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亂象
顧唯念正驚詫時,方才說話的人也到了前頭。竟是個和馮老爺子穿衣打扮,氣勢舉止都很相似的人。兩個人年齡雖大,穿的都是一身醬色粗布裋褐。不知道的人,乍看之下,幾乎要以為這兩個人是親兄弟。認真瞧才會發現,二人的長相全然不同。顧唯念自然也不會認得這人,但是看起來,別人都認得,這人就連威望似乎也并不比剛才那位馮老爺子低。
謝天其道:“徐老爺子請說明白,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後頭來的這位被稱為徐老爺子的人,道:“這就要問你那好爹爹了。他方才去幹什麽了,為何這麽久才到?”
謝父看起來并不像是個會做戲的人,被人這麽一問,頓時面色大變。
徐老爺子卻偏要盯着他追問道:“你倒是說!”
謝父道:“我……下地鋤草去了”謝父似乎想起來什麽不妙的事,額上滲出幾絲冷汗,“咱們兩家地頭挨得這麽近,你不會……你老不該看不到我下地啊。”
徐老爺子道:“不錯,正是因為咱們兩家的地畝挨得近,所以我才看到你在地裏做什麽。謝老六啊謝老六,我該說你糊塗,還是該說你未雨綢缪呢?你早年便選了一塊那麽荒僻的地段耕作,原來不是為着那裏好長莊稼,竟是為着那裏地段荒僻人煙稀少,你幹什麽都不會有人發現。只是你沒想到,我兩年前也會去那裏開辟了一塊莊稼地吧?可巧,你下地後都在做什麽,我總能瞧見。”
謝父急道:“你怎麽說的我好像經常往那地頭埋東西……”謝父話到這裏連忙閉口,卻也來不及了。衆人聽得一片嘩然。
徐老爺子道:“大夥兒都聽見了,我正是看到他在地頭埋東西。他們家地頭有一棵紅茱,東西就埋在紅茱樹下。我雖離得遠一些,卻也能瞧見他埋的是個赤金盒子,我雖看不見盒子裏的東西是什麽,但想來也很貴重,畢竟單那個二尺見方的金盒子,也能值不少錢了。他謝天其近兩個月,時常在谷中奔忙,這确是為大家在做事。可他進山打獵也少了,沒聽說他又挖出了什麽老參、靈芝,也沒聽說獵來什麽熊掌鹿皮。謝老六更不消說了,不過是天天種地種菜。他們哪裏來的錢買這樣的金盒子?依我看,就連談肖當初到底有沒有冤枉謝天其,也難說得很。”
居中而坐的那位長老聞言道:“小宋,小陸,黃言,你們去謝家地頭的紅茱樹下瞧一瞧,是否真有徐老爺子說的金盒子。”
立刻有三個年輕人出列。長老交代道:“近日谷內不太平,你們一切小心。”幾個年輕人齊聲應下後,便依照長老所言,匆匆離去。
那為首的長老又問道:“謝老六,徐老爺子沒有冤枉你吧?”
謝老六急道:“長老明鑒,這可真是冤煞我了。那金盒子……是,是有。可那不是我們家的東西。我是今晨下地鋤草時,不小心碰到這麽個盒子,起初只是磕碰到一個角,翻出來一看,才曉得是這樣貴重的東西。這金盒子被埋在我們家地裏,還埋得那樣淺,若給人看到,我們哪裏說得清!我想起天其之前被人冤枉過,這心裏便打鼓,就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編排天其的不是。我想來想去,便沒有原樣埋回去,而是将那金盒子埋在了紅茱樹下。我本想着,等天其回來再告訴他,讓他去查一查這事。”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紅蕖峽裏發生了這樣的事,又事關謝天其,這謝老六居然還來得這麽晚呢。
謝天其聽得神情迷茫:“爹,你說咱們家地裏多了一個金盒子?”
