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五鹿橋頭,夏雨雷霆。
柳烏的車辇停在橋東。
須臾,有人策馬來,穿過雨夜,身姿飒爽。張引素躲在河岸邊的樹後,注視着那個人。
柳鸷的聲音不屑一顧:和只落湯雞似的。
——柳鸷跟他一起來看看柳烏私會的人。它沒法離開柳府太遠,但張引素能有辦法讓它暫時随自己出去。
它就躲在先生的袖子裏,盯着這個疑似自己姐夫的人。那人從馬上下來,渾身是雨水,站在柳烏的車辇外,隔着車簾,與她說了一會兒話。
張引素:你聽得清他們說什麽嗎?
柳鸷哪聽得見。離柳府太遠,它連維持神思都費勁。
柳烏與人相會片刻,便憾然相別。張引素翻身上馬,借着暴雨聲,一路跟那人去了城東。城東多貴人,是名門百官聚居的華坊。那人在一處朱門大府前勒馬,由家仆引進了門。
他擡頭看門口的牌匾,是楊府。
柳鸷催促:我姐夫是誰家?
張引素:遠威将軍楊氏府上的,只是不知是誰。
柳鸷蠢蠢欲動:配嗎?配嗎?要是個歪瓜裂棗我就直接把他毀屍滅跡!
——怎麽那麽八卦?!張引素都不耐煩了,将它直接丢過将軍府的高牆:自己跟去看!
過了片刻,黑影游回來了,好像心情很好,在雨水裏一蹦一跳的,直接跳回他袖子裏:他住的院子不錯,有點身份!
張引素:記住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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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鸷記住了。在外面看不清,但在宅中燈火下,那青年人長得劍眉星目,在它看來,和姐姐有七八分般配。
你情我願,兩情相悅,郎貌女才,還有什麽好說的,那個禦皇可以開始哭了。
昨夜大雨。
早上時,将軍府的門房遞了帖子進去,說是張大學士的公子來拜訪。楊府也沒想到,畢竟兩家平日裏無交集。
那位張公子候在客室,氣質出衆。說自己從前在楚山出家,如今還俗歸來,奉父親之名,拜訪京中名門。
楊府派了楊小将軍楊戟過去應酬。不知怎麽的,楊戟剛行禮坐下,就看見張引素晃了晃。
楊戟:張公子?
張引素死死拽着袖子,別人是看不見他袖子裏此時翻江倒海的樣子的,那污穢在裏面狂喜:就是他就是他!
——柳烏和将軍府的小将軍有情,那是門當戶對的般配,禦皇真的可以準備一個大缸開始接眼淚了。
他們回了柳府。張引素把它丢回北樓,它癱在北樓的門檻上,癱了很久才回過神。
離府裏太遠,又是正午出門,又貼身跟着張引素,受夠了他身上的清氣,
他也好不到哪去。和兇煞待了一夜一日,剛一分開,他就俯在花叢邊,一口鮮血嘔了出來——換做常人,或許五髒六腑都已融了。
柳烏給弟弟來送些藥膳,剛好看見北樓門口兩個人面色慘白。張引素迅速擦掉口角的血,向她行禮。
柳烏溫柔如水:這幾日雨夜寒涼,我給鸷兒做了些藥膳,張先生也一起用些吧。
藥膳是八珍養榮湯,藥材都極好。據說是将軍府送來的禮物——楊将軍戰功赫赫,府內有無數禦賜品。
“三人”在院中小亭裏用了飯,柳鸷哪沉得住氣,直接問姐姐喜不喜歡楊家。
柳烏:遠威将軍是國之棟梁,我自然仰慕。
柳鸷:那那個小将軍呢?
張引素清了清嗓子打斷他:楊氏的小将軍楊戟,似乎還未立下什麽戰功。
不僅沒有戰功,還落敗了。他代父出征桃氏部族,因內奸出賣,險些被埋在大漠裏。
桃氏在關外肆虐有數代了,最強盛時稱了桃宸王,但被遠威将軍打成一團散沙。
時過境遷,将軍老矣,而桃氏各族又有重合萌發之态。年前派了楊戟,帶了兩名老将前去征讨,可惜不如人意。
柳烏輕嘆:陛下看在兒時的情面上,沒有和楊戟問罪,已是萬幸。
張引素:南佛小姐似乎了解陛下?
柳烏苦笑:我、陛下、楊戟,三人是一同長大的,小的時候,時常在宮中相伴。
張引素和柳鸷同時後仰,長長“哦”了一聲。
柳鸷:姐,那你喜歡禦皇嗎?
