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寄異日圖将好景
? 疏影橫斜,深秋的天氣攜帶了些陰寒,夾雜着小雨沖擊着人的心魂,哪怕是宴飨正酣也無法忽略那凝重的天色。
自是蓬窗才懼暗雨,只要娘不賭氣別居,我便不必記挂寒天煙雨會濕了被褥。不過,我常記那個極其美麗的傍晚。
茅檐靜,蓬窗暗,秋雨弄江晚,殘荷若驚,父親披件月白輕袍踏上了泥岸,一步一步地走近她,雨濕了他的頭發,披散着,似有若無像是喚了一聲蓮兒,二人眸光似纏似遠,但終究随着娘明眸絞淚而擁在了一起。
那場景,很美。
世間像他們這般,分明深愛卻還是聚聚合合的不知還有多少。
那時我常笑,到底是情到深處,眼便盲了。可只是一聲蓮兒,我娘就原諒了爹,好像太沒骨氣,她輸了。
後來的後來,我明白了,其實世間情愛争不出輸贏。
如今眼下粉裙綠羅,紫帶朱釵,銀箸金盞,弦歌簫管,滿堂觥籌卻是好不熱鬧,又有誰太憂心去管它天氣如何。
“我乏了,阿爹。”
我停下油晃晃的手,暫時停止進攻那只油酥雞,迎聲看去,一個絕色美人扶桌晃了兩晃,寒水映月髻上的飛凰步搖輕輕顫動,她終于站起了身子,玉面醉瞳,軟語輕聲,一身酒紅紫縧迤地軟绫巧奪天工,随着她移動碎步,身旁的婢子趕忙給套上了件銀狐重羅錦袍,想着外面的風也忒烈了些。
“那你便歇息去吧,莫離,跟緊三小姐,她有些醉了。”
聽父親的語氣,沒有怪三姐失了禮數,溫厚的聲音好聽得像絲綢掠過心湖,不帶一絲驚擾,我眯笑起雙眼汩了口奶茶,奶娘給我拭淨了手。
席上衆人帶着各樣眼神目送她。
她轉過垂花簾,站住了身子,迷離包藏不住怨恨,借着醉意,咆哮着她無窮無盡的怨怼。她是觸景生情了吧,也是那個深秋,她娘去了。
正是我出生的那日,二娘殁了,素來悍扈的一個女子無病而卒,一生一死相距不過三刻。我并不記得,也無從記得,這些是娘告訴我的。所以那個麗日晴空的下午,在所有人都在芳華殿等候大夫人生産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在冷清的斜雨閣裏有一個女子在榻上殘喘了許久,終至吐盡了最後一口氣,香消玉殒。
喪事草草地辦了,入了陵,接下來的年歲裏甚少有人再提起她來。
“芷兒,芷兒,來來,笑一個,阿爹抱抱。”父親從奶娘手中接過我,掂了掂:“呵,小人精又重了些啊。”
我被阿爹環進懷中,手裏把玩着娘項上璀璨的纓絡,依舊看着錦瑟那邊。她在垂花簾後的眼神變了幾變,喃喃着,這個唇形我早已熟悉,“小妖精”。隔了牆,隔了簾,衆人看不到的,我卻收盡眼底,因為這雙眼睛,可窮千裏,她說的“小妖精”也并沒有太冤枉我,哪裏見了心智早成的歲餘孩童的,大概我真是什麽妖精吧。
可妖精又如何,我自明珠寵,她徒荒涼嘆,誰也走不進她的心,世上竟有這般作繭自縛的女子,這一點上我很憐惜她,但也做不了什麽,由得她去。
她站了很久才轉身離去,嘆了口氣。誰不喜歡熱鬧,尤其是一個飽嘗寂寞和冷清的人,她的眼神糾結着戀戀不舍和厭棄,終究是走了。
環佩叮當,人影成雙,莫離默默地跟着她走遠了,我也收回了我的眼神。
很多時候,我都心安理得地過着,除了看到錦瑟的落寞的時候,我總會記起娘說我欠了錦瑟的話來,可我并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償還她的,她的美貌、她的才學、她的一切一切我都不及,貧難濟富,讓我給她什麽呢。
我撓了撓後腦勺,靠在阿爹的懷裏想着,殿頂的飛天美輪美奂,不一會我的心思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記住,饒是你爹問起你眼睛的事情,也斷不可告訴他。”
娘抱着我,打理着我身上的新衣,外間忙進忙出的婢子們布置着新年的物什。翡翠似的綠瞳投射着靜谧的眼神,在那雙眼睛裏有一個小小的人,小小的人貪婪地享受母親的關注。
這樣的叮囑,我自是記在心裏。龍涎城裏秘密可以讓人生,秘密也可以讓人死,我既是想生,便得記住規則保守秘密。
“又長大一歲就要更懂事了,知道嗎。”娘說,馥湍站在一旁,遞來一件粉色繡花的披風。
我穿戴好,看了看馥湍的眼睛,又伸手去摸母親的眼角:“娘,為什麽我們的眼睛是綠色的,旁人的卻都是灰色的呢?”
她不厭其煩地回答着我這樣喋喋不休的問題,溫柔道:“因為我們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和旁人不一樣,在我們那裏,各樣顏色的眼睛都有,紅色的、藍色的……你便是想要紫色的,也是有的。”
聞言我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笑着,卻見她眼裏又一閃而過那飄渺的感覺。
這樣的時候,我總會害怕,仿佛她會離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