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縛靈
體檢報告最終還是沒拿回來,小姨神色局促,語氣尴尬,說年前收拾房子的時候不小心給扔掉了。
江洵當下就要拉着老太太回市裏醫院,随便找個大夫都要再重新做一遍檢查。
大吵一架後,小姨把老太太留下了,江洵則被老太太推出了門外……
煙一根接着一根燃完,江洵連車都不想打,發洩一般頂着風競走。
直到半盒煙被抽完,他站在一個不認識的路口愣了半晌,胸前的紅藍圍巾被風吹得微散。
滿腹的氣惱被風凍透了,冷冰冰一大塊堵在食道裏,上上不去,下下不來。
煙盒被捏皺了扔進垃圾桶裏,他捂着胃蹲下身,緩了片刻後在手機上叫了車。
等坐上車已經是下午兩點。出租車裏放着喜慶的恭喜發財,江洵卻只想引彈自裁。
一首恭喜發財循環了幾十遍,江洵再忍不下去,離家一公裏的時候,在一家便利店旁下了車。
先去買了一包煙點上,腦子裏雜亂的思緒終于不再四處亂竄。
他眼神呆滞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單腳支在座位上擠壓着犯惡心的胃部。
江洵想不通,只是一個體檢而已,為什麽從三年前做完手術之後,每一次體檢都這麽不情不願,身體是她的,錢是自己掏,每次檢查出來一切正常就要抱怨白給醫院送錢。
為什麽活了五十多年卻好像一直都是孩子心态?為什麽關注點永遠只有錢?為什麽自己回來之後唯一的用處好像就是給她長面子?為什麽從以前到現在,永遠都是這樣……
煙氣混雜着冷風在胃裏漫延,他攥着圍巾緊皺着眉起身,半彎着腰撐在了旁邊的垃圾桶前。
喉頭湧動幾次,胃裏空空,什麽都吐不出來。
指尖有些發抖,江洵坐回去顫着手又點了一支煙,想讓尼古丁把這些紛亂的雜思摒除至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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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還沒含進嘴裏,面前突然站了一個人把煙抽了出去。
“你他媽……”
罵人的話戛然而止,江洵看着面前的人頓住。
“你不是陪老太太去親戚家了嗎?這個點兒坐這兒幹嘛?”項前把煙扔在腳下踩滅,又伸手把江洵頸邊松散的圍巾系好,眉頭皺得死緊。
面前的人眼眶發紅,臉色青白,圍巾蹭過下巴,上面兩道紅痕非常顯眼,像是被人抓的。
江洵看清了人,心裏驟然松了一口氣,發紅的眼眶裏映出透亮,順着眼角滑了下來。
“被趕出來了,是不是挺好笑?”
眼睛被蒙上,項前的聲音傳進耳裏。
“別笑了,太難看了。”
掌心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片濡濕,項前站着沒動,手機裏的催單提醒只當沒聽到。
江洵沒有任由情緒發洩太久,幾分鐘後伸手按在了項前擋着自己的手上,在眼圈蹭了一周後,低着頭把手拿開了。
“好點兒了?”
“嗯,沒事了,”江洵拉着圍巾擋住鼻子,下巴抵在膝蓋上,擡眼看了一下項前後又偏過了頭,“你怎麽這個時間在外面?”
項前卻沒回答,一手撩起他的額發檢查他額角被凍得發青的嫩疤,冰冰涼的一片,不知道在冷風裏凍了多久。
長久以來堆積的問題湧上心頭,但他最終什麽都沒問,捋順了指間的頭發,幫江洵把帽子帶了起來。
“胃不舒服?還沒吃飯?”
“沒有。”江洵再次拉下他的手,松手的瞬間被項前攥住了手指,掙動兩下沒被放開,便任憑那股暖意染上自己的手指了。
耳朵分辨出了項前口袋裏不停響着的提示音,江洵放下支在長椅上的膝蓋,擡頭看項前:“你在工作?今天?”
項前把人拽了起來,在路邊的小店招牌上搜尋了一遍,找到一家面館,往下一看,門上挂着兩把大鎖,再看旁邊幾家,無一例外都關着門,百米之內,只有這家便利店開着。
“走,剛去了一家大飯館取餐,去那兒吃。”
“你騎自行車出來的嗎?” 江洵看着路旁的小黃車,腳下轉了個方向,“把你的單送完再回去吧。”
“不着急,你先……”
江洵定定看着他的時候,項前就知道,自己再說什麽都改變不了面前人的想法。
“行吧,只剩兩單了,都在後面這個小區,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項前松手加快了步子去小黃車裏取餐,回頭的時候江洵正站在他面前一步遠,他心頭一軟,摸索了下口袋,拿出一根不知道什麽時候放進去的棒棒糖。
“給,我單手拿不了這麽多,你幫我一起送上去?”
