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酸澀
林晖靠在樓道裏,守着蘇景防止他被顧傾傷着,不去探聽人家情人間的恩怨,安靜等待他們把話說完。
他離得遠,蘇景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內容,但先前一直是有對話的,這會兒卻完全安靜下來。
林晖不放心,忍不住向外看了眼。
蘇景蹲在顧傾身旁,肩膀微微顫抖,像是在哭。
林晖掂量着合不合适,忍了忍還是咬牙走了出去。
“起來蘇景。”林晖喊他。
蘇景沒動。
林晖呼了口氣,彎腰把他拉了起來。
“不要這樣,”他說,“我不問他之前做了什麽,就憑他剛剛拿話剜你那勁兒,也不值得你為他哭。”
蘇景像被抽幹靈魂變成了空有軀殼的傀儡,沒做反抗地被林晖拉上了樓。
“分了對嗎?”林晖問。
蘇景點頭,眼淚又墜落下去。
“好,”林晖攬了攬他的肩,“像我認識的景小爺。”
“他不适合你,分了好。去把他的東西收拾出來,”林晖說,“斷就斷幹淨。”
蘇景再次點頭,機械地去了浴室,去了廚房,去了卧室,一路收拾。
他時不時絆到東西,林晖一路緊跟着時不時攙他一下,但一直沒有幫他收拾,也沒有聖母心泛濫地說一句累了先歇一下,等會兒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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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歇。
歇下來會心軟,讓自己回歸淩遲般的疼痛關系中去。
直到完全适應,再生不出一絲逆反。
一個多小時後,蘇景打包好了兩只大大的行李箱。
行李箱看起來寬厚而笨重,可若說這裏面裝下了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生命中留下的全部痕跡,又顯得那樣單薄。
三年時間的交疊,竟裝不滿兩只箱子的空間,愛情走到末路的時候竟是如此輕飄飄的了斷。
林晖從他手裏接過箱子推出門。
“我送他走,會給他安排妥當,不會讓他在街上落魄。你不用心疼他,別再跟他聯系,也別再心軟去找他。”他回頭,攏了攏蘇景的脖子,“聽話蘇景,我知道不好過,但是忍過這幾天就好。都這麽過來的,信我。”
臨走前林晖帶走了蘇景家裏的垃圾。
本是順手的舉動,卻在看到浴室垃圾桶裏的套*子時頓住了動作。
他僵了僵,感覺停住不收更尴尬,等蘇景醒過神兒自己去收還要再徹骨地崩潰一次,于是不動聲色地抽了袋子邊緣的拉繩提走了那個袋子。
到門口的時候,他問蘇景,“外邊鞋櫃上這倆盒飯也是你的嗎?”
蘇景望向他手指的方向,突然間捂住嘴,崩潰地哭出了聲。
林晖無奈地甩了甩頭,拎走了那兩份盒飯帶上了門,同時也帶走了顧傾在蘇景這裏殘留的最後一點相關的東西。
沒有愛了,也沒有疼了。
蘇景哭累了,在屋裏枯坐了會兒,感覺四周空的吓人。
這裏留下了令他溫暖也令他惡心的痕跡,他趕走了顧傾,卻也無法再獨自居住下去了。
安靜了片刻,把情緒咽了回去,他拿出手機開始找房。
剛點開同城軟件,老楊給他打來了電話。
公司最近接了一個科研所的展館規劃項目,攤派到了蘇景所在的設計組頭上。
蘇景本來負責的是比較滞後的展館文案規劃內容,老楊摳唆,看不得組裏有人閑着,見蘇景前期手裏空閑,把量地、規劃、跑腿接洽等雜活全砸在了蘇景頭上,美其名曰“年輕人多做一點是福氣”、“跟着團隊攢經驗”,每天給蘇景洗腦說應該對他給予的機會報以感恩,就差沒說讓蘇景幹着雜活還反過來給他交學費。
