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家
第三十章
周梓寧和顏老師跟着女孩，快步走到辦公室去。
周梓寧知道女孩兒是三（5）班的，和沈天天同班，平時挺乖巧。也正因為乖巧不惹事，要教四個班的周梓寧還沒有記住她的名字。有時候就是這麽不公平，愛鬧的孩子有糖吃，能被老師牢記的，永遠都是那些成績拔尖或調皮搗蛋的孩子。
沈天天就不能消停點麽，這麽刷存在感真煩。周梓寧邊走邊想，煩得很。
等她和顏老師穿過走廊，看到三（5）班門口圍滿了人，她倆撥開那些孩子往教室走去。
看到教室窗口的情景時……
瞬間，周梓寧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承認，這是二十六年的生命中，最最讓她感到恐懼的時刻——
沈天天坐在窗口，向外，蕩着兩條腿，他小小的身影陷在窗框中。
周圍的學生嘈雜着，“周老師，顏老師，沈天天他爬到窗上去了，我們怎麽都拉不住！”“老師你快讓他下來，這樣很危險！”“顏老師，……”
周梓寧的腦子嗡嗡響，完全聽不清孩子們在說什麽。
顏老師明顯也被吓傻了，極度震驚兩秒後，輕聲對周梓寧說：“周老師，先把他的玩具拿過來，再打電話報警。”
周梓寧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直覺告訴她聽顏老師的。她沖回辦公室從抽屜裏拿出了沈天天的汽車人，再打電話報警。
此時正是家長接孩子的高峰期，從窗口看下去，樓下圍着一些人在指指點點了，動靜只會越鬧越大。
回到教室，顏老師正嘗試和沈天天講話，“天天，聽顏老師的，先下來好嗎？”
“你是不是想要回玩具？顏老師已經讓周老師給你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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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顏老師說說話好嗎？”
“……”
顏老師放緩語氣，慢慢說道，她特別怕會激怒孩子。
周梓寧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沈天天，汽車人還給你，你先下來。”
不論她們怎麽說，沈天天就是坐在窗口，看着外面，連頭都沒回過來看她們一眼。他仿佛屏蔽了這個世界。周梓寧的掌心全是汗，沈天天不哭，不鬧，不提要求，他就那樣靜靜地坐着。
周梓寧渾身的神經都緊繃着，仿佛只要有人輕輕觸碰一下，就會斷掉。
接着有好幾個老師過來，把留在教室裏的孩子帶出去，然後在走廊處，不讓學生過來湊熱鬧。
很快有警察到教學樓裏，樓下也開始鋪氣墊。
“跟他說話分散注意力，警察可以過去把他抱下來。”有個老師輕聲走到周梓寧身邊，對她說。
“沈天天，只要你下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沒收你的玩具，你在上課也可以玩。”周梓寧說道，努力不讓聲音顫抖，“今天是周老師錯了，不該在班級裏說你，周老師向你道歉，好嗎？”
“天天，你要怎樣才肯下來？如果你不喜歡這個汽車人了的話，我給你變形金剛，當做給你的道歉禮物好不好？……”
周梓寧說着，民警悄悄從教室前門進去，一點一點靠近沈天天。
趁沈天天不備，猛得一下把他抱住，站在旁邊的顏老師一個箭步上去，兩人合力抱住掙紮着的沈天天，把他往窗口裏面一拖！
“啊！”沈天天一下子哭出來，一口咬在了顏老師手上。
“放開！”顏老師吃痛，用力地抽了一下手，抽出後手背上兩個深深的齒痕。
周梓寧見沈天天被抱進來控制住了，她渾身一軟，竟差點站不住，癱坐到了椅子上。剛才她真的快緊張到無法呼吸，現在一下子送下來，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周梓寧的手機響了，顧清和來的電話，“梓寧，還沒下班嗎？我在學校門口等你。”
“出了點事，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你進來吧。”周梓寧感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顧清和本來是坐在車裏等周梓寧，把她接到他家，可以一起吃飯。
