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早上出門時候,張引素用柳葉紙将那枚紫雷花錢包了起來。柳葉至陰,能暫時隔絕道家清威。
他能勉強看見柳鸷用來迷惑其他人的化形,人形的柳鸷就是那副樣子,病怏怏的,不愛說話。幾個老仆人都知道,柳公子一出生就先天不足,大夫說活不過幾年。
柳鸷三歲那年的某夜,生了一場很大的病,病得将要死去;丞相夫人抱着幼子,哭得肝腸寸斷,丞相甚至已經囑咐人為公子料理後事。
或許是母子之情感天動地,小公子捱過了那一夜。從此之後,雖是一副病恹恹的樣子,竟從此沒再鬧過大病。
這些事,張引素都事無巨細地記下了,每日密送入宮。只是他真正要查的還是朝內裏通外敵,有人将邊關要塞的衢地布置出賣給了桃氏部族,以致大軍慘敗。
禦皇年少繼位,丞相老奸巨猾。這個搭配宛如前朝許多民間話本,裏面往往還有一個少年欽差替禦皇辦事查案,最後把幾個奸佞大臣連根拔起。
事實上,在張引素之前,禦皇李镛還指派過五名心腹密使替自己奔走。
五人皆橫死。
柳鸷又從衣襟口鑽出來,看他寫彙報給禦皇的書信:你又在寫什麽?
張引素:回報禦皇,柳府無事。
——事實上寫着“柳府藏納污穢妖邪需謹慎”。只不過用草書寫的。柳鸷看得懂幾個字,但看不懂草書。
怎麽說呢,意外的好糊弄。
去北樓裝模做樣教了會兒書,張引素要它手抄子書三十篇。那堆細肢頓時不樂意了,把滿屋的桌子椅子全給掀起來威脅他:你還真把自己當教書先生了?!
張引素坐在師位,閑飲早茶:我也可以報給禦皇,說查到了某條柳府通敵的鐵證。
柳鸷不以為然:你連你上司都敢騙?這可是誣告丞相。
張引素讓它抄《覆巢》篇。柳鸷哪有心思真讀書,細肢卷起五六支筆一起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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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引素想,也就是這污穢好糊弄。若是多與柳丞相見幾次,說不定就已經被看穿了。
張引素出身儒學名門,但自幼被送往楚山,拜入赦威道,儒道皆精。
父親想在他身上孤注一擲,若是能憑借世家身份取得赦威道下一任天師之位,便是貴為國師;若不能,也可憑借赦威道的履歷,仕途飛黃騰達。
如今赦威道的掌門天師之位,已是他師兄的了。見他不可能成為國師,家族就令他下山,出仕朝中。
張引素對朝中現狀看得一清二楚。禦皇年少,丞相根深蒂固,在說不準是長是短的來日,兩者必然你死我活。
假如能用通敵之罪把柳丞相拖下水,禦皇根本不會管證據是真是假。倒不如說,他寄希望于張引素“體察聖意”,将事情直接做絕。
至于體不體察這個聖意,張引素有自己的一套決斷。
舉頭三尺有神明,雷霆高懸,萬惡現行。
柳丞相請張先生去飲茶。今日是休沐,不用上課。
張引素替大人泡茶,丞相問起張父的近況,張先生也應答得體。張父因仕途不順,早早告老賦閑。柳丞相說:他必然極其重視你,望你将來身居高位。
柳丞相:他将你送來我家,教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讀書,想來也不會真的只讓你當個教書先生。
張引素雙手端給丞相茶碗,老人接過,對這杯茶很滿意:老夫明白的,你這孩子合我眼緣,好好陪着公子。将來他入朝,也不會忘了你。
他含笑應對,明白柳丞相是在為了柳鸷拉攏人心。正要奉上清口茶,卻見那茶盅裏泛起血色,一顆眼珠子從血裏浮起,沖着他獰笑。
無聊。
柳鸷的惡作劇已吓不到他。他倒掉那碗血水,重新泡茶。
他步過庭院,那些細肢就跟着他,游走在薔薇花叢的花影下。柳鸷: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張引素:查完了就走。我又不是你家的人。
柳鸷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不定我爹一歡喜,就把我姐姐許給你了。
張引素:南佛小姐要等上面指婚。
柳鸷:說不定上面一歡喜……
張引素打斷他:你很盼着柳烏嫁出去?
