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承諾
羅雲瑾剛踏進院子就聞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味。
院中沒有護衛、內官侍立,朱瑄身着一件墨綠暗紋綠麒麟孔雀錦袍,戴大帽,系帶嚴整地打了結扣垂在颌下,正坐在石桌旁吃茶,桌旁一只紅泥小火爐,火苗随風輕輕搖曳,爐子上煨了一壺滾沸的茶水,茶水微沸,發出咕嘟咕嘟的輕響。
羅雲瑾走過去。
朱瑄低着頭,帽檐底下露出半邊蒼白的側臉,擡手示意他坐下:“大和尚出去了,就勞羅統領把這盤棋走完罷。”
羅雲瑾依言坐下,鳳眸掃一眼棋盤,手指從棋笥裏拈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
朱瑄望着棋盤,笑了笑:“是你教會她下棋的……她總說你聰明,琴棋書畫樣樣都出衆,果然如此。”
大和尚絞盡腦汁思索一刻鐘也想不到破解之法,羅雲瑾只匆匆看一眼就看清整個棋局,這一粒落子恰好解了黑子的困境,盤活了整盤棋。
羅雲瑾垂眸,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朱瑄遞了杯茶給他。
羅雲瑾接過茶盞,碗中茶湯微微泛綠,色澤如玉,這是今年初春的松蘿茶,香氣逼人,茶味比其他季節的要濃厚。
他在禦茶房待過,光看茶湯的顏色和茶葉舒展的姿态就認得出茶盞裏盛的是什麽茶。
……
那時候金蘭也在禦茶房,不過不是學認茶,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計。
羅雲瑾生得漂亮,各監掌事太監都對他高看一眼,認為他前途無量,禦茶房的主事直接讓他學泡茶。他讀書習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茶經之類的書可以倒背如流,偏偏不懂怎麽辨別茶葉、怎麽煎煮茶湯。一開始他經常受罰,掌事太監生氣的時候,直接将滾沸的茶湯往他臉上潑,他聞不到茶湯的香氣,只記得那一盞盞沸水灼燒皮膚的痛苦和茶水涼了之後齒間茶葉的苦澀滋味。
金蘭懂茶葉,她鼻子靈,舌頭更靈,喝一口茶水就知道是什麽茶葉、什麽季節的、煎煮的火候是什麽。但是她不能出頭,她要繼續待在朱瑄身邊照顧他。
“我教你呀,雲瑾哥!我聞一聞就知道是什麽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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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次羅雲瑾去掌事太監那裏回話,金蘭就一臉緊張地跟在他身邊,故意拿了笤帚整理架子、幫着燒爐子燒熱水、給掌事太監捏肩膀,拖拖拉拉賴在屋子裏,一邊探頭探腦嗅茶杯裏的茶水,一邊偷偷給他使眼色,教他辨認茶葉。
羅雲瑾不想理會金蘭,他覺得金蘭腦子有病。
但是金蘭從來沒有出錯。掌事太監故意拿一些陳年的茶葉泡茶,混在當年新摘的茶葉當中煎煮,然後騙所有學辨茶的小宦官讓他們辨認,只有金蘭一個人能嘗得出來。她告訴羅雲瑾,于是那天只有羅雲瑾一個人沒有挨罰。
他不想欠金蘭的,問她想要什麽回報。
她什麽都不要,笑着說:“只要能幫上雲瑾哥就好。”
羅雲瑾不相信,試探了好幾次,她果然什麽都不要。既不要求他幫皇太子朱瑄做什麽,也不要求他對她友善熱情。
她只是看他每天被掌事太監責罵……心疼他而已。
那以後,羅雲瑾依舊對金蘭疏冷淡漠,不假辭色。金蘭也依舊樂呵呵圍着他打轉,好像只要能看到他就很高興,每次他經過,她一定會伸長脖子看他,目光跟着他打轉,雙眸閃閃發光。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不見了,禦茶房換了個灑掃的小內官。
羅雲瑾去掌事太監房裏回話,出來的時候在廊前站了很久,假裝不在意地和其他人閑聊,然後忽然醒覺:他居然在等金蘭。
