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送葬
天亮了。
張公公下诏獄、錦衣衛連夜登門拿人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皇城,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風聲鶴唳。
一大清早,官員們齊聚左順門前,想找內閣大臣讨個注意,翰林院不同于一般衙門,不能說抓就抓了!
內閣元輔鄭茂被一群年輕官員堵在值房門口,他幹脆躲進屋中吃茶看書,還讓随從去茶房要了幾樣下酒小菜。官員們大罵鄭茂軟弱怕事,不配為內閣元輔,他不為所動,左耳進,右耳出。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官員們開始自發聚集于左順門前,他們要效仿之前的官員,在這裏哭求聖上開恩,否則他們就長跪不起!
徐甫和戶部尚書焦頭爛額,一邊派人去攔下衆人,一邊打發人詢問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員被錦衣衛抓走了,一邊留意乾清宮那邊的動向,還得分出心思應付年輕官員的質問,兩人忙得腳不沾地,在心裏痛罵鄭茂和另外幾個內閣大臣——他們倒是聰明,到現在還不現身!
六部一片凄風冷雨。
報更的鐘鼓聲還盤旋在宮城上空,錢興的轎子在宮門前停了下來。
鴻胪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禮監秉筆太監和錢興的幹兒子、幹侄子、賢孫們立馬堆着笑臉簇擁上去:“老先生辛苦!”
錢興得意洋洋地一笑,手中拿了一疊厚厚的文書,這是他連夜收集的證據,別說翰林院那幫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逃不過,內閣大臣也得掉一層皮,他甚至還給東宮的皇太子埋了釘子,東宮沒準也得栽一個大跟頭!
幹兒子們簇擁着身穿藍織金妝花過肩蟒袍的錢興往裏走,一行人氣勢洶洶,直奔乾清宮而去,路上的宮人、官員遠遠看到他們,立刻掉頭躲開。
長階近在眼前,錢興一腳踏上石階。
一名文書房內官急匆匆追過來:“老先生!老先生!”
錢興皺眉看過去。
他的幹兒子開口叱罵:“混賬!老先生在此,大呼小叫做什麽?”
內官忙躬身謝罪,等錢興示意才走近了幾步,拱手道:“老先生,張公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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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興一愣,“死了?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
內官回答說:“天亮前死的,說是撞牆自盡,錦衣衛還沒來得及用刑他就死了,羅統領剛才親自向萬歲禀報的。”
衆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後,一個秉筆太監幹笑了兩聲:“死了就死了,他畏罪自盡,豈不是更好?”
死人好啊,死人開不了口,正好方便他們羅織罪名,只要是和張公公有過往來的官員,一個都逃不了!
錢興卻面色陰沉。
衆人讪笑了一陣,見他一直沉着臉,不敢多話,沉默下來。
錢興手指緊緊攥着那一疊文書,面容有些扭曲:“好一個羅雲瑾!”
衆人對視一眼,一名幹兒子先開了口:“老先生,死了一個張公公也沒什麽,他死了,正好死無對證。”
錢興冷笑,陰鸷的目光掃視一圈。
衆人心頭發寒,低下了頭。
錢興轉身就走:“蠢東西!我早就叫你們盯着诏獄那邊的動靜,你們還是讓張斌死了!還死得這麽早這麽利落!張斌是伺候萬歲幾十年的老人,他活着,萬歲就不會放過那群文官,他死了,再大的罪責也都抵消了!如果他活着,我可以讓他攀咬整個六部!他死了,連我都得先回避一段時日,免得萬歲遷怒于我……”
收集的證據已經沒用處了,奉上去只會碰一鼻子灰,嘉平帝這會兒肯定想起張斌的好處了,這個時候撞上去,不就是給張斌當陪葬嗎?