實際上就是個逼人生出三頭六臂一人身兼八職把人榨幹了卻只發一份文案工資的鐵公雞。
蘇景不是看不出來,也不是沒有過怨言,只是底層從來都是這樣忍氣吞聲加班賣命的,他習慣了,怨歸怨,該幹還是得幹。
曾經煩透了這份繁忙卻薪資微薄的工作,這會兒接到老楊電話反倒感覺心落了地。
他想忙,越忙越好,最好是二十四小時都不要休息才好。
“前天你們組準備去量地的時候不是臨時出了岔子被人攔下來了嘛,問清楚了,地皮眼下是攥在一個破産的開發商那裏,那貨一個姑娘許了兩家公子,想挑撥兩家競價,誰給的彩禮豐厚姑娘嫁誰。沒想到打錯了算盤,咱們手上這位甲方是個國家級的科研項目組,項目規劃書一撂出來直接給那開發商吓萎了。”
“這不今兒早上那邊項目負責人聽說了這事兒問責下來,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開發商吓得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給人賠不是,地價沒擡上去,還自己給人打了個折求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擡貴手別上報。”
“這案子你們組就繼續跟進,該量地量地,該設計設計,開發商那頭這次是踢着鋼板了,往後你就是借他膽子他也不敢再給你們使絆子……”
蘇景腦子混沌,聽老楊亂七八糟聒噪了一堆片兒湯話,只聽懂了與自己相關的那兩句:
--項目可以繼續推進了,回來繼續跑腿加班吧。
于是蘇景下午便回了公司複命。
灰頭土臉地在工地上泡了半個多月,總算把地皮的詳細數據和土質結構數據理了個大概齊,彙報給甲方之後就可以進入詳細設計部分了。
甲方那邊上午要來開項目規劃研讨會,蘇景清早把手上的數據提交給了老楊。
老楊愛表現,蘇景做的這些雜活到了與會的時候他總是全攬在他自己頭上。
蘇景對此也習慣了,上邊領導不關心,底下同事知道了要麽罵他傻要麽恨他卷,他也懶得去争這份功勞,資料提交上去該忙什麽忙什麽,只當自己沒做過。
他從老楊辦公室出來,迎面瞧見了顧傾。
顧傾懷裏抱着一只紙箱,應該是回來确認辭職事宜。
他剛升遷上去就主動選擇離職,同事們還是挺不理解的,圍着他問東問西地說着可惜的客套話。顧傾無心搭理那些人,他是刻意拖延着時間在等蘇景。
看到蘇景出來,顧傾把箱子擱在了旁邊的工位上。
“不是我故意拖着,最近都在住院,出院就來交接手續了。”
顧傾一副可憐氣地說。
時隔半月再看到顧傾,蘇景發現林晖說得确實很對。
捱過最初那幾天,好像真的平淡了許多,再看到顧傾,感官變得客觀,不再那樣疼,倒是把問題看得分明起來。
顧傾是在蘇景一無所有的劫難中給了他溫暖擁抱的人,蘇景因為這份感恩,對他要比對別人寬容許多。
這些年裏顧傾做得并不算差,他陪蘇景努力過,為蘇景與自己的家庭抗争過……
努力打拼、攢錢買房、缺乏自信卻極又愛體面的性格,以及他對蘇景的愛。
他自有他的苦衷與付出。
然而冷靜下來想,這些并不能抵消他對蘇景做的那些錐心事兒的罪。
你不能跟警察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所以我殺了人就不犯法。
同理你也不該綁架戀人說我為你做了很多我很愛你所以我跟別人上床我打你罵你侮辱你就不算渣。
蘇景釋懷地對顧傾笑了下,回到自己工位上準備開工。
顧傾不死心地追到他身邊,拉過旁側的空凳子坐下,低聲下氣地問蘇景:
“你想要的我都做到了,辭職、搬家,都照做了,感情上就真的不能再考慮一下嗎?”