他立刻擡腳離開。
三天之後金蘭的身影才重新出現在禦茶房的院子裏,她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見了他仍是滿臉笑容,眼睛烏黑發亮,說話卻有氣無力的。
禦茶房的內官說金蘭挨打了,她替皇太子朱瑄受罰,挨了十棍。
第二天羅雲瑾出門時猶豫再三,藥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後還是放下了。他去了禦茶房,金蘭在院子裏掃地,肩背耷拉,可憐巴巴地蜷縮成一團,掃帚比她的人還要高幾寸。他走下臺階,長靴踩住了大掃帚。
金蘭擡起頭,神情恍惚,目光茫然,認出他的時候,眉眼微彎,笑容甜絲絲的:“雲瑾哥,你來啦。”
他淡淡地嗯一聲,拔步去正院。
不一會兒,金蘭蹑手蹑腳跟進屋,蹲坐在腳踏上給掌事太監捶腿。掌事太監讓羅雲瑾和其他幾名內官泡茶,考校他們的功夫。
羅雲瑾泡茶的時候很專心,可是金蘭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他鬼使神差地看她幾眼,一時分神,手裏的動作就重了點。金蘭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惱怒,冷冷地回望,眼神裏透出幾分嫌惡。
金蘭一怔。
掌事太監一一品評幾人的茶,輪到羅雲瑾獻茶的時候,金蘭忽然蹿了起來,不小心碰到掌事太監的胳膊,打翻了羅雲瑾剛剛遞上的那杯茶。
茶水溢了出來,灑了金蘭一身。她忙跪下謝罪,掌事太監差點被滾燙的茶水濺到,反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趕她出去。
她臉上身上都是熱水,脖頸間燙得通紅,被打了一巴掌的那半邊臉隐在熱氣中,好像已經腫了。她低着頭,一聲不吭,含淚退了出去。
羅雲瑾看都沒看她一眼,重新泡了一盞茶。
掌事太監接了他泡的第二盞茶,看了看茶葉的形狀和茶水的顏色,點點頭:“總算長進了。雲瑾,你是有造化的人,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去前頭伺候貴人了……我這禦茶房留不住你這樣的聰明伶俐人,但願你将來出人頭地的時候還記得我這個師父……”
羅雲瑾怔愣片刻,掌事太監後面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金蘭病了,她連掃帚都拿不起來還是堅持來禦茶房掃地……她知道掌事太監會從他們幾人中挑出一個最拔尖的推薦去前頭當差,她光憑鼻子聞一聞就能聞得出茶泡得好不好,所以寧可冒着燙傷掌事太監的風險也要撞翻他泡的第一盞茶。
掌事太監拉着他說了不少體己話,等他從正院出來的時候,金蘭已經走了。
院子裏的內官說:“他燙傷了,身上全是泡!啧啧,大熱天的,這可難辦了……”
羅雲瑾慢慢走出禦茶房,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轉身,腳步陡然加快,然後越來越快,走到一半,他猛地清醒過來,又轉身往回走。
他回屋翻出之前找太醫院藥房的內官讨來的傷藥,去了東宮。
我只是不想欠她的,她因為我燙傷,我不能坐視不管……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皇太子朱瑄住在東宮北邊的一座宮室裏,足不出戶,形同幽禁,昭德宮每天派人監視他,不許他出門。看守是個苦差事,昭德宮的內官怨氣沖天,羅雲瑾只花了幾枚小銀锞子就順順利利進去了。
他站在門前,腳步踟蹰,輕輕推開了門。
屋中光線暗沉,陰森幽冷,四面牆壁光禿禿的,只草草粉刷了一遍,沒有裝飾壁板,沒有案幾桌椅軟榻香案,更不可能有其他殿宇的珠光寶氣、富麗堂皇,甚至連一張像樣的拔步床都沒有。
東邊牆下一張黑漆架子床,沒有床帳,金蘭趴在編花竹席子上,眉頭緊皺,臉色發白,神色痛苦。
少年皇太子朱瑄跪坐在腳踏上,手裏拿了把扇子,對着金蘭輕搖:“圓圓,還疼不疼?”
