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周海樓的
這還是周海樓有記憶以來, 第一次如此靠近自己的母親。
周靖沒有因為雲婉逝去,因此封存她的所有照片。雲家關于雲婉的照片也有不少,周海樓小的時候,每次哭鬧着想看媽媽, 都會有人取出照片來哄他。
周海樓對自己母親少女時的模樣, 以及新婚時的樣子是熟悉的。
但是透過墓碑上的黑白遺照,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自己媽媽歲月逝去的模樣。
……還是一樣的美麗, 是陰陽兩隔也阻絕不了的溫柔。
歲月固然讓雲婉的眼角蜿蜒出細細的紋路,曾經被洗練過的記憶卻也讓她平添幾分與世隔絕的天真。
肅立墓碑上黑白照片裏印着的女人頭像,像是少女, 像是少婦, 也像是一個母親。
按照遷墳的規矩, 第一鏟土應該是逝者的兒子親手鏟下去。
然而周海樓雙手握着鏟子, 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笑容燦爛的女人, 竟然手掌發顫到幾乎握不緊鏟子柄。
他從小到大, 始終是想有個媽媽的。
一直以來, 他也知道自己有個素未謀面的妹妹。
然而當雲飛鏡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 周海樓想起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心中第一時間升起的不是失而複得的狂喜, 反而是惶恐不能自勝的驚慌。
那時候, 周海樓的第一個念頭是:假如雲飛鏡不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當初會蹦出那個卑劣的想法, 一部分是因為不能直視自己的作為, 一部分是把雲飛鏡經歷的一切和自己的親生妹妹畫上等號讓他難以接受,一部分也是出于對宋嬌嬌的習慣性回護。
然而此時此刻,站到雲婉的墓前, 那個曾經隐藏于周海樓潛意識裏的想法,也是當時讓他想要逃避, 自暴自棄地不想承認的深深念頭,才在如今破出水面,驟然浮現。
周海樓想:我竟沒能保護她,我竟然做了那把加害的刀。
我今生……已經再無顏面對我的母親和妹妹。
盡管剛剛已經在雲婉的墓前拜了三拜,然而此時此刻,周海樓仍然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那把鏟子實在是落不下去。
對着雲婉的墓碑,周海樓深深地低下了頭。
“讓開一點。”周海樓聽見身後的雲飛鏡平平地對自己說話,“鏟子給我,我來。”
這個做法其實于禮不合,但一聽雲飛鏡這麽說,周海樓立刻遞出了手裏的鏟子,溫順地像是沒有主意。
他默默無聲地朝一邊讓開,把位置讓給雲飛鏡,由她在雲婉墓前一樣拜了三拜。
“當初是我親手把媽媽下葬。”雲飛鏡低聲說,“這一次,也該讓我親自帶她出來……媽媽,我找到你的家了,葉落歸根,我們一起回家。”
“……”
周海樓的眼角不知何時已經紅了一片。他直直地看着雲飛鏡,目光再也無法承受住複雜的分量,難以自抑地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緩緩地別過臉去,背影幾乎蜷縮成一個小團。
當雲飛鏡從墓坑中捧出那方骨灰盒時,周海樓顫巍巍地向着它伸出手,聲音沙啞地說:“我……讓我來接吧……妹妹?”
雲飛鏡沒有反駁他的提議,也沒有打斷他的稱呼。她只是嚴肅地,鄭重地,把那方暗色的木盒遞到周海樓手裏。
那一刻,周海樓感覺到自己手上滿載着托付、信任和親情的重量。
——卻只有一個瞬間。
下一刻,雲飛鏡嘩啦撐起一把偌大的黑傘,給雲婉的骨灰遮陽。而雲笙則上前一步,把匣子鄭重其事地捧在手裏。
周海樓手心猛地一輕,才意識到,剛剛仿佛兄妹連心的一幕,确實只是他的錯覺。
他已經……失去那個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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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雲婉的安眠之處終于遷到了雲家的墓園。
她的墓碑上再也不是那個喚為“雲白”的假名。她的女兒回到了她的家,而她自己也回歸了她的身份,找回了她的名字。
雲婉的墓志銘很簡單,描着金漆的碑文上只篆刻了一句話。
雲飛鏡定睛望去,只見方正墓碑上的內容,果然和之前雲笙向她征詢的那樣。
——她是一位被深愛的女兒、妹妹和母親。
即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在雲婉重新下葬的一刻,雲飛鏡依舊抑制不住,淚水無聲無息地爬滿了整張面孔。
她努力地擦幹了自己的臉,露給雲婉的墓碑一個她能露出的,最美的笑容,眼淚卻簌簌地往下滑。
雲飛鏡輕聲說:“媽媽,以後你不會再寂寞了。”
