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之夜宴(三) (1)
葵山之外是綿延數十裏的石榴樹,這個季節,榴花開得正盛,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片火紅的海洋,尤其是在夜晚,星月相映之下,更顯得妖異神秘。
榴海之外是一座比葵山還高一些的青翠山頭,一個高大的紫衣男人負手立在頂峰,目不轉睛地看着對面的小葵山。
一片紅色的花瓣乘着夜風從小葵山山中飛來,忽悠忽悠,飄飄蕩蕩地就落在了他的衣襟上,男人捏起花瓣放在眼前仔細地端詳,他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
“師父,夜深了,您回去休息吧,明日就要開始築外圍大陣了。”北樂一手拎劍,一手持着盞小紅燈籠。
“你先回去吧,我再留一會兒。”葉流白說着這句話的時候,雙眼依舊沒離開小葵山的方向。
北樂心裏知道,師父說着“一會兒”,其實就是一整夜,自從三個月之前,他們同仙盟其它九支在小葵山外彙合之後,這三個月間,白天呢,師父就一門心思地主持着共築十方誅魔大陣的事情,一到晚上,師父也不休息,總會一個人來到這處山峰,遠眺小葵山。他一站就是一整晚,早晨回來的時候,衣襟和頭發上滿是露水。
僅僅三個月,原來還是神采奕奕,風姿卓絕的師父大人,竟然變得面容憔悴,形銷骨立了起來
。
北樂知道的詩詞不多,但這時他忽然想起兩句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時吟誦起來,倒也是十分應景。
就在這時,小葵山之中,業已完全沒有了生辰宴會的歡樂氣氛,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肅殺。
大家都知道,君上大人很生氣。
他們對金城公主的下場一點也不好奇,無非就是個死字,就算到最後有了轉機,也就是死法變了而已。
金城的腳腕依然有些疼,白天在院子裏摔倒時留下的傷還沒好,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高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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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妍被抱在拂玉君懷裏,臉上的傷早就被抹了藥,拂玉君的藥,自然是靈藥,塗抹之後,只是一會兒,少女面上的傷痕就不見了,肌膚細嫩光滑,一如從前。
但她還在哭,不停地哭,顯然是被吓壞了。
金城用帕子遮住嘴,态度十分誠懇地道:“帝姬大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您原諒我可以麽。”
元妍微微地啜泣着,聽得衆人心都要碎了,若說拿元妍和金城比,他們自然是站在元妍這一邊的,因為她雖然得寵,但畢竟是個傻子,美人兒三千們對她嫉妒是嫉妒,卻也有着一些憐惜在裏面,而這小葵山中的侍女仆從們呢,平日裏元妍待他們都很好,還不時地賞賜一些東西,他們自然更喜歡她。
于是,在金城說完這句話之後,整個園子就炸開了鍋,“哪裏來的野丫頭,竟敢傷害元妍帝姬!”“還說不是故意的,我看啊,她就是存心的!”“看起來就是一副陰險狡詐的狐媚樣子。”“傷了人家的臉,一句對不起就算了?跪下!”“對!跪下!”
有趣的是,很快,衆人們便不約而同地統一了口徑指着金城道,“跪下!跪下!跪下!磕頭!磕頭!磕頭!”
金城公主也不理會他們,只是又對着男人懷裏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的少女道:“帝姬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請您原諒我,可以麽?”
元妍帝姬抹了抹眼淚,“小阿姨,我也想原諒你,可是方才,妍兒真的好疼,”她說着,又像是回想起方才的疼痛一樣,剛止住的淚水再次決堤而出,少女摟着拂玉君的脖子,大哭道,“妍兒好疼,小玉叔叔,妍兒好疼……”
“帝姬大人,君上不會因為你毀容了就不喜歡你的,況且……”況且你的小臉還好好的。
只是不等金城說完,元妍“哇”地一聲哭得更兇殘了。
“妍兒,”拂玉君忙喚她,“別怕別怕,沒事了,有我在這兒,沒人敢傷害你。”
他聲音涼絲絲的,語氣卻是春江水般的溫柔,生怕吓壞了懷中的少女一般。
想必是他平時都是被人哄的,很少做這種哄人事兒,所以難免有些生硬,但他一雙動人的眼中波瀾起伏,愛憐之深,旁人一眼就看得出。
金城想,自己再不做點兒什麽,恐怕就真要被擰斷脖子了。
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玉杯碎片,就在衆人都以為她只是單純地要把它們撿起來的時候,一道血光,眨眼之間,金城公主便在自己的臉上也劃了一道兒,血珠頓時汩汩而出,這道傷痕比方才元妍帝姬臉上的還要深,還要長。
金城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摸元妍的頭,手帕捂着嘴,微笑着道:“乖妍兒,現在小阿姨也疼了,妍兒能原諒小阿姨了麽?”