錢興回頭,目光從乾清宮金碧輝煌的殿頂劃過,心頭惱恨。
只差一步啊!他已經趕在最快的時間收集到了證據,張斌的事情只是一個引子,他手中還握有其他文官私下議論朝政時抱怨嘉平帝的确鑿證據,其中就有東宮屬臣寫給家人的信件。他生怕夜長夢多錯過時機,一夜沒睡,不等天亮就出發進宮,可羅雲瑾比他的反應更快,而且羅雲瑾更加果斷,居然這麽快就逼死了張斌。
張斌如果死得慢一點,一點一點拖死,那嘉平帝對他的主仆之情也會一點一點熬光。現在張斌死得這麽幹脆,嘉平帝愧疚之下勢必遷怒其他人,他錢興首當其沖!
錢興早就知道羅雲瑾此人不可小觑,但是他沒有想到羅雲瑾對嘉平帝的了解既然這麽透徹!
幹兒子們遲疑着站在原地。
不就是死了一個張斌嗎?他們以前羅織罪名逮捕官員的時候連确切的罪名都不需要,随便僞造一份手書就能沖進千步廊和各個衙門抓人,老先生手中收集了那麽多罪證,這一次他們師出有名,老先生為什麽不試一試就放棄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東宮日益穩固,文官的底氣越來越足,他們不能坐以待斃!
錢興懶得和幹兒子們廢話,大踏步走遠。
一群蠢貨!
……
乾清宮,內殿。
角落裏的鎏金香爐中噴出一股股青煙,殿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嘉平帝已經蘇醒,束了網巾,額前勒了包頭,靠坐在床欄邊,衣襟松散,臉色發黃。
鄭貴妃坐在床榻邊,手裏端了一碗藥湯,喂嘉平帝吃藥。
半卷的珠簾下,羅雲瑾一襲錦袍,長身玉立,抱拳禀報完張斌已死的事,告退出去。
嘉平帝叫住他:“朕聽說翰林院的那個孫檀是你以前的老師?”
羅雲瑾面色不變,淡淡地道:“小的能去內書堂讀書,都是聖上的恩德。內書堂是聖上專為內官所辦,小的刻苦勤學,心裏只記得要效忠聖上。”
嘉平帝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嘆口氣,坐着出神。
鄭貴妃沒有說話,羅雲瑾也沒有開口。
日光透過槅窗照進內殿,畫簾上的山水人物投下交錯的暗影,金磚地上光影潋滟。
嘉平帝望着窗外輕輕搖曳的畫簾,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過後,他收回視線,輕聲道:“張老伴伺候朕多年,勤勤懇懇,忠厚老實,賜葬白雲寺。”
羅雲瑾應喏,躬身退下。
鄭貴妃舀了一勺藥送到嘉平帝唇邊。
嘉平帝喝了藥,擡頭看着她,目光依戀,又有那麽一絲古怪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冷淡。
鄭貴妃皺了皺眉,喂完藥,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彎腰躺進她懷裏,就像小時候那樣,腦袋枕在她膝蓋上,摟住她的手臂:“繁兒,我是不是做錯了?”
鄭貴妃雙眼微眯,臉上神情怨毒,雙手輕輕為他按揉太陽穴:“皇上不會錯,皇上是天子,天子怎麽會有錯?有錯的是那幫文官,他們故意撺掇張老伴,成心給您添堵。錢興向來對您忠心耿耿,就因為他心裏只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會被人嫉恨,大小官員一再誣告他,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嘉平帝聞着鄭貴妃身上濃郁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兒說這些?繁兒永遠不會懂,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樣也好,天下人将他視作君主,而他只想當一個人,一個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随意擺弄的玩偶。
……
張公公是個閹人,沒有娶妻生子,不過他發達以後家鄉的子侄前來投靠,所以膝下并不荒涼。張家人接到聖旨,知道張公公已死,哭着趕到诏獄為他收屍。
翰林院的官員已經無罪釋放,他們遠遠看着張家人擡走了血肉模糊的張公公,搖頭嘆息。
羅嚴謹下朝歸家,剛好和哭天抹淚的張家人擦肩而過。
張家侄子雙眼血紅,攔在羅雲瑾的坐騎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缇騎勃然大怒,手中長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張家侄子背上。張家侄子悶哼一聲,栽倒在地。
張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來:“殺人了!殺人了!司禮監羅雲瑾當街殺人啊!羅雲瑾喪盡天良,殘害忠臣,當街殺人啊!”