一位長老又道:“謝老六,你為何要換了地方埋那金盒子。”
Advertisement
謝老六道:“我并不知道那盒子究竟怎麽回事,又擔心是有歹人作怪,不知從哪裏弄來了這東西埋在我家。我還想着要抓那歹人呢,為防我不在時,歹人将東西弄走,再沒了證據,我便将金盒子換了個地方埋。這樣,一來人家看不到,不會又疑心天其貪墨,二來,原本埋金盒子的歹人,一時半會也找不到自己的東西。”
長老問道:“那金盒子裏是什麽?”
謝老六道:“明珠,每一顆都那麽大”他拿手指頭比劃了一個小圈圈,“圓滾滾的,又白又亮。看一眼都要被閃花了眼。”
謝天其聽到這裏,反而松了口氣:“若真如我爹所言,那東西決不可能是我貪墨得來的。那樣的明珠,我一粒也買不起,整個紅蕖峽這些年累積的財富,只怕也難買來幾顆。我去哪裏貪墨這麽多錢?”
馮老爺子冷笑道:“誰說這是你貪墨得來的?你一身的功夫,又常出谷,想些法子弄來一些寶貝,豈不簡單?”
衆人聽了這話,再聯想起霍離仗着功夫好,強搶來的磁鐵和特制的繡花針,便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謝天其又驚又怒:“你說那東西是我偷來的搶來的不成?馮老爺子,這樣的罪名不能亂扣。改明兒我若往你家裏偷偷放幾顆明珠,是不是也可以誣賴你呢?我若從你家裏搜個女人出來,是不是就能說你為老不尊呢?”
“混賬!”馮老爺子手一抖,明明緊束的袖子裏,忽然毒蛇吐信一般,閃出一道二尺來長的薄薄的鐵條,一下便抽在謝天其背後。他的力氣很大,動作很快,衆人不過眼前一花,但聞“啪”的一聲,謝天其背後的衣服頃刻間已被劃開,衣內一道皮肉頓時翻出來,那一尺的落處,已是血肉模糊。
這人出手真是狠辣,顧唯念看得心裏發緊。謝天其只是眉頭緊蹙,沉沉悶哼一聲。
謝母頓時鬧起來:“姓馮的,你幹什麽?我兒子招你了?長老都沒罰他,你憑什麽?”
謝父看到兒子挨打,面上明顯也是一驚,但他似乎更怕妻子在這種時候跟馮老爺子鬧起來,忙訓斥道:“不要吵,待長老查清此事,自然會還天其一個清白。他這麽跟馮老爺子說話,不該挨打麽?”
顧唯念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好奇來。這個馮老爺子到底是什麽人?他這樣打人,謝天其既不敢躲,挨了打也不敢回一句嘴。反而一邊的謝父還在道:“天其,跟馮老爺子賠不是。”
謝天其看起來本是個很會哄長輩開心的人,這會兒卻梗着脖子硬挺挺道:“剛才出言莽撞,是我的不是,可馮老爺子分明是為着談肖,便要胡亂冤枉我。他心疼談肖可以去找真兇,為何要将氣撒在我身上。”
顧唯念心道,看來這位馮老爺子與談肖有淵源,所以才要插手這件事。
馮老爺子怒極反笑:“很好,幾句話就将我說成了個老糊塗。這就是你們長老會的做派。謝天其,我與你的授藝恩師好歹也是至交,你這是要欺師滅祖不成?”
和恩師是至交,與是恩師是兩碼事。別說謝天其也沒做什麽,見了他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兒,就算真做了點兒什麽,也稱不上欺師滅祖。這頂大帽子,這馮老爺子扣的着實有些狠。顧唯念心中暗暗反感這個姓馮的老頭子。
幸好堂上幾位長老不糊塗。一位長老道:“馮老爺子,天其說話雖不中聽,可你曾收養過原是孤兒的談肖。談肖與你,既為師徒,又是父子。雖然談肖生前惹了你老人家不快,被你趕出家門,但你們還有幾分情分。談肖已死,生前唯與謝天其結怨。這件事,馮老爺子确實應當避嫌。否則,豈不要被人說嘴?”