衆人頓時驚呆了,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她寧可自毀容顏,也不肯下跪求饒。這個女人——太狠了。
元妍也愣了,珍珠般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流不下來。
她被自殘的金城又給吓壞了。
見她不說話,金城只好擡頭看拂玉君。元妍不原諒自己也沒關系,只要拂玉君消氣了就好。只是,這一瞧倒把金城吓了一跳。
男人的表情很奇怪,那張漂亮的臉整個都僵住了一般,就像是火山爆發之前,青翠山口掩蓋之下無比沸騰的熔岩,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平靜,事實上正醞釀着吞噬天地的危險力量。
金城想,糟糕糟糕,拂玉君一定是在氣自己行為魯莽,臉上的血痕吓到了他的小寶貝。
她想着,手便下意識地抹上了自己的臉頰,她本是想擦一擦血跡的,只是越擦越多,不一會兒,她一整張臉都蹭上了鮮血。
拂玉君看着她,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
他知道她固執,知道她性子烈,知道她愛耍小脾氣,知道她傲氣,她的自尊不許任何人來踐踏,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雖然她嫁他為妻只有三天,但他了解她,甚過了解自己。
他也只是想冷冷她,氣氣她而已,只是想讓她吃醋而已,他根本就沒想傷害她,沒想讓她難過,沒想讓她流血的……
男人先是不解,旋即又開始生氣起來。
她怎麽可以這樣,連被她欺騙被她抛棄的他都沒舍得傷害她,她怎麽可以這般狠心地傷害自己!
他氣,他簡直要氣瘋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拎起來扔到床-上,狠狠地懲罰她三天三夜,罰得她叫喊得嗓子疼得都說不出話來。
拂玉君的臉一會白一會紅,金城也害怕了起來,想必他愛元妍是愛得極深的,不允許她受到一點傷害。
金城公主看着他把懷裏的少女交給一旁的折蘭,然後黑着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過來。
她步步後退,他步步緊-逼。
直到他把她抵在高大的石榴樹上,金城才發現,自己再無路可退。
☆、40|沙羅夫人
衆人一時無聲,他們心想着君上這是要手刃“仇人”了……
這麽血-腥的場面,想想還有些小激動啊。
金城自己也是這樣想。
甜甜的夜風裹挾着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兒,眼看着拂玉君的手就要碰到金城的脖子,金城忽然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中,聲音沙啞,哭喊着道:“君上,我錯了,別趕我走好不好,我想一直留在君上身邊。”
拂玉君:“……”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預想過很多種可能,她冷言冷語,她大叫“混蛋,不要!不要碰我!”,她用那對兒黑漆漆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自己,她揮起小爪子飛給自己一爪子,或者像前兩次那樣給自己一場美夢……只要她做出以上的任何一種反應,自己都能順理成章地把她抵在樹上,狠狠地吻她,咬她,揉-捏她,手掌掐到她的骨頭裏……
但是,沒有,她做了最不符合性格的一種選擇,她在哭着求他?她在裝小服軟?她的驕傲呢,她的尊嚴呢,她的固執呢……拂玉君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年紀大了,越來越不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思。
暮春初夏,高大的石榴樹上開滿的橙紅色的小花,“葉葉枝枝綠暗,重重密密紅滋”,花樹之下站着一個身材颀長的男人,他穿着同榴花一樣的鮮豔紅袍,懷裏撲着一個姑娘,大概是他太過高大的緣故,那女孩子看起來只到他的胸前,那般的嬌小,似乎他稍微緊一緊手臂就會把她弄壞一樣。
夜光杯中酒如血,雕花盤上果似玉。
他懷中是他的小小美人兒。
今夜,人已至,花正香,月正好。
金城公主埋頭在拂玉君懷裏,雙臂牢牢環着他的腰,甕聲甕氣地道:“君上大人,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我人長得醜,知道的少,也不夠高雅,不夠賢惠,不夠淑德,不夠貞靜,不夠溫柔,但我願意努力,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您的,為了您,沸水敢蹚,烈火敢踏,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所以……請您不要趕我走。”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埋在男人懷中說的,聲音不大,但此時此刻,園中靜谧無聲,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美人兒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個個表情都精彩得很,她們心裏想,這丫頭也太不要臉了,不僅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君上大人投懷送抱,上下其手,還說什麽?“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您的。”這麽露-骨的表白她也說得出來?不知羞恥的女人!
