不再頂着這樣一張讓人心動的臉,卻還是過着這樣對我而言已經拼盡全力在你看來卻是碌碌無為的日子,還是喜歡看一些捏氣泡紙洗地毯的短視頻尋找淺薄的精神慰藉……”
他定了很久,埋下臉親吻了下易軒頭頂的發絲,才終于說,“到那時候,你會不會後悔現在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