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丘之貉
嚴铮青怔怔地在原地站着,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血管裏流淌的再也不是溫暖的、鮮紅的液體,而是鋒利的冰。
雲飛鏡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則用來摁着宋嬌嬌, 制住了宋嬌嬌不甘不願的掙紮。她現在沒有多餘的第三只手, 能抽出來給嚴铮青一巴掌。
然而嚴铮青輕而易舉地就被雲飛鏡的語言擊得倒退三步, 他偏過頭, 好像剛剛挨了又狠又重的一個耳光。
舒哲從知道雲飛鏡和嚴铮青的關系後,就在一旁不斷地倒吸冷氣,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花。
——他媽果然雲飛鏡就是個禍水啊, 這事兒現在不但有陸縱周海樓對峙, 甚至連常年三不管的嚴铮青都參與進來了。
現在情況還能更複雜點嗎?
舒哲這一刻甚至對宋嬌嬌都不能擺出好臉色:要不是她非得把嚴铮青活動過來, 哪還能有這麽多事兒啊。
這下好了, 他這個狗腿子是當不完了是吧?!
宋嬌嬌被雲飛鏡死死壓在桌面上, 幾次掙紮都沒有成功。雲飛鏡對她沒有半分憐香惜玉, 下手又狠又重, 指下還壓着她的麻筋。
宋嬌嬌被倒擰在背後的胳膊酸疼酸疼, 被雲飛鏡抓住的手腕辣疼辣疼,被壓在硬邦邦的桌板上的胸脯也悶疼悶疼。
然而嚴铮青和舒哲居然還都不管她, 只和雲飛鏡自顧自地說話。
宋嬌嬌崩潰地大哭出聲。
直到宋嬌嬌的哭聲在耳邊響起, 嚴铮青才如夢初醒。他甚至都沒多看一眼宋嬌嬌, 嘴唇翕動, 對雲飛鏡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
“你沒什麽好對不起我的,見死不救而已,我習慣了。”雲飛鏡冷漠地說。
“……”
那一刻嚴铮青看着雲飛鏡的眼神裏帶着懇切的哀求, 他仿佛自知慚愧,連聲音都放得很輕:“我……我一直在找你, 我特意來了a市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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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鏡盯了他一會兒,突然粲然一笑。
“你們一個個的,說話可真有意思。你知道嗎,五六天前,陸縱把我逼到從二樓半,讓我活生生跳下去之後,他也這麽跟我說。就是你現在和我說的這句話,半個字都不差。”
“……”嚴铮青的眼裏閃過幾分波動,他喃喃地說,“你把我和陸縱比嗎?”
“你自己的好兄弟,你卻看不上了嗎?”雲飛鏡笑了笑,似乎感覺這件事非常有意思。
“可在我看來,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最多他低級一點,所以只學會了自己掄起拳頭。你比他聰明,所以懂得站得遠些,以免衣服上被濺上血,是不是?”
嚴铮青的喉頭梗了梗。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
說出這話時,嚴铮青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斯文的眉眼間滿蓄着痛苦。
他深深地凝視着雲飛鏡,這女孩子剪短了頭發,可聲音依舊那樣清越,是春溪凝成的露;眼睛也和他想象中一般黑亮,如深海養成的兩丸珍珠;氣質更是比他幻想中還要出衆動人。
如今見了面,她果然就是嚴铮青心目中永恒的缪斯。
然而他的缪斯此時正看着他,笑意非常諷刺。
雲飛鏡把手松開,宋嬌嬌連滾帶爬地從她的桌子上逃開。
宋嬌嬌甚至因為動作幅度過大,揮手時帶到了了舒哲剛剛放在雲飛鏡身邊窗臺的小盆栽。
綠色的瓷花盆倒扣下來,碎土如雨點般砸了宋嬌嬌一身。她昂貴的外套和精致描畫的臉孔都沾了泥土,看上去格外狼狽。
小巧的多肉植物此時就被她頂在頭上,讓她本就平庸的五官在這些泥土的映襯下顯得又蠢又笨。
她哭聲更大了,可除了舒哲連忙過來安慰她,幫她拍土之外,嚴铮青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嚴铮青正呆呆地看着雲飛鏡的胳膊。
就在剛才,雲飛鏡放開了宋嬌嬌,随即就解開了自己的外套。
她在外套裏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帶,貼身又輕薄。雖然是可以穿着上街的打扮,但對于她現在的年紀還有點稍過成熟。
嚴铮青看着她的動作,很快就紅了臉,想要背轉過身去。
但他被雲飛鏡叫住了。
“你可以看,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雲飛鏡把外套扯下來掼在桌面上,露出自己纖細修長的兩條胳膊。那本該是兩條很好看的手臂,張開時會驕傲得像是天鵝的雙翅,白皙,光滑,修長而富光澤。
但是并沒有。