一旁的折蘭也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君上大人,起初,他還有些擔心,君上大人對金城就是那種極為別扭,極為拎不清,對別人都好,唯獨對她一個人流-氓的糾結态度。
君上大人想懲罰她,懲罰她當年提褲子不認人,始亂終棄的負心行為,但又舍不得她掉眼淚。
這就難辦了,哪有懲罰對方,還有不讓對方難過的法子?
折蘭怕君上大人一沖動就做出什麽強-吻啊,強-摸啊,一把拎起來扔到床-上之類的過激行為,但後來,他聽見金城刨心掏肺的告白,雖然一聽就是假的,但奇怪的是,瞧君上那神思飛揚,神采奕奕,神清氣爽,煩惱中摻雜着甜蜜的樣子,他對這假話似乎還很挺受用?
“咳咳,”折蘭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君上大人,千層雪已經準備好了,現在拿上來麽?”
狐貍是最狡猾的動物之一,折蘭還是一條鼎鼎有名的九尾男狐貍。
折蘭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看這樣子,金城要是再說幾句軟話,君上大人就快守不住防線了,君上一旦不再端着姿态,就很有可能把過去的一切都告訴她,順便再告個白,親個小嘴兒,摸個小手兒……不過就瞧着現在這狀态,這兩個人和平和-諧地談戀愛的可能性很小,等君上後悔自己先低頭的時候,心愛的小姑娘自然舍不得教育,那就很可能遷怒到他,與其等到那時,還不如按着君上的原計劃走下去。
就算是被折蘭打了岔,拂玉君也還是沒有回過神兒來,他左臂垂在身旁,右臂微微彎曲,仍然保持向前的姿勢。
折蘭想得沒錯,對于小美人兒的投懷送抱,他真的很受用,受用到忘記去抱抱她。
直到元妍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拂玉君才輕咳一聲,潋滟的雙眼春波蕩漾,他一手捏着金城公主的腰封,一臉嫌棄地把她從自己懷裏拎出去,一手扔了瓶藥水給折蘭,“你給她塗,醜死了。吓壞了本座的美人兒們可不好。”
折蘭燙手山芋般地接過藥水,心裏哭死了,看君上那一臉傲嬌的勁兒,他怎麽敢去碰金城的臉,除了君上自己之外,哪個男人敢去碰她?不對不對,哪個雄性敢去碰她?
抹藥的話,君上今晚就會剁了他的手,不抹的話,君上現在就會廢了他的手……唉,跟着一個傲嬌的主子,真是不容易啊……
就在他左右為難,上下不是的時候,金城公主忽然走上來,笑眯眯地道:“折蘭管家,我自己來吧。”
她臉上都是血,還有一道大傷口,再配上她手拿帕子擋着嘴的樣子,別提多驚悚了。
拂玉君不再理會他們,牽着元妍的手走回高臺之上,眼睛彎着,慢言道:“今日月圓花好,美人在側,本座想着自己也差不多該娶一位正夫人了。”
一言既出,衆美人們一雙雙大眼睛都泛起了耀目的光芒,君上要娶夫人了,是誰呢,是誰呢?唉,不用猜,一定是元妍那個小妖精……
她們正又開心又失落又嫉妒的時候,只聽着拂玉君接着道:“本座娶妻也沒什麽條件,就看酒量好了。擺在大家面前的是千層雪,今夜,哪位美人兒能站到最後,哪位就是我拂玉生生世世的妻子,成親之後,我會把小葵山的鎮山之寶沙羅香親自交到她手中,她的封號便是沙羅夫人。”
竟然還有機會!