說完這句話後,她終于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龐,一時之間泣不成聲。
……
這一次掃墓結束後,雲飛鏡借口身體不适,早早就回了車裏,雲外婆也是一樣。
和雲飛鏡一樣,雲外婆剛剛也差點哭成個淚人。
如今祖孫兩人把手搭在一起,枯瘦蒼老的手壓着另一只纖細白皙的手,相同的血脈共同沖刷過她們的掌心。
她們是當今世上,和雲婉關系最親近的兩個女人。
至于周海樓,他沒有着急上車,更沒有像來時那樣,想方設法地和雲飛鏡坐在同一輛車上。
他之前那麽幹,是因為想和雲飛鏡靠近一點,也抱着或許雲飛鏡願意軟化态度的妄想。
然而現在,在看清那塊佩玉的碎痕後,在渾身無力地跪倒在雲婉的墓碑前後,他對雲飛鏡,實在是愧疚得說不出話來。
對他的親生母親,對他的親生妹妹,周海樓全都于心有愧。
想到剛剛雲飛鏡泣不成聲的畫面,想到墓園裏埋葬着自己最親密的母親,周海樓便覺得自己一呼一吸之間,肺腑都隐然作痛。
好像每一絲吸進體內的空氣都成了刀子,順着肺泡流淌進血管,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心。
——她們本該是世上和他關系最親密的兩個女性,一個是生他的母親,一個是一母同胞的妹妹。
然而這兩個人,他竟然都錯過了。
和母親的別離是命運的戲弄,和雲飛鏡分開,卻是他自己有眼無珠,自作自受。
雲飛鏡戴在脖子上的那塊玉,即使已經用一層金子箍緊,上面的裂痕卻依舊俨然……就像是他和雲飛鏡之間不可彌補的關系。
周海樓慢騰騰地走到了雲笙身邊,低聲叫了他一句:“大舅。”
雲笙看了看他,聲音裏也帶着幾分啞意:“什麽事?”
“我媽媽和……妹妹她們之前生活在什麽地方?”周海樓問出這句話時,已經羞愧得臉皮發燒。
他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埋越深:“我、我能去看看之前她們住的地方嗎?”
雲笙的眉毛輕輕一動,他語氣平和地問:“周靖沒有告訴你,你也就現在才想起來?”
“……”周海樓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他臉色漲得通紅,赤色一直蔓延到了自己的耳朵根。
“至少你想起來了。”雲笙不無嘲諷地說。
而周靖那個情深如許的當代情聖,雲笙似乎還沒聽過他去雲飛鏡過去生活的地方看看的消息。
雲笙簡單地一偏頭:“上車,我親自帶你過去看。”
……
雲笙的轎車還沒有開進巷子,周海樓就已經皺起了眉頭。
周大公子的架子有是有,但擺得沒有一些衙內大。他也“與民同樂”吃過幾次路邊攤,還和陸縱他們一起在大排檔裏撸過串。
對他而言,那是一種新奇的經歷。但要說把這樣喧嘩的環境作為日常居住的場所……周海樓覺得,自己大概要神經衰弱。
盡管現在還不到下午五點,但是晚市的雛形已經擺了起來。
皮卡車和支起的彩色棚子把一正一逆雙車道堵得水洩不通,地面上散落着爛果子、菜葉、油漬還有沾滿血污的魚下水。
喧嘩聲已經在晚市裏吵吵鬧鬧地響起,周海樓看着眼前這一幕,目光已經近乎于呆滞。
等車開進那條狹窄的小巷時,周海樓的臉就更是僵成一片。
遠遠地,他就已經聞到了垃圾桶刺鼻的味道。
成包成袋的垃圾滿滿地堆出了綠色垃圾桶,蒼蠅飛旋着繞在垃圾上空,夏天味道大,周海樓簡直可以想象,即便是在樓上,只要開開窗戶,鼻子裏呼吸到的,都會是這種臭氣。
“……”
即使已經做好了雲飛鏡生活得很簡陋的心理準備,在踏入那扇單元門後,周海樓還是深深地吃驚了。
這個……一層究竟是有多少個住戶?
從外面看,小樓似乎也不大啊。這麽多扇門,一間屋子能有周家的雜物室面積大嗎?
周海樓睜大了眼睛,問了個很有些“何不食肉糜”氣質的問題。
他遲疑地問:“這個就是……群居公寓?”
雲笙淡淡地回答:“筒子樓而已……到了。”
他用老式的單片鑰匙打開那扇鐵門,把門往外一拽,冷冷地說:“這就是,你母親和妹妹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
周海樓看着眼前簡陋的、貧窮的、窄小的空間,無聲地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開始的時候,周海樓從未正視過雲飛鏡的痛苦;後來自己的現實經歷,以及雲飛鏡的嘲諷雙管齊下,讓周海樓看清了雲飛鏡的掙紮,卻沒看清她是什麽樣的人。
現在,站在雲飛鏡曾經生活的屋子裏,耳邊聽着雲笙平淡卻驕傲的一句:“即使住在這裏,她也始終都是第一。”周海樓不由得深深地垂下了頭顱。
他現在知道,雲飛鏡……是什麽樣的人了。
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她本該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然而此時此刻,他已經不配了。
這一回,假如不得到雲飛鏡的允許,周海樓是真的不敢再靠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