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解脫”
老太太沒有博到這條命,動脈瘤破裂,大出血。
江洵去看的時候,她顱頂被打開的頭蓋骨還因為顱內血腫沒有蓋回去。
小姨哭天搶地,軟倒在手術室門口沒進去。江洵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只記得他在機械性聯系醫生告知的殡儀館時,被小姨打掉了手機。
“火什麽化!你媽不火化!得跟你爸合葬!”
合葬。
為什麽要執着于,跟一個不愛的人合葬呢?
江洵不理解,也放棄了理解。
他看着小姨擦了擦眼睛,聯系了自己的丈夫要把屍體接走。
“你媽說了,她的後事不用你操心,下葬也不用你去扶棺。”
小姨把他推出了手術室,江洵看着人來人去,醫生護士進去了一會兒,然後又出來了。
只有小姨一個人待在裏面,時不時傳出打電話的聲音,耳朵裏水聲又漫了出來,聽不分明……
眼前忽地一暗,耳朵也被蒙上了。
“沒事,我先帶你回家?”
江洵此時才察覺到自己急促的鼻息,他手指茫然地往前伸了一下,被項前抓住了。
“想抽煙了?這兒不行,先忍忍。”
項前的聲音只隔着一道手掌,低沉有力,讓江洵不自覺靜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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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下對方覆在自己眼上的手,他看向對面的手術間,裏面又多了兩個身影,是小姨的丈夫和兒子。
“等一會兒吧,我進去看看。”江洵攥了攥項前的手指,頭輕輕往他頸側靠了一下,閉着眼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往對面走去。
老太太的頭蓋骨已經縫合了回去,遺容整理的很好,甚至已經帶上了假發,黑長直,跟那張蒼白老态的臉格格不入。
房間裏三個人都沒看他,自顧自講着後事安排。
白布從頭蓋到腳,跟自己血緣最親密的一個人就這麽被一塊白布隔開了。
也或許不是白布,也不是現在,可能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一起”,又何談隔開呢?
肩膀被撞了一下,小姨的兒子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憎惡。
沒人問過他的意見,他們一起把那張單人床推了出去。
胃裏忽然一陣翻湧,江洵撐着牆面捂住嘴幹嘔了下。
沒等他按着胃蹲下,項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他們走了,你……”
江洵搖了搖頭:“回去吧,我們,沒關系了。”
……
摩托車後座一如既往的冷,江洵兩手插在項前的口袋裏,把兩個口袋拉扯得變形。
手指在拉鏈處交叉,緊緊鎖着項前的腰,隔着一層頭盔貼在他背上,江洵眼前走馬燈一樣閃過這二十幾年的畫面。
顏色褪去,都變成了黑白,畫面裏的人無一例外,看着都毫無生機。
他閉上眼,只感受着身前人的溫度,感受着這幾分活氣,想把自己從冰冷的死物裏拽出來……
攥着擠在自己小腹前的手指,項前不斷加速。
他不知道醫院裏發生的什麽,只知道老太太已經死了,江洵臉色差得很,像是也跟着死了一回一樣。
隔着一層薄棉握着的手指冰的厲害,天空裏飄飄忽忽的又落了雪,細碎零星,溫度回升了不少,這應當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
車停在樓下,項前拍了拍江洵的手,身後的人卻沒動。他微微側身,就感覺到背上的人跟着往下滑去,忙伸手扶住,下車把江洵的頭盔摘了一摸,額頭滾燙。
江洵燒的迷迷糊糊,但死活不願意再去醫院,語氣裏甚至帶上了哀求,眼睛半閉,裏面隐約閃着淚。
項前無法,只能把人背上了樓,又哄着他吃了藥,好容易才安分睡着。
拿着濕毛巾擦過江洵的臉頰,擦到額角的時候,項前突然蹲下身撩起了江洵的額發。
疤不見了……額角只留下一道淺粉色的痕跡,再過幾天,就會長得跟原來一樣。
除了自己和江洵,不會再有別人知道,這裏曾經有塊兒疤。
之前從醫院拿的祛疤藥,江洵幾乎沒動過,項前去翻找了出來,仔仔細細在那一道痕跡上塗了一遍,再取出他夾着的溫度計,三十八度。
項前不放心的把人扶了起來,想趁着江洵睡着把他帶回醫院去,但剛一動作,江洵手指就攥住了他的袖子,含糊着嘟囔了起來。