衆美人兒一下子又雀躍起來。
只可惜,不等喝完一盞,美人兒們就撲通撲通,下餃子一般地摔倒在桌前。
醉倒了。
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元妍,一個是金城。
元妍的酒盞裏都是水,這是事先拂玉君向折蘭吩咐好的,所以她喝多少都不會醉。
元妍雖然不太清楚拂玉君說的話,沒辦法,他那一段話實在是太長,她聽到後一句就忘記了前一句,不過她還是懵懵懂懂得覺得,只要自己能站到最後,就能給小玉叔叔生小金魚了……這是一件多麽幸福又耀眼的事情啊。
拂玉君和元妍站在高臺之上,金城公主立在高臺之下。
俯仰之間,都不言語。
一杯,兩杯,三杯……
小葵山的侍女們都驚呆了!
千層雪可是一滴就能讓神仙睡足三月的傳說中的美酒。
是太古紀的春山上神親手而制。
鼻子尖的人早就聞出了元妍喝的根本就不是千層雪,君上大人明顯就是偏心,他明顯就是已經有了夫人的人選……可是,這金城公主又是哪裏來得女漢子啊!
元妍帝姬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一身灰撲撲的金城公主,她不喜歡她,很不喜歡,這個阿姨竟然對小玉叔叔動手動腳,還敢和自己搶小玉叔叔……她不喜歡她,所以她一定要站到最後,要那個又老又醜的阿姨永遠消失……
一壺,兩壺,三壺……一壇,兩壇,三壇……
就算旗鼓相當,最後剩下的也只能是一個人。
是備受偏愛的元妍帝姬,還是行事詭異的金城公主。
答案就在今夜。
☆、41|兩情相悅
月明星稀,花香襲人。
金城公主一搖一晃地走上二樓,進了自己的卧室,剛剛關上門,還沒來得急點燈,就忽地覺得屋中有人,看身形還是個很高大的男人。
她還有些暈,冥冥中覺得來人就是那個曾輕薄自己的登徒子,她一腳踢過去,語氣憤憤,“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妍妍。”
她腦子七葷八素,這一腳踢得七零八落,男人站在那裏也不躲,只是一擡手,輕而易舉地就捉住了她的小腳,小心翼翼地握在大掌之中。
月光裏,他眉目疏淡,只說:“小貍,是我。”
“葉掌門?”金城公主一只腳被葉流白捉着,她只好手扶着床欄杆,晃晃悠悠,眼看着就要摔倒。
男人松開手,不動聲色地把她撈到懷裏,“小貍,你吃了什麽。”
金城舔舔嘴唇道:“好吃的。”
她說着,擡臂環上葉流白的脖子,踮起腳尖,小嘴湊上前,惡作劇地呵了一口氣,“你聞聞,香不香。”
男人身子一僵,旋即伸手去扯開的胳膊,臉色很不好看,“小貍,你喝酒了?”
金城公主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她死死地抱着葉流白的脖頸,任他怎麽用力,她就是不放開。
葉流白在情-愛上本來就心淡,從記事之後到現在,三百多年間,他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更別提其他越矩的事情了。今晚,阿貍這麽主動地抱他,少女嬌軟的身子和着花香酒香,雖然也有蒜味,但聞到他鼻子裏,都是香香的,他漸漸有些不冷靜了,眼前也不自覺地浮現出那日在山神廟中的旖-旎,雖然那人不是小貍,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已經真真實實地得到了她……
一盞茶的時間之前,金城公主剛剛贏得了那場拼酒的最後勝利,不,好像也不能這樣說,因為元妍帝姬也沒有倒下,二人喝光了十壇子的千層雪,卻依舊清醒得眸光炯炯。
最後,沒有辦法,折蘭建議不如再出三道題目,三局兩勝,贏的人便是沙羅夫人。拂玉君點點頭,宣布明日便是第一場比試,題目明日早晨揭曉,說完就牽着元妍的小手回去了。
金城公主沒人送,只能自己回來。
她也暗自松了一口氣,雖說吃大蒜什麽的能抑制酒性,但喝到第五壇的時候,金城公主明顯感到腳下開始飄忽,她知道快要到限度了,還好拂玉君叫停得還算及時,要不就真要失去這次機會了。
等她回到房間,酒意慢慢浮了上來,雙眸波光粼粼,臉頰也紅撲撲的,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屋子裏沒點燭火,借着月光,葉流白發現少女左邊臉頰之上有一道淺淺的紅痕,這條便是方才金城公主自己劃下來的口子,雖然抹了藥,但由于沒有元妍抹得及時,用量也不是很多,所以還是留下了疤痕。
男人一向溫和的眼睛瞬間染上了涼涼的冷光,好看的長眉微微皺起,“小貍,有人傷了你?”