馮老爺子一聲冷笑:“說我什麽嘴?”
“你方才所為,分明是認定了謝天其害死了你徒兒,便不分青紅皂白……”
“哪個不分青紅皂白了”馮老爺子更怒,又轉眼去瞧坐在另一側的四長老道,“四長老,方才可是你說,親眼看到謝天其殺人。”
那位四長老方才受了驚吓,後來便換了一位女長老去後堂幫穆千月治療蠱毒,四長老來到堂上後,一時難以平複情緒,便遠遠坐到堂下另一側,沒再問案了。
此刻忽然被馮老爺子點名問話,四長老先是驚了一下,這才迷迷糊糊答道:“是,是呃,我親眼看到的。”
馮老爺子又怒視謝天其:“你還敢抵賴不成?”
謝天其道:“真的不是我殺人。紅蕖峽天天有人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吵鬧争執,難道各個都要殺人?”
馮老爺子冷冷道:“可是談肖不同。任誰都能看出來,待到幾位長老中有一人卸任,只怕你就要在紅蕖峽內理事。如此年輕,卻有這樣的威望,真是不簡單。你也确實為紅蕖峽付出許多心血。這一切,卻幾乎毀在談肖那個莽撞孩子手裏,你能不恨他?他們三個各個武藝高強,若非是認識的人忽然出手,他們一時間沒有防備,怎會被你輕易殺死?”
謝天其道:“馮老爺子,你只顧針對我,只會便宜殺談肖的真兇。”
長老會裏的年輕人,今日死了三個,跪着受審的有兩個,方才又安排出去了三個,跟去後堂看護穆千月,保護女長老的,有四個。因為朱剛和衛風的死,還有幾個年輕人被派出去,在長老會外圍巡邏,以免又有人闖進來殺人。大廳中一時間竟也沒剩了幾個年輕高手。
顧唯念環視四周,總覺得這情形說不出去的古怪。她悄悄後退幾步,幾乎縮進了人群中,又低聲問旁邊的人:“這位馮老爺子和那位徐老爺子,是什麽人哪?看起來,端是厲害。”她不好上前問謝父謝母,那也顯得太紮眼,只好來問旁人。反正這時人群中正在低聲擾攘,猜測徐老爺子方才所言究竟是怎麽回事。她的聲音被湮沒在擾攘聲中,并不會顯得突兀。
被顧唯念問到的人是個中年婦人,那婦人怔了一下,便回道:“兩位老爺子原本是尤将軍的衛隊首領。如今已是望七高齡。”
顧唯念咋舌,歲數夠大的啊。看起來也不過年約五旬,老人家保養很得體麽。她道:“怪不得這麽有威望。”
那婦人道:“可不是麽。原本就是尤将軍留下的人,何況咱們紅蕖峽的年輕人,昔年也都是跟着幾位首領學藝的。”
“是嗎?”
婦人道:“尤将軍那衛隊裏各個都是高手,何況還是衛隊頭領了。當初就是尤将軍命衛隊親兵傳藝,讓紅蕖峽百姓得以習武強身,打獵謀生,對抗山間野獸。幾位首領也有授徒,不過不多,人家說了,貴精不貴多。不過……教謝天其武功的那位老爺子,因早先打仗時受的舊傷複發,已過世了。”
顧唯念點頭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事。”
難怪這馮老爺子和徐老爺子這麽受人尊敬,連幾位長老也要稱呼一聲“老爺子”。
顧唯念又問道:“聽說這幾位長老,早先也都是尤将軍身邊的人?”