“病好了嗎?”蘇景垂着眼眸答非所問地說。
顧傾卡了下,點頭說好了。
“那就不要再說胡話了。”蘇景說。
顧傾望着他沉默,難受得要命。
不愧是讓他愛得錐心刺骨的蘇景。
愛着的時候可以陪他粗茶淡飯,為他節省到熱水都舍不得用。
決定轉身的時候,再見就已經成了陌路人。
顧傾艱難地笑了下,“我本來……”
他卡斷,咽下心酸,然後才說,“我本來畢業的時候選擇很多,是為你才來的這家公司。”
“為你來也為你走,挺圓滿……”顧傾感嘆。
蘇景點頭,沒再說多什麽。
顧傾忽然握住了蘇景按着鼠标的手,很用力。
蘇景看了眼四周,低聲說“松開”。
顧傾松了手,卻又不顧衆人的眼光死死抱住了蘇景。
“我太想你了蘇景,你怎麽能這麽絕情呢?”他甚至是哀求道,“求你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四周氛圍變得微妙而慌亂,同事們詫異地望過來。
蘇景沉了口氣,眼睛盯上了桌面拆快遞的刀具,沒來得及想清楚該怎麽辦就聽那頭老楊開門喊他,“小蘇,來開項目研讨會。”
蘇景最終是沒動刀,一把推開了顧傾。
研讨會通常都是甲方負責人和乙方高層對接,蘇景從來沒參與過此類會議。
他詫異地張了張嘴,話到嘴邊什麽都沒問,簡單答,“知道了,馬上來。”
然後咬牙對顧傾說,“我先去忙了,你保重。”
顧傾看了他一會兒,耷下手臂難言地苦笑了下,撇開眼睛說,“我會再來找你。”
顧傾不再歇斯底裏,轉為小火慢工地糾纏。
蘇景終于發現,他所謂的愛,底色是恐怖而黏稠的。
那或許根本不能被稱之為愛,而是一種被占有欲吞噬後偏執成狂的自虐與虐待。
他是被心魔掌控的人,只是被僞善的面皮遮掩,單從日常相處很難看得出來。
蘇景收起桌上的資料離開了辦公區。
走了兩步,他又折返回去。
“你當初追了我一整年,做了無數努力,其實真正打動我的只有一點——在我明确告訴你我沒辦法愛上別人時,你說你願意以哥哥的身份永遠陪伴我。”
“我愛的那個顧傾,從來不會勉強我的心意,他不會說太多甜言蜜語,但卻真誠溫暖。而你如今把這些優勢都丢幹淨了,就算沒有那件事,我也跟你走不下去了。”
“聽着顧傾,不要再來糾纏我。你剛剛的行為在我眼裏叫猥亵,再有下次我不會再跟你廢話,我會直接給你一刀。”
顧傾以為蘇景是性格嬌軟到面對糾纏無能為力只好一點點妥協的小羊羔。
但他其實并不完全認識蘇景。
人生最初二十年的生活條件把蘇景養成了一個身負利刺和獠牙的小少爺。
他只是考慮了顧傾的家庭條件,不想讓顧傾察覺到他們思維上存在落差,一直努力扮演一個平凡乖巧的戀人,
他只是選擇了踏踏實實地生活,努力把自己壓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中去。
他其實并不好惹,兇起來敢玩命,随時随地。
顧傾被蘇景少見的辛辣嗆得說不出話來。
蘇景呼了口氣,甩頭往會議室去。
在走廊上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閃身而過,他荒唐地覺得那身影很像是易軒。
只是那人并沒有絲毫停留,擡眼的同時轉頭就進了會議室。
蘇景想來該是自己看錯了。
那是海市鼎鼎有名的財團公子,一紙錄取通知書把他們強行劃撥到了同一層面,過了校園時代,強扭的緣分終歸是要清零,再不會有一絲交集的可能。
不可能是他的。
終于穩住了亂糟糟的思緒,蘇景扣了扣辦公室的門,喊了聲“楊總”。
室內有人說了請進,蘇景進去,看到了立在人群中心的易軒,以及跟在易軒身邊的林晖。
易軒對蘇景的出現表現得毫無反應,冷淡得好像兩人完全不認識。
倒是林晖朝蘇景點了頭,礙于職場的氛圍,沒能多做寒暄。
蘇景心微微酸了下,自覺找了角落的位置抱着資料立着。
他沒有見過職場裏遍身成人氣息的易軒,實在感到陌生,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而後便牽出了封鎖的心事,連帶地想起記憶裏那個背着相機冷冷地穿越校園的玲珑少年。
重逢的時候蘇景眼裏的易軒還停留在當初那副少年模樣,幾乎忘記了他如今已經是有工作的社會人,因而沒覺得他跟人打架是什麽離奇的事情。
這會兒看到易軒眉上血痂,忽然間感覺好違和。
這樣一位身份貴胄的高知高管居然沒壓住脾氣當街跟人打起來還被扣了一夜局子……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養生狂魔]
甲方團隊沒有入座,蘇景便也只能幹站着。
頭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雖然是在自己公司,卻感覺很不習慣,拘謹得格格不入。
老楊照例在跟易軒吹噓自己接手項目這段日子如何用心如何親自奔走如何勞苦功高,易軒淡淡地聽着,待到人員齊畢,拉了椅子入座。
他坐在甲方席位二把手的位置,左手邊的位置空着,蘇景想着該是有更高職的領導等下要來。
然而并沒有。
易軒坐下後他身側的團隊成員自覺地挨在他右手邊的位置依次坐下。
直到會議正式開始,易軒左手邊的位置始終是空的。
蘇景小組的設計和施工依次彙報了前段調研的數據和計劃方案,易軒團隊逐個提出問題和意見,會議前半程開得很焦灼。
易軒極少開口,但是無論是甲方還是乙方,每位成員發言完畢總要請示一句“易董?”
