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罐啤酒
接下去的幾天假期,兩人像往常一樣度過。項前沒再無聊躁動着出去體會年味兒,江洵也沒再說在項前看來意味不明的話。
各懷着自己都理不清的心思,維持着合适距離的平靜生活。
老太太再沒聯系江洵,江洵也不想再跟着道德超我 的指示行事,放任了事态超出他的控制。
其實争吵對于江洵來說是常事,他每一次都習慣隐忍,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麽都不會被老太太聽到。
浪費口舌不會帶來任何效果,隐忍的積累總會在某個時間點爆發。
然後就跟以前一樣,所有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都會過去,甚至過去的毫無漣漪,只在江洵心裏深深刻下一道無論如何遮掩都無法埋藏的溝壑。
這道溝壑只被江洵看到,在他心裏不斷蜿蜒,跟別的溝壑牽連,形成一圈四通八達卻又紛亂異常的通路。
溝壑裏什麽都沒有,只像疥瘡一樣,無法愈合,不斷蔓延……
他把瘡疤藏進潛意識,只要沒有達到那個阈值,他永遠都可以表現得彬彬有禮,面面俱到……
江洵讨厭這一點,卻又總在遵守這一點。
……
高三開學前一天,項前在做毀了一條魚之後,在手機上查到了一家口碑不錯的燒烤店,提議請江洵吃頓好的。
江洵靠在門框上看着他手機屏幕上的顧客評論,餘光卻一直掃着手機的主人。
他前幾天說話時沒多想,自以為已經說得夠直白了,但項前這兩天樂颠颠往過湊的态度顯然是沒聽懂。
再直白的話江洵說不出口,抿着唇作思考狀,最後擡眼點了下頭:“去吧。”
看着這人美滋滋回去,姿勢艱難換衣服的樣子,江洵心想,這狗子的腦子是真的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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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自己的腦子也不太對,明明說了……
他摸了摸下巴颏上的創可貼,少見的不想再多加思考,反正再過一個月,這個只知道傻樂的狗子就要走了,去往下一個目的地……
去到店裏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店裏幾乎沒什麽人,只能從半透明的屏風裏看到,裏面的半封閉式包廂裏坐着七八個人。
交談的聲音很大,江洵指了個靠窗的安靜角落,項前跟着坐了過去。
菜單被放在了江洵手邊,他往對面一推,示意項前點單,撐着下巴看向包廂。
項前勾了幾個肉類,順着江洵的目光看過去:“認識?”
“聲音,有點兒耳熟,”他回過頭不再看,“點好了?”
“差不多,你看看。”
江洵簡單掃了一眼,拿着筆猶豫,最後還是又加了一組啤酒,把菜單遞還給服務員。
包廂裏的人大約也酒足飯飽了,一個接一個從屏風後出來了。
嘈雜的聲音逐漸傳到耳邊,江洵倒水的動作一頓,反射性回頭看去。
人群裏也恰好有人沖着這邊張望,兩人對上目光,江洵瞳孔微擴,再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江洵!”對方臉上的審視很快轉變成了驚喜,“我就覺得眼熟,真是你啊!”
說罷他回過頭招呼其他人:“诶诶,看看這是誰!”
一群人鬧哄哄地走了過來,江洵臉色卻不太好看。
看了眼對面的項前,他起身迎了過去,也挂上了假笑。
“剛我們還說你呢,這麽巧就碰上了。”
“前兩天我們在群裏說聚餐,你怎麽沒說話啊?”
“班長訂好了在這兒聚,我們今天提前過來試試菜,畢竟還要請幾個老師,還得考慮他們的口味。”
……
江洵全程微笑點頭,用幾句“太忙了,這樣啊,那不錯”的社交語錄客氣回複。
項前十指交扣撐住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對面。
也因此他沒錯過主要說話的那幾個人身後,瞟着江洵竊竊私語的人。他不消幾眼就能看出,這群人裏沒一個真心過來打招呼的。
“行吧,那到時候你能擠出來時間就過來啊!”男人左手正要在江洵肩上拍一拍,想起來什麽似的,略顯僵硬地收回了手,“那我們先走了。”
目送着一行人出去,江洵嘴角落下,眼神冷漠,跟方才的熱絡全然不同。
桌子上的烤盤已經熱了,項前喊了江洵一聲,對方回過頭來。
“你同學?”
項前把一片五花肉鋪進鍋裏,不經意問到。
江洵夾起一塊牛肉點頭:“高中同學。”
“你們,關系看起來很一般啊。”
江洵笑了一下,豈止是一般,但時間過去,很多事情也都被湮滅在了光陰裏。
“很一般,我高中沒什麽朋友的。”
項前略一思索:“因為你爸?”