接過糖的江洵簡直乖的不像話,點點頭幫他拿了一包。
明明是一年中最喜慶的一天,兩個人臉上卻都沒有什麽喜色,項前連慣常的“給個好評”都沒說,就拉着江洵下了樓。
沒去大飯館,也沒找小飯店,小黃車不能載人,兩個人一路沉默着回了家。項前心裏着急,卻又不敢催促。
他第一次見江洵這個樣子,像是碎了一層殼子,露出了裏面的委頓和倦怠。
食指指尖被拉了一下,隔着手套觸感模糊,低頭的時候,他跟江洵的手背隔着十幾厘米的距離,方才的拉扯感仿佛只是錯覺。
手指攢動幾下,剛要牽住江洵的手,手的主人說話了,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那層碎了的殼子似乎也在一點點黏上。
“怎麽今天還出來?”
“一個人待着無聊,出來體會體會年味兒。”項前左手猶豫着小幅度動了動,正下定決心想拉住的時候,江洵把手插進了口袋裏。
“你吃過午飯了嗎?”
項前抿了抿唇,把江洵試圖黏上殼子的過程打斷了:“我吃了,你又是為什麽沒吃飯光抽煙?”
嘴角原本緩慢轉着圈的棒棒糖被咬住不動了,江洵蜷在口袋裏的手指捏緊了內襯布料。
糖塊被咬碎了咽下去,除了腳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和衣料摩擦的聲音,兩個人再沒發出其他的聲音。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江洵胃裏的疼痛都變得麻木,他換了鞋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去,卻被身後的人拽住了。
項前語氣無奈,松松抓着他的手腕:“我不問了,先吃點兒東西。”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一時都沒動。江洵看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皮低聲道:“你可以問,我只是還沒想好該怎麽說。”
牽着人坐在了餐桌旁,項前已經不在乎江洵回不回答他的問題了,只要他能乖乖吃點兒東西,一切都好說。
兩個人的角色仿佛發生了置換,江洵眼神仍帶着些懵懂,項前則單手利索地煮上了一盒泡面,又從冰箱裏拿出些配菜,看着時間一一加進他的小鍋裏。
十分鐘之後,一碗豪華版方便面被放在了江洵面前。
“我唯一熟練掌握的一道廚藝,将就吃點兒,晚上訂外賣。”
面前的碗裏配色鮮豔,熱氣裏帶着淺淡的蔥油香味。
不停蠕動的胃終于安分了下來,江洵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将一碗面吃得幹幹淨淨。
的确如項前所說,廚藝熟練,味道不錯。
江洵靠在椅背上,看着站在水槽前刷鍋的項前的背影。
這個人喜歡我……我呢?我能喜歡他嗎?
“老太太,有半年沒去體檢了。”
身後猝不及防地開口,項前手下動作一頓,甩了甩鍋裏的水回身。
“然後呢?你想拉她去醫院,就被趕出來了?”
“嗯……簡單來說是這樣。”江洵摸着胃仰頭,慢慢合上了眼。
腳步聲經過身邊,項前不知道回了房間找什麽,須臾,腳步聲停在了自己身前,下巴上一暖,他睜開眼,看到了項前的臉。
把創可貼貼在江洵下巴上後,項前在他對面坐下:“那複雜來說呢?”
江洵摸着下巴上的創可貼,勾勒了一遍它的形狀,指尖在側臉上移,撥弄開額發摩挲着那道疤痕,許久後輕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我是不易留疤體質,再嚴重的傷,即便什麽藥都不用,也不會留疤。”
“……所以?”
“所以我有時會分不清,有些事情,到底是真實發生過,還是我一個人的臆想。”
不等項前接話,他接着說道:“烏鴉人的意思是,他們因為一些好的,或者壞的,莫須有牽絆,像地縛靈一樣被困在了原地。”
他偏頭看着項前:“我就是一個地縛靈,我不管再跑到如何如何遠的地方,最後都會被拉扯回來,即便身體離着十萬八千裏,思想也仍被困在我自己臆想的過去裏。”
“項前,我跟你……不一樣的,”江洵單指在唇間比了一下,示意項前聽他說完,“你應該一直往前的,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聲音,江洵站起身,落下的額發半遮住了他的眼睛,神色不明。
“我們還是朋友,等你租期到了,換到別的城市之後,如果還記得我,可以分享一些景色給我,還有你的木雕,很漂亮,可以考慮靠這個賺生活費的。”
像是叮囑一個将要遠行的朋友,明明這個人還要在這裏住很久。
看着江洵轉身走進房間,門鎖輕輕合上,項前往後薅了幾把頭發,頹然靠在了一旁的牆上。
烏鴉人和地縛靈他聽懂了,沉重過去他也能意會,但這些組合在一起,江洵到底想表達什麽?為什麽突然說到了自己跟他不一樣?自己很早就知道,他們兩個不一樣的啊……
他說我們還是朋友,還要自己給他分享景色,那意思就是,有點兒喜歡自己吧,雖然是朋友的那種。
而那些無法輕易說出口的過去,誰又沒有呢,再如何,也不會惡劣過自己。
項前心裏對于兩人差距的定義被彌合上些許,他想,也許他們沒那麽不一樣。
……
烏鴉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在艾達心裏是什麽樣的形象,不會明白自己說的話對艾達會有什麽影響。
明明是直白的拒絕,卻變成了隐晦的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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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