幾個侍女路過花壇,就看見張先生和柳公子一前一後走得好好的,突然,張先生猛地摔倒在地,像是被什麽東西卷住了腳踝。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聽見了那種微風聲。
張引素覺得自己已經能捕風捉影到一些征兆,比如嗚咽一樣的冷風、或者背脊上毛刺刺的感覺、鏡面或水面的渾濁——這都是那東西靠近的意思。
是污穢。
污穢也好,妖也好,鬼也好,在赦威道中的定義是混沌的,與民間話本中那些通人性的精怪不同。
是不該存于陽間、不該與人混居的東西。
他站在書案前,繼續翻看手裏的卷軸。不知是不是和柳鸷待久了,他能感到自己有些變化,比如夜裏不覺得困,反而在白天行走會疲憊;不想待在太明亮的地方,在黑暗裏也能看清東西……
沒有燭火的書房中,只有自己被紙窗外月色浸潤的身影。忽然,月色微黯。
那東西的聲音又陰恻恻響起:你又來偷東西了,人前一副少年君子的模樣,每個晚上都在偷雞摸狗。
張引素合上卷軸,把它放回原位,連哪一面朝上都沒變:我越早徹查完丞相府所有的書信,就能越早走。
柳鸷:那你有查到什麽?
什麽都沒查到。但偏偏這才是最可疑的。
堂堂丞相,一人之下,百官之首,書房裏卻連一封私密書信都無……他不信有人真能清白至此,只可能是老奸巨猾。
柳鸷冷哼:你竟然不查我?我是污穢,壞事不該都是我幹的?
張引素拿起下一本書,檢查書頁裏有無夾頁:你是個污穢,你通外敵圖什麽?你也只能盤踞在柳府附近,放着你不管,說不定哪天就自己魂飛魄散了。
柳鸷:……
書很正常。張引素嘆氣,一整個書架都細查了一遍,沒發現異常。今夜又是無功而返。
張引素看向那團在紙窗上擰成各種樣子、企圖僞裝成窗花剪紙的黑影:柳家有什麽暗格和密室嗎?
柳鸷:我一個污穢,我告訴你我圖什麽?
他也不多問,走出了書房。柳鸷一下子就不甘心了,躲在他的影子裏跟着他走:你想知道啊?你求我啊。
張引素:你不是別無企圖嗎,我還是問些有企圖的人吧。
柳鸷:你不問我你怎麽知道!
張引素就是不問,一路回了卧室。
他睡得很淺,窗外有夜鳥的聲音、有小鼠的聲音,一切屬于陰暗的聲響,都在他的感官中放大了。
這是因為柳鸷。和柳鸷離得太近,人就會漸漸被陰化。
他深吸一口氣,蜷起身子,捂住耳朵;忽然,身子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還散發着陣陣幽香……
張引素驚醒,看見柳烏枕在自己身側。
——整個院子都被他的大叫給吵醒了。張引素吓得六神無主,坐在門口喘氣;“柳烏”變回那團黑影,嚣張地尖笑着,在梁上亂竄。
應付完被驚醒的侍女和侍衛,他精疲力盡坐回榻上,殺氣騰騰瞪着那罪魁禍首。
把花錢包起來也不是萬能的,至少更容易被它的僞裝騙到。它現在得意極了,在門口那片月色的兩邊來回跳。
它下一跳還沒落地,就有把飛刀先紮進了水磨石的地上,铮然有聲。
柳鸷狂笑:你急了你急了!
不知怎麽的,原本張引素只是陰沉地坐在那,現在卻緩緩笑了。他就這樣笑着看它,突然,下一把飛刀紮在柳鸷身上。它原是不拿它當回事的,躲都不躲,可旋即卻爆發出一聲慘叫。
——飛刀上沾着一枚符紙,暗暗的紫電流竄過刀身。
柳鸷飛速躲到角落,瑟瑟發抖。張引素收回刀,語氣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明天上課前,把《公孫》抄四十遍。
柳鸷尖叫:我又不是人!我為什麽要抄那堆東西!
張引素厲聲:就是沒有規矩才會這樣!你家既然聘請我當家塾先生,管你是什麽妖魔鬼怪都要給我讀書!
柳鸷飛也似地逃竄走了。門口靜了片刻,它又偷偷摸摸回來,貼着門檻下面的陰影游走。
柳鸷:……張先生……
柳鸷:我把他們藏在角落的書信給你弄來了,能不能不抄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