話聽不清,但表情委屈,項前無奈又好笑,把人放回去後,又去廚房取了好幾個冰袋,剛放到江洵頸側,他就縮着脖子躲開了,臉上的表情比剛才還委屈。
嬌氣……行吧。
項前捂着冰袋,把手冰冷了,代替冰袋放在了江洵頸側。
睡着的人仍皺着眉,但嘴裏的嘟囔漸漸停了,終于又老實了。
袖子仍被江洵拉着,項前別別扭扭坐在了床邊,等江洵适應了溫度,他才換了冰袋放上去,支着下巴看眼前的人。
老太太去世對自己來說是件無所謂的事情,他只關心江洵,但對江洵來說不一樣。
臉上本來就沒幾兩肉,在醫院待了這麽多天,已經微微凹陷,眼下的黑眼圈也很明顯,頭發長了很多,搭在臉側,更顯得臉小。
項前伸手把他的劉海往下捋直了,居然已經到了鼻峰處。
“等你退燒了,先去理個發,從頭開始,”他一下一下蹭過那道淺粉色的痕跡,喃喃道,“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
黑白空間內,一個個無聲的電影片段環繞在身邊。
江洵知道自己在做夢,那些“電影片段”,他只需要看一眼,腦海裏就會自動給他們配上聲音。
很久沒做過這個夢了,江洵坐在中間,撐着一個膝蓋,支着下颌看一個個片段從眼前經過。
江偉力的,老太太……馮青荷的,偶爾還會穿插進小姨一家。
畫面裏無一例外,別人的肢體動作都很大,而自己不是被按着,就是縮在牆角一動不動,不是在哭,就是繃着臉在忍哭,後面大一些了,就變成了沉默。
最後一個片段,自己頭一次違抗了他們,提着行李出了家門。
以前看過的無數片段終于播放完畢,夢裏的江洵站起身,黑白空間倏地變成了暗紅。
瞳孔微擴,他眼前的畫面也跟着變了,一幀一幀,都是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血跡從她被打開的頭蓋骨處緩緩流出。
江洵不自覺掐住了掌心,畫面的血跡完全染紅了那張白色的床單,而後順着低落,點連成線,最後像是瀑布一樣灌了下去,沖出了畫面……
夢裏的自己不受控制,雙腿被牢牢釘在原地,血液漫了過來,沾上了他的淺色拖鞋,淹過腳面。
安靜的空間裏突然一陣指甲刮擦的聲音,江洵縮了下肩頸堵住耳朵,無意擡眼,畫面裏病床上的人正睜着眼,直直盯着他。
明明是惡俗的恐怖片套路,但江洵的心跳還是随着那張逼近的臉,不受控制的加速。
手指越攥越緊,畫面裏的人張開了口。
江洵緊閉上眼,捂着耳朵不想聽。
下一刻,他沒有聽到老太太的詛咒,而是聽到了項前的聲音。
長出一口氣,江洵醒了過來……
“做噩夢了?”
江洵的額發被染濕,冷汗順着臉頰留下,洇進枕頭裏。
項前眼裏透着擔心,拽着被角擦淨,再看回江洵的時候,發現他還愣愣看着自己。
“怎麽……”
尾音還沒落下,原本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探到了他的頸後,明明沒什麽力氣,他卻還是被壓了下去。
柔軟的感覺過後,是一抹溫潤。
條件反射一般,項前抓着身下人的額發,往後按在枕頭上,随着舌尖的動作,拇指一下一下撫摸過額角……
一吻結束,兩個人都有些恍惚。江洵的燒還沒有全退,此刻缺氧的厲害,側頭蹭着項前的手,深深呼吸,終于把夢裏那股血腥味替換掉了。
項前後知後覺自己的腿壓在了江洵的被子上,他幾乎半扒在江洵身上,把他攏在自己懷裏。
略有些尴尬地動了動腿,項前放下腳在地面上四處挪動着,找剛才不知道被丢到哪兒的拖鞋。
“別動……”
江洵仍有些迷糊,臉頰壓在項前的手上,不想讓這股木質香離自己太遠。
“好好,不動。”
配合着壓低了聲音,項前放棄了那只已經被腳後跟踩到的拖鞋,重新半身前傾,把江洵圈了回來。
大約是燒還沒退的原因,或者是最近實在太累,江洵在他掌心邊蹭邊嗅了一會兒,吐息平穩了下來,熱乎乎噴在指間,顯然是又睡着了。
輕輕把手挪了出來,項前拿着化了的冰袋起身,臨出卧室前,還是不放心的拿了書桌上的木雕擺在了江洵枕旁,迅速換了冰袋回來。
他仍舊坐在了江洵醒之前的位置,手掌放在了那幾個木雕上面,趴着看光線在江洵臉上緩緩移動。
再次睡着的江洵沒出現皺眉的表情,只是鼻尖越來越靠近項前的手,最後,挨在了他小指頂端。
暖呼呼的。
項前沒忍住,用指尖摸了下江洵的鼻頭,順着鼻峰往上,摸到眉眼,觸過睫毛。
許久之前隔着空氣描摹過的一切,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在了自己掌心。
睫毛微顫,項前認認真真地數着……
但直到江洵臉上的光線完全消失,變成暧昧的昏暗,他的手從江洵眉峰滑下,歪頭睡了過去,那兩層長翹的睫毛,仍舊沒被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