金蘭在枕上搖搖頭。
羅雲瑾走了過去。
朱瑄霍然回頭,雙眼微微眯着,神情警惕。他長年待在幽室,皮膚蒼白,雙眸幽黑深沉,樣貌看起來還是個瘦弱的少年,但眸子卻比他的臉要成熟得多。
“你是羅雲瑾?”他很快就猜出了羅雲瑾的身份。
羅雲瑾走到床邊,目光落在金蘭臉上。
她生得福相,珠圓玉潤的,就算瘦也是張伶俐可愛的圓臉,這會兒張開雙手趴在席子間,臉色蒼白,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羅雲瑾挨着床沿坐下,眼眸低垂:“怎麽趴着?不怕碰着傷口?”
朱瑄繼續給金蘭搖扇,淡淡地道:“她躺着更不舒服。”
羅雲瑾想起來了,金蘭前幾天受過罰,傷口肯定還沒好。他俯身,手指撥開金蘭的衣襟。
朱瑄臉色微變,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指蒼白纖長,看起來很虛弱,力道卻很大,牢牢攥着他不放。
羅雲瑾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她的傷,燙出來的泡有沒有破?血泡大不大?你有沒有挑破?有沒有塗藥包紮?她這樣多久了?吃過什麽沒有?”
他一句一句問出口,朱瑄的臉色越來越白。
金蘭意識模糊,聽見羅雲瑾說話的聲音,慢慢擡起眼簾,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腦袋一歪,眸中浮起亮晶晶的笑影:“雲瑾哥!”
羅雲瑾低頭看她,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一點:“嗯。”
“你怎麽來了?”金蘭費力擡起頭,疼得眉頭緊皺,“你來看我的?”
羅雲瑾眉頭微皺,輕輕拍一下她的發頂:“躺回去。”
她喔一聲,輕輕把腦袋放回枕上,眼睛眨呀眨的,含笑看着他,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朱瑄沉默着聽他們說話,松開了緊攥着羅雲瑾的手。
羅雲瑾撥開金蘭的衣襟,俯身細看她頸間、胸前的傷口,雪白的肌膚上一大片燙傷的痕跡,頸間到肩膀的地方一溜水泡,看起來有些猙獰。他眉頭皺得愈緊……居然燙得這麽嚴重!
如果當時就用冷水沖的話可能會好一點,可是誰會管她的死活?她忍着痛楚退出正院的時候,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羅雲瑾手指輕顫。
金蘭皺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松開手,問朱瑄:“有沒有幹淨的清水?傷藥呢?”
朱瑄面容冷凝,眸光晦暗:“……沒有,什麽都沒有,我找他們讨要,他們什麽都不給我。圓圓只能忍着。”
羅雲瑾立刻起身出去,回來時端了盆清水,朱瑄卷起袖子站起來,接過銅盆放在床邊架子上。
兩人合力扶起金蘭,朱瑄脫了靴子爬上床,坐在床頭,讓她靠在他懷裏,小心翼翼撥開她的衣衫,露出燙傷的地方。羅雲瑾低頭,手裏拿了銀針,一點一點挑開水泡。他是習武之人,動作輕快,力道拿捏得很準,金蘭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他已經處理好傷口,抹好了藥。
金蘭有些發熱,神志朦胧,迷迷糊糊中皺着眉,怔怔地望着羅雲瑾近在咫尺的俊美臉孔,忽然道:“雲瑾哥……你真好看。”
羅雲瑾頓了一下,眼睫擡起。
金蘭臉色雪白,眉頭輕蹙,含笑凝視着他,額前鬓邊爬滿細汗,神情痛苦,雙唇泛白,眼中卻潋滟着笑影。
他扭開了臉。
朱瑄看了他一眼,摸摸金蘭的額頭,低頭問她:“圓圓,還疼不疼?”