“沒,”金城公主把自己挂在他脖子上,笑眯眯地道,“這世上沒人傷得了我,因為我,”她四下裏看看,确定沒人之後,才神神秘秘地道,“因為我已經死了啊,死人也會受傷麽?”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這個,葉流白就又開始自責起來,要是當年他能看住小貍,不讓她偷偷跑下山,她就不會去找什麽沙羅香,也不會自刎在哀牢山,若是他不一心修道,不壓抑自己對她的感情,早點表明心意,娶了她,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混亂的模樣……這三百年來,他一夜都沒睡得安穩過,一閉上眼睛,就是她自刎的樣子,鮮血濺滿他的衣襟,玉山傾倒再難扶……
“告訴我,誰傷了你。”男人一生氣,語調也生硬了幾分。
“不疼的,嘿嘿。”金城公主小貓一樣在他懷裏蹭了蹭。
“固執!”葉流白忽地把她打橫抱在懷裏,轉身就要走出門。
“葉掌門,你,你帶我去哪兒?”金城公主驚慌起來,掙紮着從他懷裏跳了下去,還沒跑幾步,就又讓他捉住了手腕,整個人暈乎乎地被葉流白禁锢在懷中。
他說:“我要帶你走,給你找大夫,你再留在這裏,說不定還要受什麽傷。沙羅香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交給我。”
“不要,我不走。”金城公主的腦海裏還殘存着一絲清明,她知道自己若是走了,就再沒機會得到沙羅香了。
“你怎麽就這般頑固,當時就不該聽南音的,放任你胡鬧!”
“只要我贏了元妍帝姬,就能當上沙羅夫人了,到時候拂玉君就會把沙羅香交給我。”
“你就因為這個,喝了這麽多酒,又弄傷了自己的臉?”葉流白似乎明白了,他又氣,又無奈。
“……”金城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覺得頭暈暈的,腳下像是踩着棉花包。
“小貍,”男人一手扣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孩子氣一般地道,“我才是你的丈夫,我不許你嫁給其他人。”
金城公主雙眸微阖,最後一絲理智也忽悠悠地乘着春風飄出了窗外,“我沒想嫁給他啊。”
“小貍,”葉流白無奈一笑,“你知不知道夫人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你若是做了沙羅夫人,就是他的人了,你懂不懂。”
良久之後。
“娘……”
“……”男人嘆氣,看來他的小貍貓是真的醉了。
見男人不回答,金城公主又喚了一聲,“爹……”
葉流白真是哭笑不得,“……”
“小貍,你喜歡他麽。”都說酒後吐真言,葉掌門很想知道小貍究竟是怎樣看待拂玉君的。
“誰?”金城公主轉了轉眼珠。
“這裏的主人,葵山山主拂玉君。”
“他對我又不好,兇巴巴的,還多情得要死,風流得要命,我幹嘛喜歡他。”金城公主回得很快,似乎都不需要思考,現在的她,完全是靠本能來回答。
“那……”對于這個答案,葉流白很是滿意,他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小貍喜歡我麽?”
少女怔了怔,似乎是在想這句話的意思,片刻之後,她看着葉流白深邃如淵的雙眸道:“娘……”
“……”
“爹爹……”
“小貍,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爹爹,”溫厚的大掌捧起她的小臉,他不知何時已經收斂起了渾身的清冷,眼神溫柔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寵愛自己妻子的男人,他說,“你看着我,我是你丈夫。”
“丈夫是什麽,可以吃麽?”