聽周梓寧說出事了，他打開車門往學校走，跟門衛說清，登記了才被放進去。穿過操場，他看到有警察的身影，又聽見家長在說：“幸虧沒事，不然哪個老師要擔這個責任，啧，真是擔不起哦……”
顧清和聽得皺眉，直覺告訴他事态嚴重。他直接往周梓寧的辦公室走去，他上次來給她送過落在家裏的u盤，還記得樓層。
周梓寧挂掉顧清和的電話之後，覺得一切都像拍電影快進一樣，閃現在她眼前。
警察走了，沈天天的父母沖進來了，抱着兒子哭，他媽媽哭嚎地很厲害，“我的心肝寶貝，你怎麽能這麽做，你萬一出點什麽事情，媽媽也不活了……”
顏老師看得直皺眉，但還是開口，“沈媽媽，我們去辦公室說吧。”
想不到顏老師這一開口，像是激怒了沈母似的，“你這班主任怎麽當的？在學校逼得我兒子要跳樓？我跟你說，我不告到你丢工作不罷休！”
沈母眼中的恨意讓周梓寧心驚，她不想讓顏老師承擔她的過錯，“對不起，沈媽媽，是我沒收了沈天天的玩具，跟顏老師沒有關系。”
沈母放開兒子，直接沖到周梓寧身前來，“啪”得一聲給了周梓寧一個巴掌。
周梓寧被打得頭一偏，愣住了。
她活到二十六歲，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竟然會挨人巴掌。
狠狠一下，清脆得讓整個教室安靜下來。
周梓寧聽到那一聲脆響，左臉一麻，接下來沈母罵出的話，她通通都聽不到了。
沈母的臉在她眼前極度扭曲，旁邊的老師沖過來拉住沈母，将她控制在一邊。
“我兒子要是出事了你們承擔得起嗎？！”沈父在旁邊怒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他額頭上青筋暴怒，臉漲得通紅，接着也是一串髒話，什麽亂七八糟的詞都往兩個老師身上罵。
周梓寧的臉由麻麻的，變成*辣的疼。顏老師看周梓寧快忍不住的樣子，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別沖動。周梓寧的手死死握成拳頭，她的內心怒到極點。
生平第一次有罵髒話的沖動，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惡毒的詛咒都加到這狗屁不如的一家身上。
真是什麽樣的爹媽，養出什麽樣的孩子。
她并不認為自己教育沈天天的方式有什麽錯誤，沈天天現在這個樣子，完全是家裏爹媽的錯！學校老師憑什麽要受這樣的侮辱？！
她是來當老師的，是教書育人，希望将自己的學識和懂得的道理，傳授給這些稚嫩的孩子，希望他們能成長為一個善良的、正直的、健康的人。
她不是來挨巴掌的。
周梓寧甩開顏老師的手，上前一步，站在沈母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猶豫地，甩回給她一個巴掌。
沈母剛好被幾個老師拉住，動彈不得，又是“啪”的一聲，打得她也愣了。
接下來是更難聽的話，沈父也暴怒想動手，“你他媽的是找死！”旁邊的一個同事急忙過來拉住他，又勸周梓寧，“周老師，你冷靜一下。”
“你敢！”顧清和這個時候從後門進來，看見教室裏一片混亂，總共十幾個人，拉的拉，掙的掙，罵的罵，勸的勸，場面幾乎失去控制。
他的梓寧，個子矮矮的，站在一個暴怒的男人面前，如果真動起手來，他沒法想象會怎樣。
顧清和快步走到周梓寧身邊，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一看她臉上的紅痕，瞬間也憤怒了，這誰他媽打的？他的女人竟然被人扇巴掌？！
顧清和瞪向沈父沈母，教室裏的氣氛更緊張，一觸即燃。
随後校領導和保安進來，總算控制出場面。
周梓寧、顧清和跟一群老師，回到辦公室，沈天天一家被帶到校長辦公室。
那麽大的事情，驚動校領導也不稀奇。
周梓寧坐在椅子上，慢慢冷靜下來，顧清和在一邊拉着她的手沒說話。
“小周，你也別太放在心上，沈天天确實是個問題學生，這不是你的錯。”顏老師在旁邊安慰。
其他幾個老師也義憤填膺，“看看他家長的素質就知道了，這樣的小孩長大能有多少出息？”
“家教不好，學校怎麽教也沒用，我們當老師的，裏外不是人。”
“幸好最後沒發生什麽事，周老師……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教師這個職業平常看上去挺光鮮，假期長，受家長的尊敬。但面對蠻橫的家長，老師很容易成為弱勢一方。說實話，平時溫和的周梓寧，一巴掌甩回去的時候，在場的幾個老師都驚呆了，又覺得解恨。