金蘭清醒過來,發了一會兒呆,輕笑:“不疼……會不會留疤呀?”語氣輕松,聲音卻虛弱綿軟。
羅雲瑾沒說話。
朱瑄給金蘭擦汗,輕聲說:“不會的,這藥是宮裏妃嫔常用的,過兩天就好了。”
他沒有騙人,金蘭的燙傷好了以後果然沒有留疤,皮膚依舊光滑細嫩,白如細雪。
等她好利索的時候,羅雲瑾已經不必去禦茶房點卯。內書堂的幾次考核,他次次奪得魁首,宮宴上他為嘉平帝奉茶,嘉平帝誇他手藝好,見他生得風姿出衆,多問了幾句,得知他在內書堂表現優異,立刻對身邊侍立的錢興道:“是個伶俐人,就不要再讓他做泡茶這樣的活計了,大材小用!等他結業的時候撥去文書房使喚看看。”
錢興笑着應喏。
羅雲瑾還沒從內書堂結業就獲得嘉平帝的賞識,昔日那些掌事太監紛紛上門恭賀,欺壓過他的人則送上厚禮給他賠罪。
他覺得自己欠金蘭一份情,問她想要什麽。
金蘭想了想,說:“我喜歡松蘿茶,可是南邊進貢的茶葉都是有數的,雲瑾哥幫我找掌事的齊公公讨點茶葉罷。”
羅雲瑾記下她的要求,時不時找掌事太監讨幾包茶葉,齊公公不敢怠慢他,給他的茶葉都是上好的,甚至比宮嫔吃的茶葉還要好。
……
他送了金蘭那麽多的松蘿茶,光是聞到香氣就能聞出來。
掌事太監教了他那麽多,他幾乎都忘了,獨獨記住了松蘿茶的味道。
羅雲瑾抿了口茶。
朱瑄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颌下的系帶滑落至頸間:“謝骞知道你的身份了?”
羅雲瑾道:“是。”
他知道自己身邊全是朱瑄的眼線,這些事瞞不住東宮。
朱瑄道:“謝骞是聰明人。”
羅雲瑾沒說話。
朱瑄低頭,拿起一疊裝在筒中的文書,推到羅雲瑾跟前。
羅雲瑾以為朱瑄要自己利用掌東廠的職權查什麽人,抽出文書,翻開随意掃了兩眼,臉色驟變。
“我答應過她……”朱瑄站了起來,袖子掃過棋盤,“她哭着求我……”
羅雲瑾雙手握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朱瑄背對着他,語氣冷漠:“此次我協助宋素卿主持治河工程,讓人翻出了工部庫房積壓的文書……找了這麽久,終于還是找到了。張斌死了,錢興會蟄伏一段時日。羅雲瑾,你祖父到底是畏罪自盡還是被人誣陷,你自己去查,不管真相是什麽,不管誣陷你祖父的人是什麽身份……我會為你祖父雪冤。”
“我答應過她,不會食言。”
羅雲瑾雙臂微微發抖。
朱瑄輕輕笑了一下:“那時候我什麽都沒有……我求她留在我身邊,只要她能留下,我什麽都可以答應……她只提出了這麽一個請求。”
“雲瑾哥是個好人……他以前是個貴公子……如果他祖父沒獲罪的話,他可以讀書科舉做大官……五哥,我求你,如果你将來能做主了,可不可以幫雲瑾哥的祖父翻案?不管他祖父是怎麽死的……被人冤枉也好,真的畏罪自盡也好……至少讓他知道真相。”
她淚眼朦胧,望着朱瑄:“五哥,我求你。”
他怎麽舍得拒絕她?
“她很少求我做什麽,她從來不會為難我。”朱瑄回頭,目光冰冷,“唯一求我的一件事,還是為了你。”
羅雲瑾一震,感覺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刀尖還不停在五髒六腑間絞動,錐心刺骨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