易軒點頭,他們便繼續進行下去,易軒思索,他們便等待,易軒皺眉,他們便緊張得呼吸都靜止下來。
等乙方這邊展示完自己對科研管的基礎規劃,易軒掂起筆在桌面敲了敲。
“楊總,”他問,“您能跟我複述一下我們項目的全稱嗎?”
“啊?”老楊僵了下,不明白易軒為什麽提出這麽簡單的問題,搞得他反而不敢貿然回答了,“……二代微晶體技術研發及應用科技展覽館?”
“是展覽館,沒錯吧?”易軒問。
“沒錯的易董。”
“太枯燥了,”易軒說,“如果要做專業內容設計,我自己的科研團隊會比貴公司的設計團隊更在行。我們請設計團隊介入是希望提升場館的‘展覽’屬性。展館面向的主流參觀群體是學生及家長,意在提升孩子們對高新技術的興趣,埋下一顆種子,從校園起步為國家科研項目注入新鮮血液。”
“貴團隊的設計我一個專業人員從專業角度也挑不出任何問題,但是——”他看向老楊,“您帶入孩子的視角,他們會有興趣看這樣大篇幅的滿牆說明書嗎?就算勉強忍着去看,看得懂嗎?看完又能記住多少內容?”
“我的建議是放掉一些枯燥乏味的專業知識,那些內容他們感興趣願意加入進來的話會有專業老師和專業課程系統地去教授,把展館的重心落在展覽本身上,增加吸引力和記憶點,您認為呢?”
老楊和團隊成員集體沉默了片刻。
不得不說,年紀輕輕就能夠坐鎮科學院的項目負責人,的确有兩把刷子。
老楊的設計看似專業專精,實際上是偷了個懶,把易軒項目組給到的科研資料分散下來上牆展覽而已,根本沒做二次整理。
易軒沒有點破他們的歪心思,簡單切了個目标受衆群體的視角就把最核心的問題糾了出來。
“那請問易董想要達成的最終效果大概是什麽樣的?可以把資料給到我們團隊,設計上會對照着思路來走。”老楊擦了把汗說。
他以為易軒會暫停會議,整理個幾天幾夜再來提出詳細建議。
然而易軒只是合起了筆,順手整理起了資料。
“很簡單,”易軒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文案釘,視覺錘。”
“下次會議我希望可以從設計思路上看到貴團隊對這六個字的理解。”
“辛苦各位,”他站起來朝在座各位微微欠了欠身,“都很忙,就不多打擾了,合作愉快。”
沒有扯皮糾纏,沒有過分要求,會議氛圍清新幹練,短短半小時裏完成了項目彙報、問題分析,甚至指出了明确的整改方向。
林晖在會議結束後出會議室的混亂中撞了下蘇景的肩。
“帥吧?咱易學長。”
蘇景低頭,“帥。”
“首席科研官外加企業合夥人,你以為是白當的。”
林晖那語氣驕傲得好像他自己是首席似的。
蘇景笑了下,抿唇說,“他一直都很厲害的。”
易軒進了電梯,轉身的瞬間接上了蘇景的視線。
蘇景緊張地琢磨該不該跟他打個招呼,然而易軒卻已經垂下了眼。
林晖忙追上去,一邊低聲跟蘇景告別,“走了啊景。”
蘇景朝他揮手,“嗯。”
從走廊上打照面到進入電梯随團隊撤離,全程易軒沒有分一個眼神給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