這所學校算半個貴族學校，能送進來念書的，家裏條件差不到哪裏去。
家裏有錢的話，小孩子分兩種，有些家教特別好，聽話懂事，極其有禮貌。有些家裏是暴發戶，小孩子被寵得油鹽不進，讓老師極其頭疼。但像沈天天這種極端例子，這幾年還只有一個。
上一次這樣的事情發生，頂不住家長壓力，那個老師被辭退了。
這回……不知道學校會怎麽處理。
在校長室裏，沈母聲淚俱下地哭訴，沈父出聲威脅，王校長聽着，心裏卻在思量，家長這方面肯定不會輕易罷休，但周梓寧的背景也厲害。剛剛聽一個老師說了事情大致經過，這過錯，也不能全歸到周梓寧身上。
老師有管教學生的權利和義務，從這一方面而言，周老師沒有行為過激，甚至稱不上有什麽錯。
王校長只能盡量安撫沈父沈母，将他們勸回家，孩子最好也帶回家休養幾天。
後來周梓寧進校長室，王校長安慰了兩句，“小周老師，以後再碰到這樣的學生，別跟他們較真。畢竟學生安全最重要，而且你不該跟家長動手……”
周梓寧靜靜聽完王校長的話，“嗯。”
“那你先回去休息？”王校長對她說。
周梓寧點點頭，“好。”
一路上靜默無言，顧清和帶周梓寧回了他家。
下了車之後顧清和就拉着周梓寧的手，握着不放，直到進入家門。
周梓寧坐在椅子上，顧清和到冰箱裏拿出冰袋，輕輕覆在她臉上，心疼極了，“梓寧，疼嗎？”
疼倒是沒有多大感覺，就是火辣辣的。周梓寧輕輕搖了搖頭。
“真該死，他們竟然敢打你！”顧清和憤怒地捏了捏拳，要不是後來保安進來了，他肯定動手了。他內疚道：“梓寧，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周梓寧又搖了搖頭，這關顧清和什麽事呢？
“梓寧，你和我說說話好嗎？”
“你想哭就哭出來好嗎？”
看着周梓寧這樣木呆呆地不說話，也不哭，顧清和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像個手足無措的大孩子。
周梓寧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抱住顧清和，把臉靠進他懷裏。顧清和摸着她的頭發，順勢将她抱起，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周梓寧在他懷裏，嚎啕哭出聲，“顧清和，我真的好害怕。”
“我怕沈天天因為我跳下去，就算我批評他沒有錯，但是如果他跳下去了，我這輩子都不能安生了！我看見他坐在窗上，我真的真的怕得整個人都開始抖了……”
“我不要再做老師了，我當不成一個好老師，我差點逼得學生跳樓……”
“梓寧，乖，別這樣想。”顧清和想去安慰她，卻第一次發現自己口舌笨拙，不知該說哪些話。他只能将梓寧抱緊一點，再抱緊一點，告訴她，有我在，你不要怕。
“顧清和，我好後悔下午沒收他的玩具，我要沒有這麽做，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了，我差點害死一個學生！”周梓寧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下午面對沈母的時候，她由愧疚變為憤怒，憤怒得失去理智了，才會還沈母那一個巴掌。
現在她想着想着，覺得自己該挨那個巴掌，她差點害死他們的兒子！
她後怕得渾身戰栗。
“梓寧，梓寧，你聽我說，你會是一個好老師。”顧清和捧着她的臉，将她的眼淚擦去，“相信我，你會的。”
周梓寧的眼睛裏仍然全是淚水，“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
工作兩年來，一直順風順水，這是周梓寧遇到的，最大的一個挫折。她甚至開始質疑自己，自己真的适合當一個老師嗎？一個好老師怎麽會逼得學生去跳樓呢？
“梓寧，別這麽說，你是我碰到過最好的人，你也會變成學生最好的老師。”顧清和認真地對她說。
周梓寧抱緊他的脖子，不再說話，眼淚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服。
顧清和拍着她的背，無聲安慰。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