葉流白臉一紅,聲音小了小,“可以吃。”
“怎麽吃?”金城公主上下打量一番,懊惱地問,“我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小乖,”叱咤九州的劍俠竟也有羞澀如懵懂少年的時候,他飛快地吻了吻金城的額頭,聲音低沉而沙啞,“以後再教你。”
金城公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聽他問:“小貍,你有喜歡的人麽。”
“什麽叫喜歡?”
“就是想和他永遠永遠在一起的。”他柔聲解釋道。
“娘親!”
“男人呢?”他再次誘-導着問。
“爹爹!”
“除了他呢?”葉流白細細地撫着她那一頭柔順的黑發,精致的發髻之上還簪着他送的金釵。
“壞人!”金城忽然道。
“……”
男人一時之間沒明白她的意思,略愣之間只見她神情恹恹地道:“我喜歡他,可他不喜歡我……他總是離我遠遠的,不同我笑,兇我,捏碎我的面人,不練劍就不給吃的,我同別人打架也不站在我這一邊,還用鞭子抽我,他是壞人……可我,我還是喜歡他,想同他永遠永遠在一起。”
起初,葉流白很是嫉妒,可越聽越覺得小貍話中的那個壞人很熟悉……
驚愕。
他一直喜歡的姑娘竟然也是喜歡他的?
驚喜。
他一直喜歡的姑娘竟然也是喜歡他的!
還有什麽比你喜歡的人,你一直小心翼翼偷偷喜歡的人,她正好也一直在偷偷喜歡你還令人歡喜的事情了。
葉流白笑了起來,他抱住她的腰,大人托孩子一般舉到空中,轉了兩個圈兒,又把她緊緊抱回懷裏,強壓着激動的調子道:“小貍,你說的那個人,他不僅是個壞人,還是個膽小鬼。他躲你,兇你,逼你練劍,其實是他在害怕,怕你不接受他,不能接受這樣違背倫常的感情,因為他不僅喜歡你,還想娶你,要你的身子,要你為他生孩子。現在,他已經知道錯了,不,他早就知道錯了,你原諒他好不好?”
月光透過窗紙射進房間,在地上留下溫柔的白色,窗外是憧憧花影,蜂蝶在團團榴花中穿瓣而過。
白衣紅袍的男人手裏捏着小瓷瓶,那是一瓶消除疤痕的藥水,他站在窗外的陰影中,衣襟上還沾着金城公主留下的血跡,看樣子是還沒來得急換衣服就匆匆趕來的樣子,只是,方才宴會上還風流缱绻,飛揚得不可方物的雙眸裏全是黯然。
白玉的小瓷瓶不知何時已經被捏碎了,瓷片紮進血肉中,血珠連成線,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和着滿地的榴花,竟是一時分不出哪些是花瓣,哪些是血跡。
☆、42|三生盡處
金城公主歪着小腦袋,眼神迷惑,她不懂,不懂他在說什麽,腦海裏的人影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思緒也是斷斷續續的……等葉流白又忐忑又激動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講完之後,金城腦袋一垂,靠在他懷裏——睡着了。
葉流白哭笑不得,只好抱着她放到床上,幫她脫了鞋襪,外衣。女孩子的衣服纏纏繞繞,解下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看到什麽面紅心跳的部位,他足足花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幫金城公主脫掉了外衣和下裳,等蓋好薄被之後,男人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緊張到出了一身冷汗。
淡淡的月光中,他坐在床頭,一手緊緊地握着金城的小爪子,一手緩緩地抽下她發上的金釵,吻了吻,放到旁邊的小桌上。
金城的發髻一下子散了開來,黑發如雲,鋪灑在降紅枕頭上,黑的黑,紅的紅,給這無邊的暗夜平添了幾分魅-惑。
葉流白伸開手掌,心中默念咒訣,既然小貍堅決不離開,他就不舍得逼迫她,但這樣就不能立刻看大夫,臉上的傷痕久了的話恐怕是要留底兒。為今之計,他只能催生自己體內的摩登伽,用仙果的汁液為小貍消掉臉頰上的疤痕。
瞬間,男人的掌心蔓延開樹枝一樣的血絲,靜谧的夜晚,似乎都能聽見枝葉戳破血肉的聲音。
嗖。
就在此時,一道銀光朝着床上的金城撲了過去。