柳烏撫摸“弟弟”的鬓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弟弟:張先生教你認了幾個字?讀了幾本書?
柳烏:勞煩先生多關照,來年可不能再說這樣掉腦袋的話了。
李镛在北宮的複道上聽張引素彙報。
張密使盡忠職守,毫不藏私,明明白白把事情說了。禦皇看着遠方,眼神迷離,好像想從高空跳下去。
李镛:他們在一起了?
李镛:沒辦法……所以是真的沒辦法……
張引素不說話,靜立在側。禦皇少年繼位,先後挫敗了攝政王和其他兩名皇兄,要真是心狠手辣,柳烏和楊戟都沒活路。
李镛行事謹慎嚴密,往往手段曲折。就算對柳烏有意,也礙着許多利害關系,沒有挑明。挑明也難,丞相坐大,如果女兒也入宮,柳家便更不可一世了。
李镛思索,看向他的雙眼:柳鸷如何?
張引素一怔:讓污穢入宮不太好吧……
魔怔到這個地步了?弄不到姐姐,弄到弟弟也好?
李镛知道他誤會了:吾是說,他的命夠長嗎?
張引素:臣以為,柳鸷可能已經被污穢取代。
李镛轉開眼神,低頭摩挲手中玉佩:能殺否?
張引素默然。那種兇煞,一旦真動起手,生死難料。
李镛覺得麻煩,眼神中已有殺意——柳鸷要真是個尋常病秧子就好了,讓張愛卿随便怎麽弄死;柳家沒後代的話,柳丞相的心思會死掉許多。
他擺了擺手:你先去罷。
李镛:吾覺得,柳家該收拾收拾。南佛總和那種東西住在一起,叫人不放心。
出宮之前,禦皇悄悄遞了話,再讓張引素去城外北郊的幽禁所看看從前的攝政王。
攝政王李眠是李镛的小皇叔,被幽禁到如今,人已不太清醒了。總穿着素衣,怔怔坐在院子的樹下。
張引素沒帶東西去,怕吓到他;原就文弱柔和的人,如今窮途末路,叫人不忍心多看。明明面龐還是盛年,但披散的長發都灰白了。
記得小時候,父親在元日時帶他去王府拜訪,這人坐于主座,風姿秀美,被滿身繡珠灑金的華服包裹着。
原是斜攬着一具朱弦琵琶的,見有個可愛的孩子來了,就笑着将孩子抱在自己懷裏逗弄。那彈過張引素鼻尖的手指,就像玉雕的那般潔白無暇。
張引素看他寬袖下露出的枯槁手指,心裏是難過的。
問候了幾句、安撫了幾句,原該立刻告辭;可李眠卻擡起頭,柔聲問:他又讓你找什麽內奸嗎?
張引素不能答,只能沉默。
李眠笑了:哪來那麽多內奸。通敵的事,說不定就是他自己辦的,弄個引子。
張引素壓低聲音:殿下,我不管你為何提起這事,也不管你如何知道,但為了性命,不要再提了。
李眠突然伸手拉住他。遠處廊下的衛士雖然沒有喝止,但都朝這裏緩緩聚了過來。
李眠:奉雪,我這樣的性命,給你,你要嗎?
他匆忙告退,不能再留。這人沒有瘋,就因為沒有瘋,所以比瘋了還要痛苦。
張家原與李眠很親好,家中有人成為李眠的陪讀與師父,張引素幼時入楚山、成為關門弟子,也是李眠為之牽的人脈。
如今皆是如履薄冰,張氏一族過得并不安穩,榮辱全系在張引素一人身上。
他走出幽禁所,才覺得外面的風清新了些;袖中有一片碎帛血書,是李眠方才偷偷塞進去的。
“護晉”。
——晉王是李眠的親弟弟,為了李眠被幽禁的事,已發出許多怨怼之言了。
張引素回到柳府是深夜。他獨坐廊下,對着月色看血書,看了很久。最後還是點起燈火,打算将它燒了。
可碎帛還未觸及火焰,一條細肢就從旁邊竄來,嗖得将它搶了。張引素大驚:把它放下!
柳鸷得意忘形:你也跟人幽會?在哪在哪?!
張引素挂心李眠的血書,這東西不能流傳出去:還我!
柳鸷:我就不——
突然一陣夜風起,将它吹離了細肢,不知飄落到哪個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