文官們看到羅雲瑾,早就怒發沖冠,一口牙齒咬得咯嘣響,聽到這邊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窩蜂沖了過來。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剛烈,平生最恨身為太監鷹爪走狗的錦衣衛,聽見張家人哭嚎着喊出羅雲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幫忙。婦人不敢上前,随手抓起地上的石頭、菜籃子裏的菜蔬、街邊攤子上沒賣完的炊餅,朝着馬上的羅雲瑾扔過去。
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雞蛋、菜葉、湯水、石子滿天亂飛。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缇騎不敢傷人,只能一邊後退一邊拿刀鞘阻擋洶湧的人潮。駿馬受驚,揚蹄嘶鳴,幾名趁亂厮打缇騎的張家人被駿馬掀翻,摔得頭破血流。
張家人大聲哭嚎:“殺人了!羅雲瑾青天白日殺人了!”
缇騎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爛,腰帶被人扯斷,頭上紗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長刀不敢揮出去,拳頭也不敢對着老百姓招呼,只能抱着頭躲閃。
羅雲瑾騎在馬背上,掃一眼不遠處站在街角看熱鬧的文官,夾一夾馬腹,撥馬轉身。
缇騎呆了一呆,忙鞭馬跟着掉頭。
張家人追了幾步,跌足大罵:“豬狗不如的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奸賊!”
缇騎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跟着羅雲瑾拐進小巷子裏,催馬快走幾步,對着羅雲瑾一抱拳,怒道:“統領,這口氣我咽不下!我回去教訓他們一頓!”
羅雲瑾掃他一眼。
缇騎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個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着肩膀回到隊列裏。
另一名缇騎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平時拿着駕帖到處拿人,內閣大臣見到咱們也吓得尿褲子,要多威風有多威風。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們、啃我們的骨頭、生吞我們的肉,這點場面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記住,我們統領從不和不相幹的人置氣。我們幹的就是不招人待見的事,生前死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別太把這些身外物當回事。”
缇騎面紅耳赤,低着頭不說話。
……
張公公賜葬白雲寺,喪禮辦得很隆重。
京師百姓聽說他是為勸谏嘉平帝而死,自發趕到白雲寺為他送葬。朝中官員不滿錢興跋扈,失望于嘉平帝對錢興和鄭氏族人的袒護,也相約成群前去祭拜。
白雲寺腳下十裏山路,一片缟素,哀者如雲。
羅雲瑾奉旨代嘉平帝為張公公送葬,一身斑斓禮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張家人中間,高挑挺拔,不動如松。
在場諸人每一個都在心裏暗暗痛罵他,張家人更是怒目圓瞪,恨不能當場将他碎屍萬段,他從頭到尾神情自若、舉止從容,臉上毫無羞慚愧疚之色。
錢興也讓幹兒子在道旁設了路祭。
幹兒子回到家中,将喪禮上羅雲瑾一個人冷對全場官員的場面描述給他聽。
錢興原先只是當笑話聽,後來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來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堅定……只怕……”
只怕他也會命喪羅雲瑾之手。
……
羅雲瑾從白雲寺出來,立馬脫掉身上的禮服,換了身青暗花雲鶴窄袖騎裝,騎馬下山。
山道上灑滿紙錢和孝布,馬蹄踏過,濺起漫天揚塵。
一人一騎等在山道前,看到羅雲瑾,微微一笑:“羅統領,千歲爺有請。”
羅雲瑾挽住缰繩,點點頭。
……
朱瑄沒有讓東宮的人為張公公設路祭。
張公公的喪禮太過盛大,送葬的隊伍人山人海,還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從各地陸續趕來,所有人都一身缟素,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盛況,錦衣衛一定會報告給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覺得愧對張公公,希望張公公風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實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會轉化為憤怒和猜疑。
朱瑄在藥王廟後院和大和尚下棋,手邊一盞茶湯晶瑩的松蘿茶。
羅雲瑾沒有帶缇騎,一個人踏進院子。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