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用早膳的時候,柳公子照舊因病告假沒來;正廳裏,只有柳丞相、柳小姐,和張引素一起用膳。
柳小姐柳烏,獨坐一張小桌邊,和大桌之間隔着青紗屏風。在入相府之前,張引素就把柳家調查得很清楚了——柳烏,字南佛,曾是名動京師的對賦才女,随着年紀漸長,漸漸隐去聲息。
無婚配。內廷曾暗示過柳丞相,讓他的女兒等待禦皇指婚。這一等就是好幾年,等得南佛小姐都快成了老姑娘。
張引素還吃不太下東西,随便吃了幾口素卷。他暗中觀察這對父女,他們隔屏閑聊,有幾句聊到了柳鸷,不過多是關心學業。
幾乎能确定的是,這家人從主人到家仆都能看見一個正常的“柳鸷”——皮膚蒼白,病弱,略內向。而自己卻因為那枚紫雷花錢,能直接看見那污穢的本相,像無數條黑蛇扭曲盤踞的玩意兒。
張引素問:柳公子的功課,柳叔公平日有考問嗎?
丞相說到這個就來氣,他每個月都會召兒子來問功課,但只覺得這小子不學無術。
張引素又問柳烏:南佛小姐文采精華,覺得弟弟的天賦如何?
柳烏輕放茶盞,嘆息一聲:好茶,可惜茶渣略多。
——不僅不是人,還是個草包飯桶的不是人!張引素自幼行規蹈距,最看不得這樣的人間廢物。
他心中正在義憤填膺,侍女來報,說柳鸷覺得身體好些了,想過來用飯,順帶給父親和姐姐請個安。
“柳鸷”來了。
張引素盯着門口,只覺陰風吹入廳堂;忽然,柳父與南佛都笑着對門口點了點頭:鸷兒來了。
張引素才觀察到,有一縷細肢沿着牆角的陰影,爬進了室內。
那黑影像蛇一樣繞着他周圍游走,時不時發出冷笑;但餐桌邊又是另一番父慈子孝、姐友弟恭的美好光景。柳丞相還疼愛地給兒子夾菜,那些菜都飛速腐爛,可卻無人覺察。
柳丞相:奉雪,奉雪?鸷兒在給你行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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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引素回過神,緊接着才發覺問題所在——他根本不知道別人眼中的“柳鸷”在哪給他行禮。
他只能朝着“柳鸷”座位的方向,揖了一揖。廳堂裏頓時哄堂大笑。張引素知道,自己拜錯方向了。
黑影游過他右腳邊,他狠狠一腳踩了下去。當然什麽都沒踩到。
柳丞相又諄諄教誨了許久:要跟着先生好好學啊,要參加三年後殿考,給柳家争光啊……
柳烏:請張先生多費些心了。
柳鸷一邊應付,一邊對着張引素發出那種陰狠狠的笑聲:聽見沒,張先生,都讓咱倆在一塊兒呢,可別丢下我啊。
吃完了飯,他就該回園子裏教書了。一截黑色細肢突然從他衣襟口鑽出來,輕輕摩梭他下巴,不知是何時爬到他身上的。
柳鸷:先生走得好快,不等等學生?
張引素:離我遠些。
柳鸷冷笑,想往他衣服裏鑽;他渾身惡寒,伸手去抓,依然沒抓住實體。
花園裏路過兩個侍女,看着他的動作偷笑。張引素只能忍住惡心,任由寒涼竄過衣襟和背脊。
張引素:你是怎麽蠱惑這家人的?
柳鸷:嘿嘿嘿……什麽蠱惑?我可是貨真價實的柳公子,住在自己的家裏。我娘走得早,有個丞相老爹,有個才女老姐……都快老姑娘了,就等着指婚呢。
張引素:你想怎麽樣?
柳鸷:這話該我問你,你想怎麽樣?我好好待在相府,可是你先來招惹我的。先撩者賤知不知道?賤人。
張引素冷冷橫它一眼——滿口粗鄙之語,還敢妄稱丞相公子。
柳鸷笑得更陰森:再瞪一眼試試?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堂堂禦皇直屬密使,只會吃軟不吃硬。張引素也不是吃素的:你敢在自己家鬧什麽動靜?我出事,禦皇就不會放過柳家。
黑影靜了靜,忽然,不遠處的侍女朝他們走來了,應該是聽見了“柳鸷”的話。
她困惑地走到兩人跟前,突然整個人向後仰去,仿佛被憑空折成兩截;女人的肚子嘩得炸開,裏面湧出一團一團的黑肢,在盛夏的花園裏綻放。
一股惡寒從腳底直通天靈,張引素怔怔看着這個不知死活的侍女,聽見那好像從墳墓深處吹起陰風般的聲音。那聲音近在耳邊,不停吹拂他的心神。
柳鸷:你看好了,這家人跟我待久了,早就不是人了。
柳鸷:我才不管什麽柳家,我只是在這兒住得順心,不想換地方。姓張的,誰讓爺不順心,爺就挖了他的心。
下一刻,支離破碎的侍女恢複如初。她完全不知方才發生了何事,還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少爺,問他有什麽事。
接下來的一整天,柳鸷都熱衷于玩一種游戲,就是讓張引素看見的每一個人都缺掉那麽一部分,比如沒有頭的書童,脖子上頂着一團黑色細肢穿過庭院;或是管家坐賬房裏算賬,右手一筆筆勾着賬,左邊的細肢翻着書頁。
張引素教完課,就把自己關在南樓裏。柳鸷沿着梁上爬動,時不時從上面垂下細肢,撥動他頭頂:怎樣?張先生,再嘴硬啊。
張引素不理睬他,正襟危坐,靜心凝神寫着書信。
柳鸷:你看看這一家死人,你很快也會跟他們變成一家子。
張引素沉默不語。
廊下,傳來侍女好聽的說話聲:張先生,我是南佛小姐的婢女,我家小姐來了,想問你借些書看。
——柳烏就站在廊外稍遠處的樹蔭下,對着張引素微微欠身。
張引素問柳鸷:死人,對吧?
旋即,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一把飛刀在半空被細肢卷住,掉落在地,距離柳烏不到半步。她和侍女都驚叫一聲,不知家裏院中怎麽會憑空掉下把刀。
飛刀是張引素的,他方才話音未落,就拔刀射向園中的柳小姐。柳鸷險些沒反應過來,好在最後一刻在半空截下刀刃。
張引素淡笑:若真是一家子死人,你又救她做什麽?給我當靶子不好嗎?
張引素:我出仕前,曾于楚山赦威道出家,位至掌門副席。雖不知你算個什麽東西,但你的那點障眼法,真不夠看。
張引素将寫好得書信裝入信封,再禮數周到地替南佛選了幾本書。柳鸷難得被嗆得不吭聲了,他送侍女出門,合上拉門,語氣平靜:我奉禦皇之命,密查柳丞相暗通外敵之事。你敢上房揭瓦,我就把你這丞相府整個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