雲飛鏡的手臂上,疊滿了青紫的傷痕。
撞傷的大片青紫,刮傷的一大片收痂血痕。還有很多正在愈合的傷口,有幾處青黃的痕跡簡直讓人聯想起被捏爛的桃子。
也許在皮膚之下,雲飛鏡的肌肉組織也曾那樣破爛過。
嚴铮青吞了口口水,他直愣愣地看着雲飛鏡的雙臂,眼神久久不能從上面離開。
雲飛鏡的左手上還打着厚重的石膏,嚴铮青目睹這一切痕跡,簡直如同看見天鵝斷翼。
“大概一周之前吧,陸縱終于意識到他是個畜生,發話讓你們這些人不要再碰我一根指頭。”雲飛鏡對嚴铮青擡了擡自己的手臂示意,“然後,一周過去了,你們送給我的痕跡還沒有消下去。”
“今天天氣有三十三度,我早晨一路走進校園,沒見到一個人穿着外套,穿着長褲。”
雲飛鏡緊盯着嚴铮青的臉,看着這個男孩臉上露出崩潰的神情,不自覺地後退着,一步、兩步……
“但是我穿着這些。我穿外套,因為我胳膊上有傷。我穿長褲,因為我腿上有傷。我不是易留疤痕的體質,然而等這些傷痕都從我身上褪去,這個可以用來随便穿短袖的夏天也差不多要過去了。”
“我十六歲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在傷痕、疼痛、炎熱和看不到盡頭的侮辱之間。”
雲飛鏡沒有穿起她的外套,她推開課桌,朝嚴铮青的方向走了一步,嚴铮青馬上向後退了一步,顫抖着避開了她的眼睛和那些刺目的傷。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覺得很有意思。”
“你對我說,你這些年來一直在找我;陸縱也對我說,他這些年來一直在找我……你們都想找到我。不說是報恩那麽重的程度,至少也是都想感謝我。可看看現在的狀态,我真的覺得,要是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你們就好了。”
嚴铮青已經痛苦地蜷起了身子,他不自覺地抱住了頭。
“當然,你們都不是故意的,就是報答方式比較奇怪,是不是?”
“是我太脆弱了,不太能承受得住,一個人的報答可以讓我腦震蕩和跳樓,另一個人報答的方式,就是把我留給三個明顯在找我茬的男同學……哦對了,你要不要猜猜我胳膊上的哪道傷是在他們那兒留下來的?那次我傷得挺重的,現在也沒完全痊愈呢。”
“不、不……”嚴铮青的目光已經幾乎是哀求着的了,“別說了,求求你……”
然而他的女神依舊自上而下地俯下身來,由不得他不聽,由不得他不看,一字一句,對他宣布了最後的審判。
“不要再來懇求我的原諒。”雲飛鏡铮然有聲地說,“我永不原諒。”
她伸出手,輕輕地一推,嚴铮青就如同一尊破碎的雕像一樣,輕飄飄而毫無靈魂地跌在了地上。
戲劇性地,他眼神空茫地坐在嚎啕大哭的宋嬌嬌旁邊,一男一女,一個沉默一個喧鬧,一個僵硬一個生動,彼此之間簡直互為鏡像。
雲飛鏡轉身取過外套披上,重新回到桌子後面。
她對看得眼睛都直了的舒哲揮了揮手:“戲看夠了嗎?把你的小公主和你的好朋友都領走。”
舒哲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看了看地上癱坐的兩個人,相當絕望地問:“兩個人都被你你搞成這樣,你讓我怎麽帶他們走啊?”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雲飛鏡漠不關心地揮了揮手,“五分鐘內,要麽然你把他們帶走,要麽然我叫陸縱來把你帶走。下節課可不是體育課,這兩個在我腳邊演滑稽劇,我丢不起這個人。”
舒哲忌憚驚懼地看了她一眼,只能轉身去扶這兩個人。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先挑了嚴铮青。他輕輕拉了拉嚴铮青的手臂:“走吧,哥們兒,留在這給人看笑話嗎。”
嚴铮青推了他一下,手臂完全是疲憊無力的。
他擡起眼睛,目光裏帶着劇痛後的應激。
他被巨大的負疚感壓得站不起來了。
舒哲想了想,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點,又換了種說法。
“起來吧,哥們兒,至少幫我把嬌嬌架出去——小公主留在這兒給雲飛鏡添麻煩,這多不好啊。”
嚴铮青閉了閉眼,手臂借着舒哲的力道用力一撐,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配合着舒哲,從地上把還在大哭大鬧的宋嬌嬌拖了起來,強行帶出了教室。整個過程中,他低低地埋着頭,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雲飛鏡的桌子腿。
在兩個人的身影馬上就要從眼前消失的時候,雲飛鏡又額外叫了舒哲一下。
“天太熱了,一會兒幫我買瓶水。”她随口說,“兩塊一瓶的礦泉水,我給你錢。”
曾經在那個夏天,她舍不得喝的礦泉水,現在她想嘗嘗。
已經失去的時光便無法再彌補回來,但過往的遺憾卻未必不能。
雲飛鏡可以做到的,彌補自己曾經所有的遺憾,擺平一路上遇到的全部挫折和傷痛——不用別人,只靠她自己。
她一直也只有自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