說來遲那時快,葉流白信手抓過床幔卷上銀光,旋即向遠處一甩。
啪。
落在地上的竟是一支銀箸。
随着銀箸墜地,從門外走進一個人。
一個女人。
秀美絕倫,氣質高貴,秀美中還透着一股英氣,桃花眼,眼下卧蠶,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機敏靈動。
她抱着雙臂,戲谑道:“若拿那個給她,你可就要死在這裏了。”
葉流白站起身,不動神色地擋在床前,喚了一聲,“東君娘娘。”
白春蘇連忙擺手,“別叫娘娘,都把我叫老了,”她眨眨眼睛,建議道,“不如像以前那樣叫蘇蘇。”
男人面上帶着微微的笑意,“白姑娘。”
“……”白春蘇撇撇嘴,指着床上熟睡的金城道,“你若再不離開小葵山,以後可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葵山中全是瘴氣,山中人每日都服用解藥,自然沒事,只是你……你這個不自量力的凡人,吸多了可是會死的。”
葉流白回望了一眼金城公主,眸中溫柔,“女孩子最愛漂亮,小貍現在醉了,意識不清,等她明日醒來發現臉上留下一道疤,一定會難過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身後傳來嗤嗤的笑聲,他轉頭,不解道:“好笑麽?”
“不是,不是,”白春蘇擦擦眼角的淚水,笑道,“小白,這還是你第一次同我說這麽長的一句話,我歡喜得很,”說着,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圓盒遞給葉流白,“拿這個給她塗上,就不會留疤了。”
男人接過小盒子,在水盆裏洗了手才小心翼翼地塗上金城公主的臉頰,塗好之後,他把小盒還給白春蘇,溫和一笑,“謝謝你,白姑娘。”
白春蘇疑惑道:“你就這般相信我?不怕我給你的是毀容的藥膏?”
葉流白幫金城掖了掖被角,怕驚擾到她一般,小聲回到:“直率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會是壞人。”
白春蘇莞爾,“你這般相信我,總有一天會吃虧。”
話音落,葉流白也暈倒在床頭。
白春蘇走過去,挽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頭,笑眯眯道:“我就說嘛,不要這麽相信我。”
她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施了*的法術。
***
三更,小葵山之外的一處大宅中,一身紅衣的女子一把抓住白春蘇的手腕,若不是她的及時阻止,白春蘇就要取出自己的仙元,分出一半給床上昏迷不醒的葉流白。
“春蘇,他現在不是仙人,承受不起你的仙元。”
“司命小阿姨,”此時的白春蘇臉色灰敗,眼神中滿是擔憂,哪裏還有方才同葉流白鬥嘴時的俏皮,她嘆了口氣,慢慢道,“上次在山神廟,小白被拂玉君騙走摩登伽仙果,他大傷元氣,再加上,他為顧太乙逆天改命,本該顧太乙承受的,都被他導引在自己身上……上次離開鶴川之後我順便去了冥界,翻看了生死簿,小白他……大概活不過十年了。”
司命道:“我以為你很想他早點死的。”
順便去了冥界,翻看了生死簿?司命知道這些根本不像白春蘇說得那般輕巧簡單,人家閻王不給她看,她就大鬧了冥界,把十殿閻王一個一個都拔了胡子……後來十殿閻王聯名告狀告到了九霄,東天帝君白澤,也就是白春蘇的父親親手給了她兩個耳光,又把她關到了東海底的水牢,若不是白春蘇的母親——九芝夫人又哭又鬧地向白澤求情,白春蘇現在還在海底數螃蟹呢……
“是啊,”白春蘇苦笑,“曾經的我也有這般想過,只要他死了,我的小白就能回到九霄,但是……看到他為顧太乙又瘋又傻,連性命都不要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這樣的他,這般癡情的他,比我認識的那個外表熱情,內心冰冷的葉流白要可愛得多。這樣的他,我忽然不想讓他死了。”
“春蘇,”司命欲言又止了幾番之後,終于道,“葉流白一年之內就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