江洵的眼神裏多了一分意外,沒想到自己定義為腦子不太好的人居然想到了這個。
五花肉在烤盤上滋滋作響,不時蹦起一點油星。江洵給它翻了個面兒,理了理思緒,放下夾子灌了口啤酒。
“是跟他有關,也跟我自己有關吧。”
項前剪肉的動作一頓,剪子一扔筷子一放,皺着眉眼露出些兇意。
“我就不喜歡你這點,什麽都跟自己有關,老太太跟你有關,被校園暴力也跟你有關,誰的錯就是誰的錯,怎麽都要往自己身上扯。”
頭一次見他這樣的江洵眨了眨眼,大約是因為項前說出的也是他自己心裏的疑問,他嘴唇張合幾次,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手背刺痛一瞬,筷子脫手,江洵花了幾天深埋的疥瘡又被項前翻了出來。
他收回手垂眼:“我說過,我們不一樣的。”
項前沒拉住江洵濺了油花的手,聽着對方的話急急反駁:“我們是不一樣,但你的,你的想法,是不對的。”
“你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怎麽就知道是不對的。”
“那你跟我說說啊!”
語氣頓澀,江洵輕輕搖了下頭:“最後一天假期,不要讓我心情變壞。”
江洵什麽都不說,并不是因為不想讓項前知道,而是因為他明确地知道一切,但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一關。
說是校園暴力其實也不算,只是同學間默契的孤立而已。
而這個默契,起源于江偉力,他的父親,對自己的一次當衆責打。
他要把這件事跟自己挂上鈎,因為如果不挂鈎,他不能想通為什麽江偉力作為一個老師,作為一個父親,要這樣做……
為什麽要選擇一個從來不會施加于別的學生身上的教育方法,來教育自己。
腦中的思緒搖擺,他有時候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江偉力是個人渣,但下一刻,曾經還很年輕的老太太就會把他的思緒拽向另一邊。
“這是為了你好,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他被這句話綁架了十七年,然後獲得了一個逃離的機會,他不再想這些問題,也再想不通這些問題。
他被過去困着,也被這句話困着,歸根到底,他是被自己困着。
偶爾思維走了極端,他會想,如果自己一直都沒回來,是不是那根無形的繩子,也就真的慢慢消散了,就像江偉力死的那一年,自己沒回來一樣。
江洵把烤好的蘑菇夾進項前堆疊着沒被動的各色食材的碟子裏,同時開口道:“其實我很羨慕你的,從你剛住進來的時候開始就很羨慕。”
項前觑了他一眼,依舊保持着雙手抱臂的動作:“一個連房租都要不回來的無業游民,有什麽羨慕的。”
“羨慕你,是一只自由的白鳥。”
白鳥,項前查過了紀念碑谷的游戲人物背景,他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也知道,江洵這個評價着實有失偏頗,自己連白鳥的前身,艾達,都夠不上。
但他沒說話,只是拿起筷子夾了盤子裏的東西吃。
“那咱倆挺一樣的,我也羨慕你。”
江洵聽着他的話笑了:“你如果知道我最極端的想法,你是不會喜歡我的。”
“你也說了是想法,想法的意思就是,不會做出實際行為。”
話糙理不糙,江洵擡眼看着大口塞肉的項前,心裏的淤滞通散了幾分,又喝盡了一罐啤酒。
“只是暫時,你剛剛不是說不吃了嗎?”
項前塞肉的動作停了幾秒,含糊回答:“你都給我夾這麽多了,我不得順着這個臺階下來啊。”
下了臺階的項前大快朵頤,夾肉夾的迅速,倒是沒見狼吞虎咽,反而勾的人食指大動。
兩個人吃到最後都有些撐了,分喝了最後一罐啤酒,兩小時前略顯僵硬的氛圍已經完全轉變了。
衣袖擦着衣袖排隊進了廁所,項前掃了一眼隔開兩個坑的江洵,突然想起了兩人第一次見的時候。
“哎你記得我把你撞倒送你去醫院那次,我問你用不用扶,結果你去拿紙巾擦鼻子了,靠,我當時尴尬的,都想直接在廁所面壁了。”
“為什麽尴尬?”
“因為……”項前拉上拉鏈沖水,因為我思想盡往下三路了呗。
沖水聲過,江洵看了過去:“你說什麽?”
“沒什麽,走吧,天都快黑了。”
江洵沒再追問,按了兩下眉心,洗手之後沒擦,沾了沾水按在臉側和脖頸。
“怎麽了?”
“沒怎麽,有點兒熱,出去吧。”
天色微暗的時候,車終于到了樓下,項前拍了拍打飯盹兒的江洵:“下車了。”
江洵眼下發紅,打了個盹兒之後,四罐啤酒引起的醉意上了頭,呼出一股熱氣,撐着座椅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