中年婦人道:“這幾位長老都是尤将軍生前的智囊。尤将軍生前便一直讓他們主持打理紅蕖峽內的大小事務。”
原來都是幕僚出身。這尤将軍身邊居然還有三位女幕僚!這三位女幕僚,看來不到五十,真實年齡,只怕也是不到七十,如此算來,她們給尤烈做幕僚時,還不到三十。這尤将軍果真不愧是個傳奇将軍。
只是紅蕖峽如今成了這副樣子,只怕這幾位軍師日後便是去了九泉之下,也沒什麽臉面見尤将軍哪。
只聽堂上長老又在頓着拐棍道:“安靜,怎地又開始擾攘?這樣的時候,你們竟還不顧念紅蕖峽的安危不成?”
顧唯念等人立刻安靜下來。
又一長老問道:“徐老爺子,你方才說,朱剛和衛風知道了謝天其見不得人的秘密,又是怎麽回事?”
徐老爺子道:“具體緣由,我并不是很清楚。我這番話,也只是猜測罷了。我既能撞見謝老六偷偷埋藏見不得人的寶物,難保衛風和朱剛就沒見過。”
謝天其背後傷口似乎很痛,眉峰時時緊蹙,聽了徐老爺子的話,眉頭更是皺的厲害:“徐老爺子無憑無據,還請不要妄加猜測。若真有我爹說的什麽金盒子和明珠,我拿這些來幹什麽?紅蕖峽裏根本用不到這些,弄來了,我要藏着掖着,還怕人看見,這是圖什麽?”
“這我如何知道?或許你往外頭跑動得多了,早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想着有朝一日出谷再不回來了,也說不定。想在外頭活的體面自在,那可需要許多錢財。”
顧唯念忍不住低聲道:“荒唐,說來說去,這些都是猜測罷了。猜測怎能做數?”
不想那徐老爺子耳目甚好,一下子便将這話聽了去,兩道冷電一般的目光射向顧唯念:“這位小姑娘方才一直在悄悄打聽我的身份,如今又非議我的為人,可是對我有意見不成?有什麽話,你站出來大聲些說。我還不至于将你區區一個女娃娃如何。”
顧唯念也不客氣,幹脆站了出來,朗聲道:“徐老爺子,我覺得你方才分明是冤枉謝天其。或許你老人家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聽四長老說親眼看到謝天其殺人,便根據自己了解的蛛絲馬跡,拼湊出了這樣的情形,但這些沒憑證的話,在我聽來,根本就是無故冤枉好人。”
徐老爺子一時大怒。顧唯念見他臉色大變,生怕他會像馮老爺子那樣出手打人,立刻縮到了秦九身後。
謝母道:“顧姑娘說得對,無憑無據,你們不能冤枉我兒子”又轉而去求堂上幾位長老,“求幾位長老開恩,能不能先讓天其去上藥,再……”
堂上一女長老道:“案子還沒有弄清楚,根據四嫂的說法,他就是兇手。待弄清楚了,再去上藥不遲。”
謝天其也對謝母道:“娘,我沒事。”
居中的長老,忽然低聲沉吟道:“情蠱再現,千月瘋魔,牛皮慘死,案子還沒如何查,忽然又出了這樣的變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紅蕖峽的人到底做了什麽,忽然亂象頻出?”
馮老爺子道:“我們紅蕖峽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憑着雙手耕作、打獵來吃飯穿衣,這麽些年,敬天地,孝父母,老有所終,幼有所養,且又聽從尤将軍的教導,團結互助,友愛四鄰。我們若無做錯事,又怎麽忽然有亂象?所以,必定是我們出了錯。用錯了人,辦錯了事,都是極有可能的。”
徐老爺子鄙夷的瞧了一眼謝天其,接口道:“便是教錯了徒弟,也是極有可能的。”
謝天其道:“徐老爺子,若你信不過我,盡可來教訓我,請不要辱及先師。”
“哼哼”,徐老爺子一聲冷笑,“待将朱剛,衛風,談肖一行人的死因,還有那金盒與夜明珠之事弄清楚了,我再教訓你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